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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周沛拜师 ...

  •   林间鸟禽的喧闹声逐渐寥落。

      周沛来回踱步,终于还是开口问道:“……那我该怎么办?你会怎么办?难道不复仇了?难道放任那群罪魁祸首继续逍遥法外?”
      赵无月似笑非笑:“犯而不校,以德报怨,那是圣人做的事情。我等无名小卒,都被逼成落水狗了,还管什么恕不恕,德不德……”
      “翻来覆去的,我只知道,若是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赵无月,你有话直说,你究竟希望我如何去做?”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复仇不光是杀人偿命,更要杀人诛心。他们以何种方式构陷于你,你便加倍奉还。”
      “杀人倒是轻巧,手起刀落,我定叫他们人头落地。可巫咒,谋反……此等罪名想要名正言顺地安到他们身上,恐怕只有成为比他们还大的官员才能办到。我的生母是猃戎人,我又是女子,我靠女扮男装、隐姓埋名才苟活至今。为官——更是难上加难。你难道不知,当今东国的女子只有做女医的,并没有为女官的先例。”
      “没有先例?那就成为先例。”赵无月道。

      树影与夜色逐渐融为一体,林间传出一两声夜禽的嚎叫。

      夜色渐浓,模样难辨的孤鸟煽动翅膀,将周沛的记忆带回最西北的那片东国土地上。

      数年前,在曲沙县时,周沛曾向严扬仪求学。

      那时周妅仍在世,任吾幸也在,小小书房内,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向严先生表达各自的抱负。周沛插不上嘴,在一旁默默听着。

      在她看来,妙仪阿姊和婳儿阿姊都是有理想的人,只可惜她们是女子,碍于现状,唯恐抱负难以实现。
      向来古板的严先生并未将二人言语当作妄议而草草否决:“医者有为官之法,儒士也有入仕之道。想做女官,并非仅有行医一条路。”

      彼时,周沛不知其中含义,将这句话同严先生说的许多晦涩难懂的大道理混在一起,抛之脑后。

      今日,今夜,今时,周沛从赵无月口中听到了同样的话。
      她沉默良久,鼓起勇气问道:“……只凭我一人,如何复仇?”

      “单凭你一人还不够,你需要人手。你要当官,将他们的手中的权力夺过来。你要掌握兵权,掌控足以号令全天下的兵权,你要向上爬,成为万人之上,将这乱世彻底终结。到那时,仇敌方可粉碎,世间重回清净。”
      “那我如何才能当官?如何争权?如何成为万人之上?”
      赵无月微笑,却沉默不语。
      “我想知道,请指教。”
      赵无月依旧无言。
      周沛又字正腔圆地重复一遍:“请指教!”
      赵无月别过脸,视线落回耿垣的坟墓之上,长久不言。

      晚风卷起薄雪,孤鸟夜啼,讥诮迟钝的人。
      周沛终于心灵福至,她后撤一步,双膝跪地。
      周沛朗声道:“小徒周沛,请师傅指教。”

      明月剥开层层云雾,无声无息地漫过万水千山,却独独在无情无义的无羊山顶停下脚步,无偏无倚地在无名无姓、无依无靠、无牵无挂的二人身上绽开无边无际的光芒。
      周沛深深跪伏在地,她的额头感受到无羊山脚泥土的粗糙和寒冷。

      赵无月的声音高高落下:“天下能人众多,各有所长,我不过一个马仆,为何独独拜我为师?”
      周沛眉头紧蹙,她拜师只是想请赵无月指教复仇之法。
      周沛拜师的唯一目的,赵无月应当再清楚不过。反倒是他,既已早知答案,又为何明知故问?

