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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无月传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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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老子。”
“你!”周沛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她蹭地站起身,手指点点赵无月,“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下半句话。
得寸进尺。
欺人太甚!
四个月前,周沛与赵无月相遇于酒舍,赵无月坑蒙拐骗,想让周沛为他掏酒钱。周沛不想惹事,试图逼他放弃,故意开出“喊三声老子就付钱”的条件。
那时的她怎么也料不到,赵无月没皮没脸,竟为了钱,真的喊了三声“你是我老子”。
现在的她也如何猜不中,这几句喊出去的话,赵无月居然记了四个月,还妄图从周沛嘴里讨回来。
他俩都认识这么久,虽鲜有同甘之饴,共患难的事却经历不少。
无论是耿炘之死、深夜刺客还是找出病马的源头,她始终都和赵无月站在一边。
周沛只是嘴上不讲,面上不说,可在她心里,她早已将赵无月视为自己人。
她理所当然地以为赵无月也把她看作是自己人了。
在周沛看来,这三句话仅是无心的玩笑,赵无月竟没有抛之脑后,记到现在?
周沛再次陷入初识赵无月时对他的怀疑感。
赵无月能引周沛走进无人的空屋,诱她误走反向的死路。
赵无月这张嘴能信吗?
会不会是赵无月瞎编滥造,憋了四个月,只为逼迫周沛喊他三声“老子”,把过去丢的脸面给补回来?
“好你个赵无月。”周沛叉着腰,“好你个…”
周沛的父亲是周鼎,是曾经的征虏大将军!就凭赵无月这酒鬼懒汉,也配做她老子?!
赵无月配吗?
他不配!
往小了看,不过一句“玩笑”话,周沛不是不能忍。
可往大了看,这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女不愿丢掉的尊严和脸面。
“要喊快喊,不喊拉倒。仅此一次,过时不候。”赵无月似笑非笑,咧着嘴,似乎是腰又疼了。
他质问周沛:“你还想不想复仇了?”
当然想。
生母饮鸩酒,立冬嘴角的淤血,周妅的发丝,温夫人的遗言,所有的死亡片段总是在午夜时造访她的梦境,闯入她在残酷现实中唯一的避风港。
曲沙碓房内的一粒粒白米在她的记忆中发芽,井中荡漾的青丝钻出她的头皮,愈来愈多,愈来愈盛,周沛的手脚被束缚,直到面目都被青丝覆盖,她成了一个茧。
她想摆脱这些痛苦的纠缠。
终结方式这一切的唯一方式便是复仇。
就算只有万万分之一的成功机会,她也想要试一试。
执念战胜了周沛心中的尊严底线。
“你是我老子。”周沛轻声应付着。
“什么?你没吃饭啊!说得大声点!”
“你是我老子。”
“太快了。”赵无月把耳朵凑过去,“慢点说,说清楚。”
周沛涨红了脸,咬牙切齿:
“你-是-我-老-子。”
赵无月静默片刻,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周沛有种“认贼作父”的窘迫感,两颊通红,半天退不去。
“不是我小鸡肚肠啊,此番只为试你一试。”赵无月的笑容被后腰上的酸痛扯下,他仰望夜空,“明天是清明了。”
赵无月道:“古时成就霸业者,各有所长,可共通的一点,便都是能屈能伸。先有郑庄公,出生不顺,隐忍不发,克段于鄢(yān)。后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熬得数年,终成一霸。你的脾气太过火爆,欲成大事,必须学会忍让。”
赵无月义正严词道:“你通过了,为父曾经许诺你的一切,都会为你实现。”
周沛锤了赵无月一拳:“别蹬鼻子上脸。”
“为师,为师,口误,口误罢了。”赵无月连忙改口。
赵无月带着周沛往马苑走,周沛跟着他走,边问:“你刚才说的这两个人,我也曾听以前的先生说过。越王勾践自是隐忍不错,可郑庄公为人阴毒,还残害手足,为何你把他也拿出来说事?”
赵无月灌一口酒:“说得不错,郑庄公非但谋杀手足,还驱逐生母,实为不悌不孝。不过,你可知时日之郑国不过弹丸之地,却成了春秋第一霸。依常人眼光去看,他的行径的确令人不齿。然而,倘若以为官,乃至为君之道去看——能忍常人之不能忍,这的确是他成就霸业的原因之一。你想做成大事,除了跟着‘好人’学习,也要常去看看那些‘坏人’都做了何事。”
赵无月的说法与周沛从严先生那听到的大不一样。
严先生说的为官为君之道,虽也说起忍让,但处处讲求仁德。
而赵无月口中的字字句句,则颇有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感觉。
赵无月往嘴里又灌一口酒,补充道:“有关郑庄公之为人,你要学,也只学他的隐忍之术罢。”
周沛问:“那学习隐忍之术之后呢?我如何做官,如何成为先例?”
