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晏央】十日谈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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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样东西，你渴望拥有它，它就盛开。一旦你拥有它，它就凋谢。——《追忆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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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仍会到来，明日总会到来。
这句话就像一个咒语，从日出时作用在人的灵与肉之上，各部件协调运作，整个世界于此开始。
睁开眼，便不得安宁；日复一日，直至死亡。
很多时候，沈明央不得不承认晏清在几乎任何事上都能做到完美——包括性。但是它夹杂了上位者过多的恶趣味，就像伤疤，被剥开时鲜血淋漓，痛的时候也会有幻觉般的快乐，而她不想承认这一点。
天亮时她醒来发现自己浑身无力，睡衣也脏了，有些尴尬，冰冷黏腻的感觉并不好受，于是起身换了套新的。
此刻是早晨五点四十二分，或许有些早。不过也需要开始做准备了。
沈明央的工作比起其他的高门子女来说有些普通。一个大学教师，教授的也是一种非通用语小语种，学校里配置有外教，她要教的只是基础词汇和语法，学生两年一届重复，不用继续深造学术，不拓展出国业务，不带研究生，因身份避开不必要的会议，倒也不是特别繁忙，也有时间处理晏清安排的事。
而且教师工作还有寒暑假，虽然假期期间要处理的事务也不少，但总归还算清闲。
其实这个工作更像是伪装，但胜在能看到许多满怀朝气的青春面孔，让人感觉轻松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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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课上内容提早结束，一般这种时候师生之间会有些闲谈，有学生眼尖发现了沈老师无名指上的银戒，互相交头接耳一番，一个爽快胆大的率先怀着一颗八卦之心发问：“老师，你已经结婚啦？对象怎么样啊？”
教室正好在一楼，窗外有三三两两没课的学生相伴而过，带来一片欢声笑语。
沈明央被这气氛感染，很想调侃说对象是个非常不适合结婚的人，缺乏浪漫情怀……但晏清可能也会知道（毕竟有的时候，自己都没怎么关注的一些细节也会被刻意提起），于是她还真仔细思量了一会儿怎么回答。
记忆慢慢浮起，像不断膨胀的泡沫一样缓慢挤压肺中的空气。
“让人印象深刻……”她慢慢地说，“就算没有交集，也难以忘怀。”
晏清举着高脚杯，神色平静，她们不止一次在晚宴上擦肩而过；年少的沈明央在某一次停步，回身，看向这位女宾的背影，注意到她酒杯里的琥珀色液体并没有减少。
整个场景如同默剧，就像一场爱情电影里刻意渲染的、意义不明的长镜头，女主演在三两宾客错开的间隙忽然停顿，回首望向另一主角。
学生们开始起哄：“好浪漫，哇，是一见钟情吗？”
“你们倒是会想，”沈老师闻言微微笑了一下，“嗯，我并不是，但她可能是吧。”
这种话也只有这样貌似无意地轻轻带过。
在晚宴上二人对视的一眼，怎么说都是相当平淡且普通，但就是偏生让人难忘、记忆深刻。
可能是她经常看电影，受常见的蒙太奇式的镜头推进方式影响，这个对视在潜意识中无数暗示、隐喻堆砌之下也变得意味深长了起来，就像有什么冥冥之中的深意。
或许那不是晏清第一次见她；但追溯也无从查起，只能放着了。
年轻人们很明显不满足于这种模棱两可且含蓄的回答，忍不住继续追问道：“是怎样的印象深刻呢？”
“有发生什么两个人都记到现在的事吗？”
“老师能详细说说是怎样的相遇吗？有没有牵手、告白……作为过来人，指点一下单身狗的大家吧！”说到最后，竟有些柠檬的酸味了。
他们期待不已，对罗曼蒂克故事充满憧憬和向往。
沈老师推了推平光眼镜，在心底算了算时间，故意开口吊人胃口：“我们在一场晚宴相遇，……”
话音未落，下课铃声十足配合地响起，话语戛然而止，打断了学生们的专注，只见沈老师从善如流地开始整理资料和讲义，慢悠悠地结束了整堂课。
“下课了，同学们。”
底下一片哀叹惋惜的抱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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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没有课，也没什么会议，沈明央便在午后的阳光中慢慢地走在大学校园里，准备坐公交回家。
午饭时间已过，只有少部分要参加社团活动或者有约的年轻人仍在铺满树荫的街道上跑着、笑着，吵吵嚷嚷。
她走路不很快，在活泼的学生们身旁显得格格不入。
或许，这也有她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却基本上没经历什么大学生活的原因。
“……真是好时光啊。”
沈明央撑着遮阳伞，她微微垂眼，伞面投下的阴影狭小到只能容纳她一个人。
