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双壁》绣色可喰

91、荆棘之环

　　荆棘之环

　　去往灵国的路上，轿子里的清夫人感觉到手腕的刺痛，抚了抚上面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布条。

　　同心咒。

　　下了此咒术的物品如果刺伤了所赠之人，那下咒的人也会感受到。她只想知道阿殇过得如何，如果过得好，她很快就会察觉手编青藤镯子的不适，但是她若是过得不好，便会忽略上面细微的疼痛。

　　轿子摇摇晃晃，不知过了多久。

　　“夫人，到了。”

　　一人的声音透过薄薄的轿身传来。

　　她掀开帘子，走下轿，缓步走进了金殿，一路由宫女引着，进到了内间。

　　“清夫人可是来接东寻回去？”女王斜靠在金塌上，纤长的镂金繁文指套杵着脸，表情还算闲适。

　　“我是来接阿殇的。”清夫人撇她一眼，拂袖侧身冷然道。

　　“根据协议，阿殇已经不再是质子。”

　　“她仍是殇国的战神，卡洛一族的世子！”

　　“哦？”灵国女王眯了眯眼睛。

　　清夫人身后的战士们一列排开，个个视死如归，无一不在彰显殇国血脉的骁勇善战。他们都以一当百，目光满是仇视，战火一触即发。

　　“母亲大人这是在做什么？”卡洛殇穿戴整齐，微微喘气，问道。

　　“阿殇！”陡一看到卡洛殇，清夫人的喜悦就盖过了一切。

　　卡洛殇稳了稳气息，缓缓走上前，余光扫过清夫人右手腕上的绷带，顿时明了，她取下手腕上的青藤手镯，放入衣内，说道：“母亲大人误会了，最近贪玩，吸食了淡巴枯，所以对疼痛不太敏感。”

　　“淡巴枯……可是我听闻，你晚上总是发出凄鸣。”清夫人说道。

　　“断没有此事。”卡洛殇说道。

　　“清夫人若是担心本王虐待了夏寻，可以到内室解了她的衣物查看一番。”灵国女王说道。

　　卡洛殇垂眸不语。

　　“灵国擅长操控灵魂，动辄将人灵体撕碎，外表看不出有异，你以为本夫人不知道吗？”清夫人怒然道。

　　“是我不好。”卡洛殇说道：“是我惹了母皇生气，母亲大人知道的，我一向不听话。母皇从小尊贵，不曾被人违逆过，那日，是被我气的狠了，才对我出了手，不过现如今已经没有大碍。”

　　“从小尊贵……”清夫人咬了咬唇，复而抬头厉声道：“那也不是虐打孩子的理由！阿殇究竟是何处惹得你如此生气，令你每日虐打？若是这般看她不惯，送她回殇国就是了！”

　　“母亲大人，那叫声不是从我口中发出的。”卡洛殇说道，抬了抬手，一名宫女托着一个金丝鸟笼走上前，用银棍戳了戳里面的白羽鹦鹉。

　　“啊呃——”那鹦鹉被银棍戳疼了，发出惨叫声，竟然和卡洛殇的声音一模一样。

　　“这鹦鹉……”清夫人看着那鹦鹉，神情略有松动。

　　“母皇确实打过我一次，这鹦鹉学了我的叫声，每日里乱叫，我正头疼，没想到还惹出这般事情来。”卡洛殇说道。

　　“果真如此？”清夫人又去逗那鹦鹉。

　　“母亲大人，阿殇想吃绿合子羹，母亲大人，母亲大人，嘎嘎！”那鹦鹉似乎是十分亢奋，在笼子里四处扑扇跳跃。

　　清夫人被惹笑了，说道：“既然如此，那便把这鹦鹉送我了吧，免得日日吵着你。”

　　“母亲大人喜欢，带走便是。”卡洛殇说道：“备车马，我亲自送母亲大人出城。”

