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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寒冬无情 ...

  •   母女三人要去的曲沙县在昌都的西北方向,需先往西走到安田郡,再往北行过壶州,到达堪称东国咽喉的西屏关口,再一路向西北行五百里路,穿过凉风县,才到曲沙县。

      路途遥远,立冬满月的时候,一行人才仍在郊野,没见过半点人家。
      温夫人没出月子就被丢到诏狱中受冻,再加上连日辛劳,手上戴着锁链,吃的是冷硬的干粮,喝的是溪水、露水,或是化掉的霜、雪,自己都累出病了,哪里还有好奶水。每天只能靠一顿奶给立冬吊着命。立冬明明是个婴儿,却懂事得不哭也不闹。

      几人好不容易到了安田郡,又被解差催促着上路,一刻也不许停。好在沿途有不少冻死的野鹿,周沛便取了些鹿肉来,温夫人靠着这些鹿肉,一路捱到壶州。
      壶州境内有两座山,一座多狼山,一座无羊山。多狼山顾名思义,常有狼群出没,几人心惊胆战,草木皆兵,就连枯叶堆中蹿出的松鼠也能将他们吓一大跳。
      周沛看着远去的松鼠,心生一计,趁着休息,她钻到枯叶堆中尝试,枯叶之下果然比外面暖和不少,她便将四周的枯叶聚成一堆。晚上留宿郊野时,拖着母亲和阿姊钻在枯叶堆中取暖。周妅也聪明,捡来树枝,编成一张网,睡觉时压在枯叶上,半夜若是起风,枯叶也难被吹跑了。
      周妅说身上也冷,周沛又如法炮制,一路走,一路捡叶子,直到将几人穿的衣服中都塞满枯叶,再将领口,袖口等等都用草茎系上,身上才暖和不少。如此捱过了几日。

      冻疮开始折磨周沛了。
      她的布鞋在刚出安田郡不久便走破了,脚上穿的这双是三姊周妅半路上用草茎编的。

      周沛舍不得将破布鞋扔掉,便把布鞋穿里面,草鞋穿外面。后来布鞋都碎成布条子、布渣子,一点都挂不住了,周沛只得单穿草鞋。
      这草鞋上下左右前后,拢共六面漏风,不走觉得冻脚,走起来更是冻脚。可若是赤脚在这三九寒天走上两步,脚底冻伤不说,还容易被石子划破脚底。周沛受过这份罪,脚底板长痂的时候比冻疮发痒还可怕,于是硬着头皮穿草鞋行路。

      日子很苦,周妅却懂得苦中作乐。见周沛怕冷,巧手的她拿草茎在周沛左脚的鞋上编了一朵腊梅,在右脚的鞋上编了一只羊。
      周沛问起其中意思,周妅说道:“山有嘉卉,侯栗侯梅。腊梅不惧严寒,在寒冬中开得最盛,是阿姊最喜欢的花。阿圭觉得冷时,便看看左脚,想一想腊梅就不冷了。”
      周沛低头,看着满脚冻疮,一个个红彤彤,圆鼓鼓的,确实像含苞待放的梅花,看得久了,满脚的冻疮都好似在发痒。只有脚热的时候,冻疮才会痒,周沛认为周妅的方法很有效果,于是说:“好像有点用处,那右脚的羊又是什么意思?”
      周妅答:“阿圭可还记得,去年秋天,你刚回昌都那会儿,带了一只肥羊回来。我们一起炖了肉吃,味道香极了。吃了之后,那个冬天我们都不怕冷。”
      周沛说:“记得。”
      周妅道:“这就是了呀!阿圭要是看完左脚的腊梅还觉得冷,就再看右脚,想一想那只肥羊,如此便也不觉得冷了!”

