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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尔弥镜 ...

  •   木堇寒认定萧遥做他的徒弟,并且来继任他的位置早在十年前就定下了,那是尔弥镜给他的指引。

      他放不下的那件心事谁都帮不了他,只有找到尔弥镜。那是和渊离族遗落的宝物,为阻止外族人进入和渊隐蔽之处而用以幻化尔弥幻境的。它就如同一扇门,可是这扇门形态万千,时而是飞泻的瀑布,时而是阴森的茂林;天晴的时候它会变成悬崖峭壁,无论怎么走都是万丈深渊;阴霾的时候它又幻化成日月星辰,在昼与夜之间纵横交替,在人的身前身后翻转黑白;它还会随着人的心情变换,恐惧使它膨胀成迷宫,无助使它缩小成虫穴,诸如此类,最强的人在见过它十种形态之后也会变得疯狂。这些木堇寒比谁都清楚,可他仍要一试——用尔弥镜寻找一颗转世的灵石。

      一切同灵石有关的事都只能去找离族人,唯有他们才能驾驭得了灵石。但这件事木堇寒必须秘密进行,他苦思冥想,最后唯一能想到的只有同离族有着很大渊源的尔弥镜。虽然它不能像离族的御灵使般精确感知操控灵石,但作为守护他们族人还有泉眼禁地的一件宝贝,据说也能在找到灵石方面给出一些暗示。

      尔弥镜有两个,一个在离国设下结界后离族的灵司们用来重置了和渊的幻境,这一个他是不可能取得到的。而另一个,大战时在和渊受到重创后离族人寻它不到便以为它已损毁,实则是遗落在了外界七国中的某个角落。木堇寒会寻物术,他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它的大约位置。

      就在玄熹十年,他奉命护送御灵使出离国到外界七国的时候,他悄悄地把它从东面的香烨国带了回来,迈出了计划的第一步。为了实现他想要的,他需要做到两件事,首先要让尔弥镜接受他,其次他便可以利用关于那颗灵石的过去的记忆从尔弥镜中得到指示。

      要想让尔弥镜接受别族人难于登天,因为尔弥镜只认离族族人,为此木堇寒不得不一次次进入到它所设的各种迷境之中,去认识其所有的形态。这个过程就像认识一个人,他必须耐着性子一次次走近它,时常要放下自我,看清它自我保护下的伪装,对它想要展现给他的不轻易作出判断,不被它唬人的外表吓跑,不被它甜蜜的鬼话左右。他怕过它,欣赏过它,喜欢上它,之后又对它恨之入骨,它总是会带给他各种奇奇怪怪的情绪,甚至使他产生了想要抛弃它又想要将它永远据为己有的矛盾心理。如此反反复复,终于在整整一年之后,他看到了所有它淋漓的美和尽致的丑,他无所畏惧地走向了癫狂,他决定委身于尔弥镜之中再也不要出来了。

      没有人会想到那一年他们险些失去了他们神一般的移幻师,也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在十天十夜之后从镜中走出来,又找到了从前的那个自己,同时找到的还有尔弥镜的本身——原来它是玄兽白泽左眼珠泪所生,能通其神能而知将来之事。作为交换,尔弥镜在这个过程中也认识了木堇寒,在那一刻毫无保留地接受了他。纵然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成为了它的主人,但完成了这一步,这只眼睛在镜中为他设了一扇门,只要再找到那把钥匙,他便能够找到答案。

      虚设的门本就不存在什么钥匙,若要打开它,只能使用禁术,为此他找到了时幻师空尘帮忙。

      “不行!”空尘的第一反应在他预料之中。

      “人死后,灵石都回到了泉眼。我帮不了你!”空尘拒绝他的理由十分充分。

      “你是空灵儿,你要是做不到还有谁能帮我?”木堇寒静静地等着他回答。

      空尘板着脸不看他,他又走到带来的丝赋筝旁边,轻抚着,一字一顿地说,“你只需把它的过去做成有形之物,剩下的我会自己来。”

      “你要用尔弥镜去找灵石,这已是禁术,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代价我已经交出去了,现在我想要我的答案,如果你不帮我,我不过是多花些时间另想办法,但我绝不会改变主意。”

      木堇寒从未如此固执己见,他的回答让空尘心中一惊,“你说什么?你交出了代价是什么意思?”