      复仇?不,复仇一定不是赵无月想得到的答案。

      周沛迟疑不决,她抬起头,正对上赵无月的目光:“我——不知道。”
      赵无月轻哼一声,反问:“你既不知道,为何拜师?”
      “我只知道,我心中所想绝不是你想要听到的答案。不若请师父解我心中疑惑,为何愿收我为徒?”
      “你的确是个有野心、有胆量、也有本事之人。至于你为何拜我,交由你自己去想吧。”赵无月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周沛,你若当真拜我为师,就再不能反悔了。”
      “是,是!小徒周沛,无怨无悔。”
      “无怨无悔?”
      “绝无怨无悔!”
      周沛说罢——
      咚!
      咚!
      咚!
      三叩首。

      一拜了无缘。
      二拜解无数。
      三拜释无忧。

      赵无月看起来非常高兴,满空的星星也随月光落下,他的眼中晶莹闪烁,却刻意将隐藏笑意,话锋一转:“免礼免礼,你起来罢!我并未收你为徒,不必行此大礼!”

      赵无月给出的回答同周沛心中设想大相径庭,她原以为赵无月会豪情壮志地说:“好!好徒弟!为师等你这句话很久了!为师定会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你。从今往后,我们师徒二人会一步步将那些恶徒全都杀死,夺回原属于我们的一切,将这个天下彻底掀翻!”
      这才是赵无月该说的话!

      她从未想过,那个早些时候对她死缠烂打,张口闭口“徒弟,乖徒弟”的赵无月竟不肯收她为徒!

      还等她磕完头了才说?

      周沛直觉心寒,随即回忆先前赵无月说的长篇大论,心中更添几分恼怒:“你耍我?”
      赵无月连连摆手:“那可不敢。你好好回忆一下,我没逼你,是你误会了。你是个好孩子,我呢,却是个马苑的马仆,实在是有所顾忌。如我这般落魄潦倒,无才无德的穷鬼一个,即便比你年长些,也不能给你什么启发,更别说为人师表,只怕把你带入歪门邪道了。你啊,还是另寻出路为好。”
      赵无月继续说道:“再说了,你也知道我们俩的身份都很敏感。我若是收你为徒,我俩便是绑在一块儿了。有朝一日我若是犯了事,你是我徒弟,自然逃不了干系。反之亦然。我收你为徒,只会影响你复仇的速度。”
      “赵无月,你这是要赶我走了?”
      “话还没说完呢。我赵无月是没什么大本事,但壶州还是个好地方。如今西北战事不断,西屏关口军情紧急,正是朝廷征兵的时候。壶州乃兵家重地,北面又有平虎军镇守,日后镇北军向东行军,大多会从此过,其中不乏良主。依我看,你不若先在马苑安心养马,韬光养晦,枕戈待旦。若是千里良驹,自然会有伯乐相中。”

      周沛沉默,或许是她的回答没有令赵无月满意。

      或许是周氏一案牵涉太多,周沛也明白此刻贸然寻仇是自寻死路。
      但胸中的恨意势如井喷无法抑制,愈是要她等,要她苦等,她愈恨不得现在就去杀光那群人。

      任赵无月说得再好听,借口就是借口,拒绝便是拒绝。
      曾是有踔绝之能的世子又如何,现今的赵无月不过一个狗屁马仆,胆小怕事的缩头乌龟!甚至与恶人沆瀣一气!
      如此之徒,不拜也罢!
      等明天天亮,城门大开,她就回去找庙刺史,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个送信的差事要过来。
      周沛决心不再同赵无月说一句话!

      夜色已晚,城门早就关闭。
      二人回不去,只能在天寒地冻的树林间凑合过一夜,两人分头捡拾柴火。
      寒山风声难收,林间愈来愈冷。
      “阿嚏!阿嚏!啊——嚏!”
      赵无月一连打了数个喷嚏,接着又是那阵熟悉的擤涕声。
      他背对着周沛,只留一个暗色的背影,头顶冒出一阵阵白气,自言自语着:“今夜真冷啊,不知马苑那群人有没有将马厩用布围起来,否则马都要给冻死了。”

      说到马,四年前,周沛为避大雪杀了一匹马,躲进马腹中以取暖保命。
      周沛不是第一次在深冬里露宿野外了,寒夜于她来说,从来没什么好惧怕的。
      周沛不理会他,她心中愤懑难解,闷头捡柴。

      这是她第二次行走在无羊山脚,第一次是在七年前的寒夜,那时母亲、周妅、立冬都仍在世。
      那时,她还不知命运会如此残忍。
      她也不知命运会在七年后将她重新带回这座城,带回这座山。
      今夜与七年前一样寒冷。

      她抬起头,见不到月亮,透过叶片,只见一颗孤星。
      是她天生刑克亲友,将这份噩运带给了身边之人?