      周沛回忆那段无忧无虑的快乐日子,笑意爬上嘴角,浑身好似穿上厚厚的铠甲,一点儿都不冷了,确实有效。周沛拍手称妙:“梅花御寒,羊肉也御寒!妙仪阿姊,你真灵了,我果然没那么冷了!”
      温夫人看姊妹俩笑得开心,凑过来问,周妅将事情一说,温夫人听了却瘪瘪嘴巴,似乎要哭。见两个女孩儿都看着,温夫人眨眨眼,旋即又挤出笑容,道:“壶州城外,忆梅止寒,无羊山下,思羊愈暖,好一个御寒之法。”

      冬至前夜,天凝地闭,无比严寒,寒冬一定是知道接下去的时日是它的主场,便毫不留情地带走一切余温。那晚,母女们抱团而眠,连解差都害怕晚上冻死,学着她们的盖落叶的法子睡了一晚。周沛想了一晚上的羊肉,熬到第二天日出。太阳出来,周沛浑身才有些暖意,她顿觉十分困倦,眼皮沉沉,终于睡去。

      刚做了个吃羊肉的美梦,周沛便被嫡母的哀嚎声吵醒。
      周沛以为又是遇见山间野狼,下意识抓着枕头用的石块。解差也被吓一大跳,举起刀做警戒。
      直到周沛转到温夫人跟前,才知道出事了。

      立冬的脸是青紫色的,嘴周还有一圈褐色的血。
      立冬没熬过这个冬天。

      无羊山脚多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坟包,温夫人的容貌迅速衰老下去。她明明也才三十二岁的年纪,却在一夜间两鬓花白,嘴角和眼角向下生长,神情空洞,好似被西北风抽干了灵魂。
      埋完立冬,解差就催促着母女三人上路了。温夫人一路走,一路哭,咳得更严重了,她自言自语:“……妾如何向夫君交待,如何向周家列祖列宗交待……”

      好几次,周沛看见温夫人一人对着缚绳发呆,对着谷底发呆。周沛十分担心,却不敢说,她害怕自己的担忧被温夫人听了去,温夫人就真去做了。周沛知道自己嘴笨,一家人经历丧子之痛,她说什么都是徒劳。只好去哪都死死牵着温夫人的手,一刻都不敢松。

      离壶州城还有二十里的地方有个小山村,热闹十分。村民都说,在山上可以捡到冻死的野味,有人甚至在打猎时看到一整窝的狼崽冻死。闻言,村民们争相上山去捡野味,却还有几个老农,坐在路边哀声叹息,连连摇头:“明年可怎么办呀。”
      周沛不懂,明明有白捡的肉可吃,为何这几位老爷爷愁容满面的,还担心起明年了?
      周妅道:“自小雪那夜下了场雪,之后数日,天空再未飘过半点雪花。我以为只是昌都天气异怪,没想到沿途走来,安田郡、壶州都是如此。如今已过冬至,眼瞧天气一天天变冷,雪就是不落。今年,恐怕为无雪冷冬。”

      周沛五岁前一直住在草原,那里一到冬天便落雪,下雪后就哪也去不了,只能待在帐子里。雪大的时候,为了提防牛羊和马儿冻死,要做很多事,甚至要将牲畜幼崽赶到帐中一起睡,把帐子里搞得又挤又臭。
      因此,周沛不喜欢下雪,她很疑惑:“不下雪都如此寒冷,要是下雪了,不知得冻死多少动物呀。无雪冷冬不是好事吗,有什么可怕的?”
      温夫人唉声叹气,道:“俗语说,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今年才落了一场雪,也不知接下去会如何。要是一直不落雪,恐怕来年是个旱年……”说罢,温夫人不住咳嗽,半晌才缓过劲来,她仰面朝天,虔诚祈求道:“希望来年依旧风调雨顺,农地丰收,饮食无忧。”

      解差姓潘,为人刁钻,温夫人恭恭敬敬称他为潘解差,临行时,周父给他塞了一些钱,请他代为照应妻女。结果他拿钱不办事,还是一副死相。

      温夫人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有时咳嗽咳得能昏死过去。周妅担心温夫人的身体冻坏,行到一半路程时,她实在心疼,便苦苦哀求潘解差,希望能在壶州过完冬后再出发。

      潘解差摆出一副无奈样子:“周三娘子,你以为你们是出来走亲的?你们的三年刑期,是从到曲沙县才开始算,路上过了几天可是不算作内的。”
      周妅向来都是性情温和的,从不敢与人争吵,潘解差讲了几句,她就埋着头不敢再辩。周沛听了不服,同潘解差辩道:“刑期三年就三年,我们又不会赖!路上走一天是走,走一年也是走,在壶州过个冬怎么就不行了?”
      周妅拉扯周沛衣角,让她住嘴,谁知周沛还来劲了:“我母亲该坐月子的时候被你们抓到牢里去冻,硬是冻出一身病。再这样下去还要出事!你拿了我父亲的钱,却害了我幺妹的命,现在还要害我母亲吗?你残忍,你没有人性,你忘了我幺妹就是被活活冻死的!”