她确实很羡慕他们。
没人知道颇受追捧的沈老师在经历了顺风顺水的前半生之后，人生轨迹突然急转直下，比起人祸，更像是令观者扼腕叹息的天灾。
十九岁时沈明央出了一场车祸，虽然性命无虞，但双腿受了重伤，以当时的医疗水平也无法治愈到再次站起来的程度，要想恢复如初更是天方夜谭。
本该万众瞩目的明珠就此蒙尘。天之骄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轮椅上颓丧的年轻女子，也随着她愈发的沉默寡言而逐渐淡出众人视野。
那时的她无论身心都太过年轻，过去的生活也太过安逸和光芒万丈，以至于一个人难以从苦难的泥潭中主动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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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个沈家和沈明央最为亲近的只有三小姐沈明月，其他人就只是较为疏离客气的关系。而沈明月事务繁忙，不知有什么工作要做，总是很难见上一面，无法经常陪伴在自己的小妹身边，只能看着她因为行动不便申请了学校的特殊待遇居家学习，整日整日地困在屋内，花瓶里的水早已干涸，书橱里的书都落满了灰，也再没有被翻阅过。
甚至后来，屋内书桌的抽屉里放着好几个奥氮平、利培酮的药瓶，每个都被用掉了一大半，没有完全用完，偏都剩下一些便被弃之不顾，摇晃起来声音也闷闷的。
这不是个好兆头。
可能是记忆的颓丧滤镜作祟，沈家的佣人们渐渐地僵硬、呆板起来，每日都无比沉闷，有不少熟悉的面孔也离开了。
只有每一天的十二点钟，摆钟厚重的报时声一成不变地持续着。
某一日沈明央从浑浑噩噩的梦中醒来，总是东奔西走的沈明月难得有空闲回来一趟，早早便候着了，帮她细心洗漱打扮了一番，说是有贵客光临。
“阿姐，这是……我认识的人要来吗？”
“你见了就知道了，”沈明月变了很多，至少她的小妹已经听不出曾经最亲的人是否欢喜，“明央，你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屋内已经被佣人打扫干净，花瓶里也放上了一束新鲜的三色堇。
来的会是什么人呢？
过去的朋友们应是早就忘了她这个人，到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愿意踏入这栋弥漫着灰暗气氛的郊外公馆；如今忽然出现这样一位不速之客，就像一缕日光从破冰的缝隙里投下——沈明央长久沉寂的心竟隐隐有些期待，她拿起便携的镜子反复打量自己，确认没有失态，才惴惴不安地被阿姐推着出去见客。
不知道会因为什么来找自己。希望至少不那么糟糕。
候客厅门外，引路的女仆话语清晰地传入：“晏小姐，请到这里。”
晏？
自己以前结识的同龄人中，应该没有特别熟稔的晏家人才对……而且怎么看都是来找自己的。为什么？
外面的人并没有给沈明央太多思考的时间。
厚重的门扉被女仆推开，一个身着黑色长风衣的高挑女子几乎没有脚步声地走了进来。这一点动静反而更显得屋内寂静如死水了。
她就像拜访公馆的幽灵，俗世无法戳穿的一场噩梦，只有意外窥得一眼的人在辗转反侧中难以忘怀。
霎时，过去那场荒诞晚宴的记忆如洪流一般破冰而出。
待看清了那张脸后，沈明央攥紧手指，不受控制地心脏狂跳。
这个人看上去还是如同一阵夜风，冰凉、轻柔，从五指掠过，夹杂了比以前更多的、隐匿蛰伏着的什么；又多了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上位者气质，也没有太多客套话，只是对着一旁的沈明月颔首示意，面上微微含笑，之后的视线就一直落在莫名手足无措的沈明央身上。
“……您好？”年少的四小姐这时终于显现出了她这个年纪才有的小心翼翼。
为什么会是这个人呢？
“初次见面。”
此人的嗓音却出乎意料地温和亲切：“我叫晏清。”
那双眼幽暗而深邃，情绪都被沉淀下去难以辨识，但沈明央却读懂了最重要的一点：这个名字，是要她铭刻在心底的，不被允许忘记。
——那时晏清应该想说的是“好久不见”；但她忽然改口了。
是掩饰，还是觉得自己不记得她？
十九岁的沈明央并不能完全看透。
意外再见，谁也想不到这人就这样莫名其妙成了自己的家庭教师，至少对外是这样说明的；而从后来者的视角去看，这也是晏家与沈家合作的开始。
通用语种、经济学、社会学、文学、地理人文甚至还有哲学，光是堆高的厚重书籍就令人头晕目眩，把原本空虚的日常填充得饱胀，充实到回想起来只觉得头疼。
压力如影随形，天降的家庭教师考校十分严苛，惩罚更是花样百出，让困囿于轮椅的四小姐根本没有多余时间去伤怀颓废。
在那段时日，轮椅形同一个移动牢笼；晏清甚至无需刻意掌控距离，只要把两手搭在扶手上，俯身压迫而下，轮椅上的人就抵在椅背退无可退，二人的影子在倾洒了夕阳余晖的木质地板上被拉得很长、很长。
她们的距离近到几乎是要彼此交换一个吻。
而家教这个身份也过于微妙，师与生，上与下，俯瞰与仰视，使得那种压抑感更加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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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站了。