　　马车走得飞快，一下便到了城门。

　　“阿殇，你现在是吸食了淡巴枯么？那东西是会上瘾的，极伤身体，你怎可如此？”清夫人说道。

　　“以后不敢了，小月要替我寻来海珊瑚之心，用了那个之后，便可以解瘾，母亲大人不必担心。”卡洛殇说道。

　　“那个小教主真是有心了，多亏了你有这么好的朋友，可要好好谢谢人家。”清夫人说道。

　　“嗯，知道了。”卡洛殇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马车内沉默一阵，外面的侍从在马车旁走来走去，没人敢去催，殇国的人自然更不会催促。

　　“我……”清夫人抓着卡洛殇的手，轻抚上面一粒粒红色的小疙瘩，眼里已经染了湿意。

　　“也没有多痛，比起战场和地狱试炼里受的伤……”根本不算什么。卡洛殇还没说完，就看到清夫人的眼泪已经滚落了下来，她张了张口，最后说道：“母亲大人，我下车了。”

　　清夫人无法言语，她阖眼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又点了点头。

　　“母亲大人保重。”

　　便下了马车，招了招手。

　　马车再次动了起来。

　　“阿殇！有什么事情，你就回殇国！”清夫人掀开帘子探出头喊道。

　　“知道了！”卡洛殇说道。

　　车轱辘发出碰撞的晃荡声，从青石沏好的街道走下黄土之地，碾压出一地的车轱辘轴。

　　远远地朝着天边行驶而去，逐渐成为一个黑点。

　　与茫茫天色，和远处的景物融为一体。

　　见马车走远，卡洛殇转头对身后的侍从说道：“不必盯的这么死，我会回去的。”

　　一名侍从走上前，说道：“殿下，这便使用传送石了。”

　　传送石和结界石发出光芒，一瞬便回到了皇宫。

　　“没想到，你第一次叫我母皇，竟然是为了那个女人。”灵国女王似乎久候多时，脸上带着强行压下的不耐，缓缓说道。

　　卡洛殇垂眸不语。

　　“你以为不说话就没事了吗？！”灵国女王紫凤骤然将金镂宫灯推倒在地，下颚一抬，两名宫女便上前一左一右抓住了卡洛殇，其中一人用手紧紧的捂住她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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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炷香之后，卡洛殇躺在地上，长袍散落，呼吸破碎，周围空无一人。

　　紫宸路过此处，侧眼看到卡洛殇像一只破碎玩偶一样躺在地上，狭长的丹凤眼转了转，带着作弄的戏笑走上前去。

　　卡洛殇动了动，靠在一旁的黑檀石玉柱上。

　　紫宸蹲在她身旁，精致的折扇点在她胸口，幸灾乐祸的说道：“你看你，明明是叫一声母皇就可以解决的事情，你偏要和她对着干，你们卡洛之子是不是都这么倔？”

　　卡洛殇冷冷的看着他。

　　紫宸展开折扇，挡住半张俊俏妖异的脸，表情浮夸地说道：“好可怕啊，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这次可不是我告的状害你，是你自己惹的祸。当着她的面维护清夫人，你肯定把她气疯了，这几日你都别想好过。”

　　一道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到近，看到卡洛殇，东寻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白了几分，他单膝跪地替她输送灵力，似乎想说什么，又生生忍住欲言又止。

　　紫宸轻轻呵笑一声走了。

　　沉默许久，只有灵力传送的些微声响。

　　卡洛殇闭目养神了一会，恢复了些力气，动了动嘴唇，道：“说。”

　　“世子……”东寻这才犹豫地叫了她一声。

　　“我不是世子。”

　　“姐姐……？”

　　“我不是你姐姐。”

　　“姑姑……？”

　　“不准叫我姑姑！”

　　“战神大人……不若，你还是回殇国吧？”

　　“该回殇国的人是你，为何至今还不回去？是觉得殇国现在风雨飘摇，不如在灵国继位来的风光么？”

　　“不是的，我……”东寻慌忙摇头，说道：“你依然是卡洛世子，殇国并没有我的位置地位，就算回去殇国，我也……”