      她边走边想,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林木景色有些变了,月光也被密林层层遮挡,野从间疾行过一只不知名目的走兽,周沛警惕地回头,走兽不见踪影,赵无月也不知去向。
      她在林间呼唤几声,风来林疏,风过而林不留声,连同她的叫喊都一块儿散尽在野林间。
      树木层层交错,不见来路,也难觅归途。
      像她此生的复仇之路一样。

      她迷路了。

      最后的孤星也在片刻后隐蔽起来。
      周沛孤身置身于一片黑暗中。
      她好冷。
      偌大林间,万物寂寥,她清楚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和胸膛中魔障的心跳。
      还有温夫人的遗言:“阿圭,你要为我们报仇!”

      周沛并不害怕黑暗,也不惧惮死亡。
      她生气,只因赵无月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
      她以为赵无月会鼓励她,没想到他却第一个打退堂鼓。

      待在壶州养马?
      她能等到相中她的伯乐吗?
      若是没等到,她是否会同赵无月一样,碌碌无为,养一辈子的马,做一辈子的窝囊,过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一生?
      若是没等到,她的尸骨是否会和周氏案的真相一起被埋葬于密林里?
      若是没等到,这世间还会有贼人山兽为非作歹。
      若是没等到,这世间一切清明再无出路。

      她只怕自己辜负了承诺。
      若辜负承诺,她又与这林间的朽木腐草何异?

      不可预知的未来如同眼前这团难以冲破的迷雾,她迷茫、心急、焦躁,她愈加慌乱,却脚下踩空。
      她本可以丢掉柴火,腾出手去抓身边的树干。
      但她不愿意丢弃捡拾来的柴火。
      即便这些东西一文不值。

      周沛滚下陡坡。
      连续不断的撞击中,有几根树枝划伤了她的手臂和胸膛。数枚暗刺钻开皮肉,躲藏进她的伤口里。
      一块石头拔地而起,阻挡了她下落的趋势,却也致使她磕伤了头。
      她的天灵盖吃了一记爆栗,又酸又涨,还流下了血。
      她终于丢下那捆拖累她的柴火。

      昌都就如这无穷无尽的密林,她只有一个人前去复仇,她该如何看清那些潜藏的陷阱?

      林间只有风。
      耳畔的发丝在风中来回荡着。
      她很冷。

      风过不留影,却有一股寒风,千里迢迢由从曲沙而来,穿过天轨地道,穿越层峦叠嶂,来到她的面前。
      林间有斑点星光,周沛强撑着坐起身,低头看自己的脚,鞋面上沾了她的血,像是一朵盛开的腊梅。
      晚风潇潇,寒芒的银穗刷刷摇动,一抬头,十岁的周妅走在她前面。
      周妅道:“山有嘉卉,侯栗侯梅。腊梅不惧严寒,在寒冬中开得最盛,是阿姊最喜欢的花。阿圭觉得冷时,便看看左脚,想一想腊梅就不冷了。”
      六岁的周沛戴着枷锁,在周妅身边拍手称妙:“梅花御寒,羊肉也御寒!妙仪阿姊,你真灵了,我果然没那么冷了!”
      温夫人抱着立冬,笑看着两姐妹:“壶州城外,忆梅止寒,无羊山下,思羊愈暖,好一个御寒之法。”

      那段日子好苦,可此刻看来,竟成了惟有在美梦中才能见到的难得景象。
      周沛有很久没梦到过她们了。
      她很想她们。

      她的嘴角爬上无法抑制的笑,笑着笑着,她便哭了。
      她摸着颈间的狼牙,问:“母亲,阿姊,阿圭该怎么做?”
      周妅点着一支蜡烛,蹲在她面前捡米:“……你如何知道自己所行之报复,是否惩罚过度?是否是毫无羞愧地去做一件恶事?是否是以报复为借口满足一己私欲?是否是置自己于长久的循环和不断的痛苦之中?”