      解差拿钱是常有的事,可被这丫头在面上拆穿,潘解差还是觉得丢了面子:“臭丫头,不要乱说话!本官清清白白,你幺妹是被你母亲捂死的!”
      温夫人强忍泪花,责骂周沛:“你闭嘴!”又转身向潘解差道歉:“潘解差息怒!小女不懂事,她初学汉文不久,词非达意……我们又痛失幺女……她心中难过,这才口不择言,请,请解差原谅,莫要跟小女一般见识。”
      潘解差对着温夫人道:“温夫人,本官理解你的痛苦,可本官也是有苦衷的!你们的案文写有三月的期限,三个月内必须走到曲沙县,把这案文交予县令,否则——即算你们半路叛逃!”

      周沛只会火上浇油:“叛逃就叛逃!你不让我们过冬,就是要把我们冻死,我们不逃等着被你害吗?”
      潘解差怒了:“本官可是春秋时期楚国公族的后人,你们周家祖上三代世代务农,仰仗着先帝喜爱周贵人才得势,你有什么资格跟本官如此说话?”
      周沛回嘴:“祖上再风光,到你也不过是个解差,又不是当皇帝,有什么好神气的!”
      潘解差道:“小屁丫头,你就是个猃奴!还敢回嘴,反了你了!”他一巴掌扇在周沛脸上,周沛只觉得嘴里腥咸,有颗硬物硌着疼,舌头一搅,吐手心里,是颗牙齿。

      周沛才六岁,没见过这场面,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呆愣在原地。

      见周沛老实了,潘解差十分得意,他对温夫人道:“温夫人,押送你们去曲沙县的差事,我们府里没人愿意揽。本官是念在周公的旧情才接下这活的。你们在路上受冻,本官不也跟着受冻吗!这样,念在你确实体弱,一会儿到壶州时,就许你们在城内多住一晚,可别再说本官不近人情了。还有,你这庶女如此野蛮不识规矩,请温夫人一定要好好管教,别弄得和她那猃奴的庶母一样,到最后落得个反贼的下场。”

      生母,猃奴,反贼?

      周沛的拳头握紧,不要命地冲上去,一口咬在潘解差屁股上。潘解差惨叫一声,将她踢倒,一手护腚,一手抽刀,对着周沛就要砍去。周沛立刻用铁索抵挡,刀刃生生将铁索从中砍断。周妅吓哭了,不知如何是好。

      温夫人急忙拦在二人之中,回头怒斥周沛:“阿圭!你发什么疯!”
      周沛大叫:“不准他骂我额吉!”
      潘解差骂道:“你庶母是罪有应得!”
      “你再骂!”周沛还要冲上前,被温夫人拉住。
      周沛一心只想为生母正清白,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不准骂我额吉!不准骂我额吉!我叫我父亲来杀你!叫我长兄来杀你!”
      “黄口小儿,你是真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你们周家还有翻盘余地吗?你以为三年刑期之后,你们周家又能起势了?”潘解差以刀尖对准周沛的额头,道,“没错,你父亲是给本官一笔钱,可上头的人点名要你们的命!本官是看你们母女可怜,心软了才让你们多活几天。现在看来,是你们没那个福气了!早死晚死都得死,不如现在就死吧,休怪本官无情,是你自己犯贱!”

      周沛不愿坐以待毙,她捡起地上的石块,紧紧攥在手里,若是潘解差果真动手,她就和他拼了:“你杀死我们,你就没办法交差了!”
      潘解差一脸奸笑,捡起断掉的半截铁索:“你们本就是必死的,还管什么交不交差啊。反正此地无人,本官就说是你们路上试图逃走,不得不按律惩治,就地斩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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