沈明央在公交车的一个转弯中恍然回神，报站的甜美女声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两遍，一遍中文，第二遍英文，然而空荡荡的车厢无人理会，后车门又自己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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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的婚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沈明央不至于对晏清完全没有一点探寻的好奇心，也不可能对枕边人完全没有了解。她有时会反复回想她们过往的片段，试图找出一些能发展成今日走向的蛛丝马迹印证自己的猜想。
以前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恶魔心血来潮的游戏，过了几年，她才能对一些细节忽觉茅塞顿开。
目前作为工作技能所使用的小语种也是在那段时间习得，不过是沈明央自学的；毕竟她不想自己所学全部来自于晏清，至少这类冷门语言是只有自己会的，算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叛逆心理。
晏清对此的回应仍旧是意料之外的：“既然如此，你可以换一种方式重返大学。”
她像拥有言出法随的魔法，无论什么都会成真。
于是灰尘扑扑的辛德瑞拉重新找回了丢失的水晶鞋——即使它没有以前那般闪耀，变得黯淡了些许；于是沈明央在数年后经过多次手术有了重新站立行走的能力，同时也有了现在的大学老师身份。
或许被给予的没有那么好，没有包含多少善意，但毕竟也过了这么多年了，早已成为一种习惯。
很多时候并不能如己所愿，有失有得，这便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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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沉溺思考而错过站点的沈明央选择在下一站下车，把多出来的这些弯路徒步走完。
街边齐整地种了一排法国梧桐，枝叶茂密，郁郁葱葱，阳光从一片叶子滴落到另一片，流淌而下，斑驳的明亮光点细而碎地落满一地。
沈明央看得心中一动，伸手去捉，白皙的掌心摊开是一片光辉灿烂。
微凉的风掠过，带动树叶沙沙作响。
这样轻松的、没有什么忧虑的时光，确实地多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近些年来晏清安排给她的事务越来越少，多出的空暇时间也没有强制她必须留在晏家那个奢华至极的庄园——除了晏清亲自找她，或者是一些二人心照不宣必须回去的特殊日子，譬如九天后的结婚纪念日。
无论是作为学生还是作为妻子，她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也没有更改过。
不过这出于什么原因倒不重要。是个人都乐得清闲，她也一样。
于是沈明央自己购置了一套离学校近的房子，两室一厅、标准规格，楼层不算太高，采光度不错，一个人住刚刚好。她在家中安置了一些花花草草，没事的时候还能泡一壶花茶，在阳台的躺椅上慢慢读书；有时候看着看着睡着了，醒来时光线微暗，对面楼层有几户已经亮起了橘色或冷白的灯光，一天的末尾就这样无声地降临。
在这样安静又平和的独处时光中，她难得能感到愉快和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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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后，先把晚餐要用的肉类生鲜提前取出来解冻，再泡发了一些干货。刚好最近网购了一个砂锅，沈明央还保持着对它的新鲜感，故而决定用上一用；她打算做的晚餐没有多么精细高档，是在砂锅里煲的烩菜，虽然卖相没那么好，但胜在做法简单，味道也不错。
准备妥善后，看了会书，果不其然又放松地睡去了。
一觉醒来天色渐晚，保持这种中老年作息的沈明央有条不紊地换上围裙处理食材，烩菜浓郁的汤汁在砂锅中咕咚翻涌，色泽泛白，把食材的香味分子完美混杂。
吃完清洗完碗筷后，闲着没事，沈明央取出几包冰箱里的便捷速成爆米花包装袋，放入微波炉打热，玉米粒在高温下噼里啪啦地炸裂开来，奶油的甜香味四处逸散。
她又倒了一杯凉橙汁，配合新鲜出炉的爆米花，然后又在电视上投屏了一部老电影《罗马假日》——这是耗磨时间的最佳套餐。
说实话，这些其实伴侣之间也可以有。
但沈明央怎么也想象不到……晏清和她一起做这些事的情景。
要是真有这么一天，那可能就是世界末日了吧？她腹诽道。这种暗搓搓的吐槽习惯也是在遇到晏清之后养成的。
电影中，难得逃出一次的安妮公主提着裙摆行走在浪漫之都罗马的街道上。她从沉睡中醒来，先是步履匆匆，但又渐渐为了什么而驻足，直到离别前已经流连忘返、依依不舍。
她在这一日短暂地摆脱了王室身份的束缚，畅快地感受美丽世界，自由自在地奔赴爱与浪漫。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晏央】十日谈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