      “尔弥镜已经接受了我,让我看到了那扇门。”

      “这怎么可能?你居然做到了!”他重新将他审视了一番,毫发无损,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他半信半疑,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问,“告诉我,是什么代价?”

      木堇寒没有回避,沉默,淡淡地吐出几个字,“折了些寿,但值得。”

      空尘一听,想着既然事已至此,也没有回旋的余地,是劫是命都是他的选择,不觉心内惋惜。他走到丝赋筝旁边,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你要找的是谁的灵石?”

      “如雪。”

      空尘刚要伸手触摸丝赋筝的手忽然僵在了半空。空如雪,他师父的女儿。他早该料到木堇寒要找的是她的灵石,可是找到她的灵石又能怎样?他提醒他:“回目术可以让我看到丝赋筝的过去,可是要将它的过去取走做成有形之物,便会让已有毁损的它更加雪上加霜,你若不成功,便是白白葬送掉一把好琴。”

      “一件物品见证着一段过往,丝赋筝记得我,也记得如雪,要是我们都不在了,毁也是迟早的事。不如在它毁之前,倾尽全力找到我们想找的人。”他走上前,抓住他的胳膊,“你早晚会理解我现在为什么这么做的,但这一切你一定要替我保密。”

      空尘会替他保密,不会对第三个人提起。可是一向沉稳的人突然做一件疯狂的事让他看到了另一个木堇寒,就好像一向冷静的他,心中也有一个他不喜欢的暴躁的自己,那是躲藏在他心里的让他自己也害怕的兽,它不能被关的太久,否则会把他吞噬。他们如此不同,又如此相像。他惋惜他,他替他死去的师妹惋惜他。一个是移幻师,一个是空灵儿,一个得到恩赐被父母溺爱的人最终家破人亡,一个受到诅咒被父母遗弃的人终也寻不到根,相迥的身世却殊途同归,冥冥中似有一股力量将他二人牵系到一起,他成为了木堇寒最信任的人。这一次,让他回心转意是不可能的了,面对他的固执,他更不能让他独自涉险。他决定放下所有的顾虑去帮他,于是点点头让他放心。

      半个月后,木堇寒从空尘那里收到了一个木沙漏,里面的每一粒沙粒都是关于那段过去的点滴。他于是将沙漏置于尔弥镜之上使其反复回转,在第七七四十九次的时候使用了最强的移幻术,沙粒从沙漏的上方慢慢减少、消失,尔弥镜如一面无限伸展的湖,湖面中凹陷出一口闪着光斑的针孔大的入口,一粒粒记忆之沙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流入到了尔弥镜的那潭深湖之中。

      最后尔弥镜给出了他三个暗示:一个时间,一个方向,一个名字——木堇寒将它们拼凑到一起:玄熹十一年谷雨日酉时,白子南千暮城灵雀山西,萧遥。

      按图索骥,木堇寒找到了萧遥。那时候他还是个十岁的孩子,木堇寒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灵雀山西面半坡山腰的松木林中张着嘴哭喊着找他的父亲,冻的彤红的一张脸在冰天雪地里乱走,脚上的靴子湿漉漉沉甸甸。那是木堇寒第一次见一个孩子哭成那副熊样,也是萧遥最后一次哭到忘乎所以,他没想到他父亲真的就把他扔在林子里让他自己找路回家。

      萧遥的父亲是个名副其实的木工,手艺好工法奇出活儿细,靠的是祖上一代代传下来的真本事,没有沾一点儿玄术的光。别人都说他们家人全都玄术平平,没一个有天赋的,他父亲却总跟萧遥说,他们祖上曾出过一位水幻师,不让他被别人的话灭了志气。

      那段时间他父亲终于从离国战后房屋修缮的工活中歇下来,他们一家三口刚搬到白子南。他父亲找了几个同行的好友,又花钱雇了几个当地的壮工,合力在半山腰辟了个小院盖他们自己的一栋两层的木房子。房子从外面看显得很大,里面会很暗,这是萧遥看了他父亲画的房子的图后跟他说的。他父亲一听就给他在二层——他的房间开了一大扇的木菱格窗子,又加了一溜儿带栏杆的走廊。这样的要求他总能得到满足,更让他开心的是,坐在廊中望下去,刚好可以望到山脚下一整个千暮城还有城外零零散散几户人家的屋顶和院落。他最喜欢看的就是所有的烟囱在固定的时间点儿一起升起炊烟的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像个神仙看着人间烟火。那其中有一栋房院是涂月溪她们祖孙的,院中那一树海棠,在春末白子南的村落中摇曳着嫣红色的温情。那时候他还不认识涂月溪,只是对她家的院落莫名地情有独钟,直到后来他父亲为了调教他找到赵文兰做他的玄术师父,他才知道那院落里住着怎样的人。