赵无月笑而不语。
周沛跟随赵无月,钻过狗洞,回到马苑。
偌大的马苑里头静悄悄,偶尔能听到一两声马儿的呼噜声,大多数人都收工回屋了。
两人走到处于偏僻角落的烂土屋旁,赵无月推开木门,在他脚边,散落着数只用马鬃做的毛笔,均已开叉分支,无法再用。
他点起烛火,灯芯倏地亮起明黄的火焰,点亮半间屋子。
屋内的景象让周沛呆滞于门口,半天说不出话来。
土屋的四壁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示假隐真、借刀杀人、上屋抽梯、破釜沉舟,苦肉计、反间计、美人计,连环计……
每条计谋之后跟着“太阳”、“太阴”、“损刚益柔”、“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的卦象推演,以及“共敌不如分敌,敌阳不如敌阴”、“敌已明,友未定”等等貌似为驭兵之术的话语。
“这是—孙子兵法?!”周沛听说过此兵法,还未曾读过。
“哈哈哈!你老子我随军征战多年,那些兵书上的字句我早已经烂熟于心,根本用不着写出来。”赵无月笑着,“这些,是我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总结出的经验,以《孙子兵法》之纪要,合《易经》中的阴阳变化之理,整理成的克敌制胜之策,共六纲,三十六计。目前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叫法,只因我在‘赵氏兵法’和‘易兵之计’当中抉择不下。”
周沛小声道:“赵氏兵法不错,第二个就算了……当今天子也是这名,应当避讳。”
“古时周公作诗不讳,孔子也是如此。《春秋》这些经典,也从不讥讳嫌名。那些礼法规矩都是和你我一样的活人制定的,换个人来写也就变了。又不是何金科玉条。”赵无月继续说道,“行了,叫法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会将这三十六计的制胜关键传授于你。若你想要夺兵权,成为先例,全靠此法。”
周沛又问:“你全凭自己想出来这些妙计?为何不整理成册,呈给你以为的良主去看?总比在这做马仆来得好。”
赵无月哈哈一笑:“人生在世不过短短几十年,万人高捧都是虚名罢了。于我而言,这三十六计无用,无用。”
“你都以为无用,给我便有用了?”
“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这三十六计对我无用,对你却有大用。”赵无月道,“你需将这三十六个计策牢记心中,你只有一夜时间。”
赵无月的腰疾越来越疼,疼得他不住地倒吸凉气。他在炕上辗转反侧多时,末了又坐起身,嘱咐道:“阿圭,你可要好好记,记得不好,我是要打你手心的!”
说罢,他又借了几口酒,才终于入眠。
赵无月的呼吸声逐渐平稳。
夜半风声渐响。
春雨是从后半夜开始下的。
稀疏的雨滴落在马房外的草料堆上,窸窸窣窣,好似一条无形的龙乘风从天而降。它蹑手蹑脚潜入马苑,只为窥探老屋上的墨色大字:
用兵如孙子,策谋三十六。
六六三十六,数中有术,术中有数。阴阳燮(xiè)理,机在其中。机不可设,设则不中……
周沛未曾读过《孙子兵法》,也不懂阴阳变化之礼,赵无月写的三十六计,计名通俗易懂,可每一计的解语她读来依旧是囫囵吞枣,似懂非懂。
然而,即便愚钝如她,她也知道这间屋子墙壁上写满的是兵家计谋至宝。
第一纲,胜战计;第二纲,敌战计;第三纲,攻战计;第四纲,混战计;第五纲,并战计;第六纲,败战计。
六纲,三十六计,八百零三个字。
一点一横,一折一勾,一撇一捺,每一次落笔都是铿锵有力。周沛能想象到,赵无月是如何地废寝忘食,连日不休,也要将他平生所学之兵家理法,浓缩成八百零三个体正势圆的字,记载于此屋的墙上。
这方浓厚的墨色的染料里灌注着赵无月的前半生,他的精神、生气凝结于一个个干涸而浓烈的墨点上,保留在每一个篆文的笔划里。
这些从未被人读过的文字借着烛火,化为一股承蒙墨臭的稠密水汽,经由周沛的一呼一吸,钻入她的五脏六腑之中。
三十六计,化作三十六个墨点,在触及她心底的瞬间,宛如春种临土,膨胀、生根、发芽,恣意迸发着它的生命活力。
待今夜过去,周沛将迎来人生中的第十四个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