      是否是置自己于长久的循环和不断的痛苦之中?

      “可他们把你们害死了!把周家人全害死了!不光如此,他们还害死了耿垣……是我害死了耿垣,他本不该死的……他们是我一生的仇敌!我要将他们都杀了,一个不留全杀了,我一定要报这个仇!”
      一年,一年又一年,她忍了太久。
      这种苦恨的情绪是她用来自保的鳞甲和利刃。
      她从未将自己的情绪向外发泄,如今林间空无一人,她终于卸下盔甲,放声咆哮:“可是赵无月说我办不到!天杀的赵无月,他说我会死……我不需要他的借口!我不怕,什么以卵击石,我从来不怕!赵无月不收我又怎样,没他我依旧能复仇。这世间,照样是有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明天,明天我就去给庙刺史送信。等我到了昌都,我就会找到尚矻、昆存,还有昆景……还有左见!那些恶人,我会砍掉他们的脑袋,我明天就去报仇!”
      赵无月的声音回响在她的脑海中:“杀完之后又如何?”

      眼前,周妅复述着赵无月的话:“杀了他们,他们是以好人的身份死去……而你的亲族冤屈依旧,罪名不减反增……活人会被五马分尸,已死者会被掘墓戮尸!你杀了仇人,你们依旧是罪人,这就是你想要的复仇吗?”
      周妅的五官又慢慢褪成温夫人的模样:“恶徒是杀不尽的……滥官污吏任任代代,狼狈为奸……冤案冤狱桩桩件件,想判的判,想害的害。这世上还会出无数个周家案,还会有更多无辜之人枉死……世间依旧乌烟瘴气,这还是你想要的复仇吗?”

      “可我若是留在壶州,我又要等多久?万一周家无法脱罪,万一我输给了他们,万一我辜负了你们,万一……万一我变成下一个赵无月……我该怎么办?”
      十三岁的周沛没能从幻影口中得到答案。

      她的内心和幻影一同动摇。

      曾经,她从来只把复仇当作杀人,用一群人的死亡去弥补她此生受过的伤痛。
      周沛从没想过复仇的意义,她存在的意义,也从没有人跟她说过这些。
      赵无月是第一个。
      周沛终于意识到,复仇是必行的事业,是她一生的事业。

      记忆中的人影随着风袅袅散去,落在几株寒芒上。林间黯淡,这几株寒芒乍一看像是芦苇。
      早听说壶州是有湖的,周沛往返数次,却从未见过这片湖。
      今夜便去探个究竟吧。
      周沛从地上爬起身,跟着寒芒走,跟着风走。
      她走出了树林。

      眼前是一片旷野,有寒芒、干涸的湖底和一片早已枯死的芦苇荡。
      湖边竖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壶沽(gū)湖。
      边上还有一列小字:心有千千结,有些解得,有些解不得。

      月亮早在此地静候多时,那银光抛却所有喧嚣杂扰,洒在死去多时的芦苇上,朦胧间,竟令死者重焕生机,像夏末花期时那般旺盛生长的模样。
      湖水的灵魂也从地底涌现,泛起一阵粼粼涟漪,又如一面明镜,与令人神往的月光连成一体。
      “真有趣。”

      “外面天寒地冻,你又不知踪影,你说有趣否!”
      赵无月急吼吼的叫喊在她脑后传来:“周庶女!深更半夜的,你到处乱跑,就不怕这林间有山匪猛兽!”
      周沛笑着转头,她的脸上挂满了泥与泪与血。
      “我不怕了。还有,叫我阿圭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周沛拜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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