《山河柱石》山木枝ovo

40、信件

　　东宫书房。

　　早在齐涣失态地喊出声时，陈南礼就意料到事情有可能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

　　书房内陈南礼端坐案前，唐清梦连宴席上的玄色长袍都未换下，垂手侍立在侧。齐涣趴在榻上，后背和头上顶着一寸长的钢针。

　　“听力至多能恢复一炷香的时间。”陈大夫收了最后一针，从榻前起身，朝陈南礼拱手说，“但此法太过凶险，不是长久之计。”

　　齐涣翻身拢了拢衣袍，先低头向陈大夫道了声谢，而后飞快走到案前，屈指敲了敲桌案，示意唐清梦抬起头来。

　　“能听见就是好事。”陈南礼及时打了句圆场，挥手让陈大夫暂且出去。

　　待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关上后，齐涣才将视线从唐清梦身上移向桌上散落的信件，语气平静地如同无波古井：“我从一个文书那拦到了一些信，信上说的是大坝决口日期的选择和一干要义。埋葬唐家全族的决口绝非偶然，而是一场设计出来灾难。”

　　“你怎么确定这些信的真假？”唐清梦冷静得似乎全然不是局中人一般，声音像是破空的箭矢，直指他话中的漏洞，“这些本是机要之事的信件，为何会落到你手上？”

　　“如果我说这些信件上光明正大扣着官印，你还会坚持为唐家报仇，留在东宫拼出一条血路吗？”
　　陈南礼突然抬头看向她的眼睛，眼里的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

　　唐清梦瞳孔一缩，看着陈南礼的目光逐渐变得晦暗不明。

　　齐涣记挂着时间，没让他们二人沉默的僵持持续太久便出声打断，对唐清梦点了点头：“是官印。我校验过图纹，不是仿制的样子。”

　　唐清梦猛地松了一口气，意料中的答案还是如约而至，丝毫不给她窃喜侥幸的机会。

　　出身官宦世家，又在东宫待了小半年，平日里还有太子幕僚教习朝政文章，若这些还不足以让她认清“官印”二字背后的意义，只怕她此生只能无名蹉跎罢了。纵然律法判了流刑，纵然他们即将苦守岭南半生，可掌握天下权柄的那个人仍旧不愿放过他们。

　　上位者要他们的命，为臣为民的即便曾荣享高位、曾才名满世，也不过轻贱如蝼蚁，除了俯首静等刀刃落下，再无其他选择。

　　“未必是……那位。”陈南礼从她脸上表情的变幻猜出她心中所想，安慰了一句，“江南派系复杂，世家清贵互相倾轧，仅以官印为证，说明不了什么。”

　　齐涣也附和了一声：“官印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信件之中的内容。”

　　“信呢？”唐清梦追问，“我要亲眼看看上面究竟写了什么，写信的人是谁、又是如何铺设好这一局大棋，连水患灾情都能成为争权夺利的算计。”

　　齐涣叹了口气：“关键就在这。”

　　“我送信回来的路途上，遭到了三皇子豢养的私兵的追杀。是走水路的鲸队，全数精锐。信到了三皇子手里，”齐涣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用半条命和这玩意，换得他将那些信寄走。”

　　他说得云淡风轻，却听得唐清梦惊心动魄。

　　陈南礼私下和她说过，三皇子手下有一支私军，数量不大但尽数精良。他早年派人摸过这支私兵的底细，只知道这些私兵大体分为两部分，一些人帮着三皇子杀人，一些人帮着他监督他派系里的官员。

　　“鲸队刀下，不走生灵。”

　　陈南礼强压心底波澜。自齐涣失去听力后，除了朝中大事，其他的话就很少和陈南礼说了。这段经历更是从未提及的存在。

　　他们都深知党争夺权是一条深不可测的险路，然而再多的准备在真正的危险来临时都显得无济于是，难以预料的突发状况、无法权衡调解的利益争端，无一不会化作一柄锐利的剑，与敌人的利器同时刺中自己的胸口。

　　更何况齐涣名义上是三皇子安插在东宫的眼线，实则是陈南礼堪拖死生的心腹。

　　“但殿下是第一个，”齐涣忽而笑了，“我是第二个。”

　　唐清梦心中一阵酸楚，理智却不受感情的任何影响：“你的意思是三殿下骗了你，没将这些信寄回来？”

　　“不可能。”齐涣迅速地否认，“我当时病得快要死了，按照他不顾一切的性格，绝对说到做到。只有一种可能，信的确寄出，”
　　“——但被人拦下了。”

　　唐清梦刚想追问一句就被陈南礼按下，用眼神示意让她听完。

　　只听齐涣继续道：“我这段时间和王时核实过东宫和王府所有的通信往来，两百六十一封信不多不少，内容也并无特殊之处。但紧接着今日，岑大人发来了一封与先前一模一样的问安信。”

　　信被人换掉了。

　　“岑思麟？”陈南礼皱着眉问，而后摇了摇头，“不像是他。”

　　“我还是要亲眼看到信上的内容。”唐清梦对陈南礼给出的判断不置可否，“判了流刑的唐家不再触及到谁的利益，我不信有人会为了一枚弃子费尽心思筹谋。”