　　“地位是自己赚取的，不是生来就有的！就算与生俱来得了地位，也未必会得到别人的尊重，你连这都不知道吗？”

　　“过些时日……再稍微过些时日，我一定回殇国。”东寻说道。

　　“最好你说的是真的，如若不然，我就替卡洛一族杀了你。”卡洛殇冷冷的说道。

　　她说这话的时候自信笃定，仿佛她还有这个能力。

　　东寻被她眼里的霸气所慑，良久才问道：“姐姐为什么一定要留在灵国？”

　　“我的事，你不用多管。”

　　“姐姐放心，东寻一定不会弃殇国于不顾。”东寻说道。

　　“东寻不是你的名字，你叫卡洛寒奕，小名建安”卡洛殇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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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夫人的马车已经跨过了灵国的国界，她掀开帘子，看着那广阔的领土。阿殇有朝一日，便会继承这异国领土，再难相见。

　　灵国女王出身高贵，现在又是一国之主，即使脾气古怪，阿殇也是她唯一的亲生孩子，想来是不会真的害她的，恐怕当真是她多虑了。阿殇是个本领高强的孩子，就算现在被封印，势力仍在，又有白衣教教主护着她，当然是不需要自己巴巴的跑去胡来的。但愿，没给她添什么麻烦才好。清夫人心想。

　　清夫人出身微寒，父母皆是卡洛一族的仆从，亏得卡洛一族对待下人宽厚，她才得以出生之后住在卡洛府上，被精心培养，过上了比普通人还稍好一些的日子。

　　幸运亦或者是不幸的是，她还和宗族长子卡洛元木相爱了。说不幸，是因为她刚出生的孩子，成为了灵国质子。若是普通人家，也许她的孩子，能在她膝下承欢，不必一出生就被送往异国他乡。

　　“从今日起，你的孩子就只有阿殇一个人。”卡洛元霸将孩子从她怀里夺走的时候，说道。

　　“老祖宗！老祖宗！求你！不要把我的孩子送走！他还这么小！他会死的！”她撕心裂肺的叫声被关在门后，任她如何捶打，都无人理会。

　　不知过了多少日，那门才被打开，卡洛元霸走了进来，说道：“想清楚了吗？只要你把阿殇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所有的荣华富贵身份地位应有尽有，但是如果你敢在阿殇面前胡乱说话，你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那孩子当时是几岁呢？她不大记得了。只记得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打扮的精致可爱，被众侍女们簇拥着送到她的面前，小眼睛就像一头初生的小鹿，怯生生的行礼道：“见过母亲大人。”

　　如果不是这孩子，此刻在这里叫她母亲大人的，就是寒奕。

　　她被愤怒痛苦侵占，屏退下人之后，狠狠的一巴掌甩在小阿殇的脸上。

　　那小小的身体扑通一声摔在地上，白皙的小脸立刻多了一个鲜红的掌印，噙着泪，露出惶恐不安的神情看着她，嫩声问道：“母亲大人，阿殇做错了什么吗？”

　　侍女们听到动静连忙跑了进来。

　　“出去！”小人儿寒面冷霜的道。

　　“是，世子大人。”侍女们立刻退了出去。

　　她眼里只有寒奕在灵国被虐待的想象，还欲动手，小阿殇躲开了，跑了出去。

　　她热泪滚落，呜呜大哭。

　　岂止小阿殇又折了回来，手里拿着一根藤条，双手递给她，说道：“母亲大人若是还生气，就用这藤条打吧，阿殇身上有地狱灵气，不能碰。”说着小阿殇担忧的看着她的手。

　　她一怔，忽然想到，这孩子也是一出生就被诅咒，未来会被作为战争兵器放到血雨腥风的战场上，连自己亲生母亲的存在都不知道。她悲从中来，只觉得命运无常，都不过是被倾轧的牺牲品罢了。

　　看着小阿殇纯澈明净的眼神，她内心羞愧不已，再细看一番，发现这孩子除了刚刚她打的伤痕，手上脸上都还有不少伤，只是刚才不曾发觉，她忍不住伸手。

　　小阿殇连忙退后了一步，说道：“母亲大人，不能碰阿殇的！”