      然而他也就能这样从山上的家中望望山下的房子,眼底的大路小路。若要他从半山腰的家到私塾,到任何超出了三个街,拐过了两个弯之后的地方,他的父母无论带他走多少遍,他总记不住路。不认路,这在他父亲看来是很大的一个缺点,有悖于他父亲对他的期望。他对他的期望并不多,只两个:最基本的指望是可以继承家中的衣钵,学会木工的手艺,而最高的指望则是可以入得玄门、学成玄术,破了家族中在这方面许久都没有建树的局面,不让别人再指指点点。

      萧遥那时候还小,最高的指望那时候看,其实没什么定性。但他早早悟透了自己的天生玄术,也就是风雨术,这在旁人眼中那可是求之不得的高等玄术。他父亲更是倍感骄傲,一心想着只要他有朝一日入了玄门,那他们家又可以扬眉吐气了。萧遥也很争气,虽然平时皮了点儿,但一看到玄术方面的书,起码能憋在家里安静地看上大半天。这委实给了他父亲更多的希望。

      可是,最基本的指望呢,出乎意料地神奇,却也出乎意料地让人费解,神在萧遥对木材独具慧眼,帮他父亲找到了很多奇木和珍贵木材,而令人费解的是他一碰锯子就被划伤,刨子一经他用立马就钝,最简单的凿子也总是握不好,甚至后来他父亲一有个锯木锤凿的响动,他就烦躁不安头疼难耐。于是他父亲对他的最基本指望处于放弃了的状态。既然做不了木工,那就该做的了玄术师。于是他有心无心地把重点放在了培养他最高指望这件事上,这也无疑是在冒险,但他不惜一切代价。为了不打搅儿子,他父亲搬家后特意在离家一个山头远的山脚下的小屋子做自己的木工活。每天下了课,还给他请了玄塾师到家中讲授玄术灵法。比如涂月溪的外婆赵文兰,她就是在他父亲软磨硬泡不成功,最后被萧遥一个风雨术差点儿拆了家后,才肯收他做徒弟的。

      说也奇怪,拜师礼之后,萧遥不认路的毛病似乎有些好转,隔三差五来去赵文兰家,他都熟稔的很。他父亲高兴了一阵,后来发现其他路照旧记不得,如此下去以后学得好玄术不也得吃大亏!
      所以这才有了前面那一幕。木堇寒找来的那天下午,他父亲按计划把他从私塾中接出来后,丢下一句让他自己找回家的,随后便毅然决然地先走了。

      木堇寒看到他的时候,他的父亲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先是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走,观察着萧遥。他有些失望,对要找这样一个哭鼻子的娃,他心里有万分的抗拒。但他怎么能怀疑自己费了那么大心血才从尔弥镜那得到的暗示呢?他耐着性子继续跟着他,看他慢慢平息了情绪,停止了哭泣,走走停停,思索寻路的模样不那么让人讨厌了,毕竟是个小孩子,可以这么快从失控恢复到冷静,他决定不再那么吹毛求疵了。

      萧遥并没有发现身后的木堇寒,害怕归害怕,当他意识到他父亲的一贯作风,知道他肯定不会回来找他的时候,他抹干眼泪,靠着对树木的辨识能力终于走出了林子找到了大路。

      他到家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一进门他父亲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跟他母亲说:“你看,我就说这小子肯定行。”然后乐呵呵地把他抱起来,一面脱下他完全湿掉的靴子给他暖起手脚,一面说:“为父的为了培养你不计一切代价,你要想做个玄术师也要学我,什么都别怕。这一次我要不丢下你,你永远也不知道往哪走才能找到家!”小小的萧遥哪里懂他说的道理,他觉得没让他父亲失望就好,便点点头跟着他父亲一起哈哈地拍手笑着。

      看着这个孩子进了家门之后,木堇寒在外面踌躇了许久。这一路下来他并没有对萧遥身上的灵石感应到一丝熟悉的气息。他很生气,对着他手心中眼睛形状的尔弥镜说:“你骗了我。他身上怎么会有我要找的灵石?”