　　话还没说完，齐涣已经一巴掌招呼到了她的头上。唐清梦抱着额头喊疼，抬头撞见齐涣的脸上已然换上了平日上课时的严肃表情，喊了两句逐渐收了声。

　　“我让你背书，是让你熟读文章，领会其中要义，不是带你认字玩！《良策》里怎么说的？《治国十二论》里怎么讲东平之战的？平日里见你与翁家子来往，怎么就不见你记着翁老先生的著作！”

　　齐涣骂起人来就没个收敛，传道受业时是这样，当着陈南礼的面也丝毫不觉僭越。
　　桌上放着的紫竹镇尺不知道何时到了齐涣的手里，拎着镇尺的一角与拎着戒尺打人时的样子无异。

　　“手伸出来！”齐涣喝道，“我怎么就教了你这么一个混账学生！”

　　“好了好了，”陈南礼知道唐清梦是钻进了死胡同里、不亲眼看见信件誓不罢休，干脆把她往身后藏，“齐先生不要生气，孤替她背。”

　　“这件事的重点根本不在信中究竟讲了什么，”齐涣强压怒火，把镇尺“当啷”一声往桌上一扔，耐着性子为唐清梦把事情梳理一遍，“在三皇子派私兵截信的时候，整件事情的性质就变了。三皇子虽不是个聪明的，却也没蠢笨到你这个地步，知道这些信不能耽搁，所以又发了出去。但这些信在路上又被人劫走，说明了什么，我问你说明了什么？”

　　唐清梦从陈南礼身后探出头，闷声闷气地答：“这些信有问题，有人正盯着。”

　　“和你讲过多少次，朝中之事有所为有所不为，不丹要关注他们做了什么，也要注意到何人何事未曾触及。《良策》里讲了半卷的道理，怎么到了你这就是一字不听，一字不记的废话了？”

　　齐涣骂着骂着又想打人，被陈南礼匆忙按住。唐清梦躲得倒快，藏在陈南礼身后只露出头上的发冠来。

　　“但我还有个问题，”唐清梦试探着露出两只眼睛，见情势已经被陈南礼控制住，才安心地露出整张笑脸。

　　“三皇子寄走这些信，是事态真的紧急，还是顺水推舟而为？”

　　齐涣咂摸两遍这个问题，才冷笑着开口：“年纪轻轻不学好，学会给你师父下套了？”

　　唐清梦笑得人畜无害眉眼弯弯，陈南礼却觉得她好似眼神冰冷地飞快看了他一眼。

　　“三皇子这个人人不坏，除了功利心太强、对权力的欲望太重之外，没什么荒唐的地方。我当时几乎是用命去逼迫他……”齐涣回想起当时的场景，不免摸了摸掩映在衣领下的伤疤，“人命在他心里的分量更重一些吧。”

　　“还有一个问题，”唐清梦点了点头继续问，“齐先生为何会对三皇子这般了解，甚至到了了如指掌的地步的？”

　　齐涣一时间有点恍惚：“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唐清梦以为齐涣成功地被她的揶揄挑起了怒火，忙不迭往陈南礼身后藏，嘴却不闲着，仍自顾自地喊：“齐先生和三皇子到底什么关系！依学生之见没那么简单！”

　　半晌也未传来答话，只有齐涣在原地絮叨了一句“没听清”。见唐清梦躲藏着不愿露面，他和陈南礼对视一眼，直接出了门。

　　理想中的怒火迟迟未到，反而是陈南礼的手轻柔地从她鬓发上划过。

　　“别躲了，”陈南礼打趣她，语气却并不轻松，“时间到了，岚之听不见了。”

　　“齐先生还真是守着时间，既不忘谈公事，也没耽误教训我。”唐清梦坐直了身体，捡起桌上的紫竹镇尺把玩在手里，“明天我一定把我房里的镇尺都换成玉的，决计不能让齐先生用这东西打我。”

　　陈南礼将镇尺从她手心里抽走，一只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另一只手倚在唐清梦的身侧，硬是形成一个毫无退路的死角，把她牢牢锢在椅子上。

　　唐清梦下意识往后靠，后脑勺很快触及到椅背的冰凉。无处可退的恨意顺着脊背蔓延上她的脖子，脸上甚至闪过一丝始料未及的慌乱。

　　两个人挨得几乎不存在什么距离，抬眸就能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到自己的神情。陈南礼看着唐清梦故作镇定却难掩无措的表情又气又笑，落在唐清梦眼里就成了“太子示爱不成遭到拒绝”后的癫狂与阴狠。

　　“公事谈完了，孤倒是很想和秦大人谈谈私事。”

　　温热的、带着兰草芬芳的气息喷在她的颈肩，一时竟让她有种沉醉于此的错觉。但太过亲密无间的距离时刻提醒着她，一个极为聪明的男人正无所不用其极，只为了从她口中得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陈南礼像是最天才的猎手，根本不会放过这一点沉溺的味道。兰草香很快不在她的脖颈纠缠，逐渐染上她的鬓发与眼睫，最后在她的唇角短暂停留。

　　“秦大人说不愿与孤谈论风花雪月，”陈南礼一手垫在她的后脑，一手抬起她的下巴，让她无法逃避他的缠绵，
　　“可这就是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