      “你要找的灵石将来不会跟你有任何瓜葛。而他才是你的钥匙,或者说是你们之间的一座桥,因为有了他,你们才有了某种联系。”

      “为什么你不直接告诉我她的灵石在哪里?”

      ”我看到的将来找到有那颗灵石的人是他,但不是你。”

      “那你为什么不看看现在?这样岂不是更简单。”

      “这样你需要把我兄弟找来,它是右眼所生,我们一起才能把所有的时间看得透彻。”尔弥镜每一句回应都不带一丝语气。“不过……既然我看到的你和它的将来是一片空白,那你用将来再推断现在,会是如何?”

      他第一反应就是找到了它最后还是无疾而终的结果,这比从来就没有找到还要让人心寒,无奈,问:“那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尔弥镜抖抖身子然后飞入了他左眼,让他亲眼看到了它所说的将来。“你只能按照指引去做,余外的不能强求。”

      他打消了跟踪萧遥来获得如雪灵石的踪迹,既然他注定了什么也做不了,那就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萧遥身上:他会拥有他木堇寒的灵石,与她相遇。而他,即便连她的亡灵也见不到一面,他也会无所畏惧地闭上眼,因为他知道,灵石没有回归泉眼,会带着他的记忆让他所选之人一如既往地护她周全。

      自那天之后,萧遥不仅承载了木堇寒带着期许的押注,也承载了他父亲的那个最高的期望,而且这份期望再也不是一个赌注。他的父亲满心欢喜,立下约定,待萧遥要出门拜师那日,再告诉他这个秘密:拜师之路向北行,四溟湖边结师缘。

      后来,这件事再没有人提过。萧遥对木堇寒去过他家这件事的印象很模糊,就连他这个人长了双怎样的眼睛,说话什么声音,穿了件什么颜色的衣服,他都完全没有印象。他记得那天有这么一个人来过,完全是因为那是他第一次靠自己找到了回家的路,而且从那之后再没有迷过路,而这个陌生人的到来,抢走了他被父亲赞许的时间,为此才带着抱怨多看过他几眼。他们说过什么,又是怎样给他规划好了一个将来,他完全不知。

      尔弥镜看到的他的将来,是萧遥最有可能的命运,而这命运在过去是木堇寒给他的,但归根结底也是他萧遥以后自己的选择。他在入了移幻师府后一年,木堇寒告诉了他有将自己的灵石转换给他的打算,并让他在尔弥镜中窥了一眼。就在那一瞬,一道光闪过他茫茫的脑际,萧遥仿佛看到了自己身上肩负着的将来。他想到了他父亲对他的期望,想到师父对他的恩情,想到自己想要成为的人还有他要保护的人,便默默地同木堇寒一起为他离去的那一刻做起了准备。

      木堇寒从未怀疑尔弥镜的判断,也就从未担心萧遥会做别的决定。他不能将尔弥镜归还给离族,他将它留在四溟湖,用物隐术隐藏了起来。

      自那日后,他开始倒数着日子。等着萧遥来找他的日子过的很慢,在他成为他的徒弟之前,他没再同他见面。等到萧遥终于找到他,拜他为师后,他仍继续倒数着日子。这时候时间过得飞快起来,如倾泻而下的瀑布,最终坠入深潭。他总觉得时间有些不够用,总怕有什么没有准备好。他跟空尘说的折了些寿并不假,但确切的说,他还知道了自己的死期,就在他和尔弥镜彼此接受的那一天,他在镜中看到了自己死前的情形,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会在何年何月何时死去,他会将灵石交给萧遥,将躯体交给义王,但秘密他会一起带到坟墓里。至于少活几年也许在他的人生中并没有什么不同,但知道了何时赴死,却让他一直活在紧迫与紧张之中,就好像一个写故事的人要本末颠倒,先要在末尾钩上一个句号,然后要在它之前把故事讲完。木堇寒讲不完这个故事,他只好留下诸多伏笔,等着萧遥去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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