　　“痛吗？”她问道。

　　小阿殇摇头道：“不痛，阿爷打得才狠呢！”

　　“你阿爷经常打你吗？”她问道。

　　“嗯。”小小的脑袋点了点头，又说道：“不过，阿爷是想让阿殇快点变得强大起来，这样就可以保护大家了。”

　　“是吗？”她鼻子一酸，热泪再次滚落了下来，“对不起，阿殇，没有理由就打了你……”

　　“没关系，母亲心情烦闷的话拿阿殇出气好了，阿殇很耐打的，不会受伤！”小阿殇笑着说道。

　　从回忆中缓缓回过神，她看着窗外，将阿殇的笑颜留在了马车后面，放下帘子。

　　她没想到，没多久，马车又停了下来，她掀开帘子，看到了马车旁的一片红衣，冷静地问道：“你是来杀我的？”

　　灵国女王冷傲的道：“杀了你，让那孩子从此恨我么？”

　　“我知道我的分量比不上你这个生母，我只是来看看她过的好不好，别无他意，你不用多想。”清夫人说道。

　　“那就好，我不妨告诉你，唯有这孩子，我是绝对不会让出来的。”灵国女王说道。

　　“我不会再来……希望你能善待她，她……”清夫人顿了顿，手指紧紧的抓着窗柩，抬头坚定的对她说道：“我不会再来，也不会再与她通书信。”

　　灵国女王凝视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几分真假，良久，她侧了侧身，示意通行。

　　马夫一扬马鞭，车马动了起来。

　　“绿合子羹！南城青蔗镂花方糖一颗一小碗，就是她最爱吃的甜度！”车马没走一会，清夫人忽然探出头来，对她喊道。

　　灵国女王微微一愣，看着清夫人又关上帘子，车马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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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金殿的时候，卡洛殇还在方才的位置。

　　赌气似的，躺在冰冷的黑曜石地板上，一动不动。

　　“母皇。”

　　东寻向她行了一礼，俯首道：“过几日，就是殇国的锦鱼节了，依照传统，这一日家人们会聚在一起享用美食，是个团圆的日子，不知母皇能否让姐姐回殇国？”

　　“你说的？”女王望向卡洛殇。

　　卡洛殇不冷不热地回看了她一眼，翻个身，依旧躺在地上。

　　“还是你说的呢，东寻？”女王道。

　　“是儿臣的意思。”东寻冷汗微渗。

　　“是个好主意。这确实是个很重要的节日。”女王淡淡道。

　　似不不敢相信这么轻易就得到了应承，东寻瞪大了眼睛，抬头看去。

　　“那你今日便启程回殇国吧，现在赶过去，还能与殇国夫人同乘。”

　　女王俯下身，看着东寻的眼睛，不容置否地说道。

　　东寻愣了愣，随即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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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国女王坐在卡洛殇旁边的地板，她抬手拿起一杯果酒，喝了几口，问道：“要喝水吗？”

　　卡洛殇恍若未闻。

　　“你还要跟我怄气到什么时候？”灵国女王说道：“我的脾气不好，你不该总是惹我生气的。

　　说到底，还是因为你不肯叫我母皇，才会如此。

　　我是打了你，不过现在，应该没有一开始的时候那么痛了，是不是？”

　　灵国人擅长攻击灵体，是以灵国人的灵体也比普通人更强悍些，在灵国长大的孩子，长辈们总是在他们小时候就找理由敲打攻击他们的灵体，虽然灵体受损比□□受损要痛好好几倍，但是经历过摧筋断骨般的疼痛之后，这些孩子的灵体会经过这样的一次次重塑，变得日渐强大。待孩子们逐渐长大，越打他们，他们就越是不觉得痛了。修为越高，天赋越强的孩子，越早修筑好灵体，成为强者。

　　若是长辈们狠不下心来打他们，就算他们日后灵力强盛，也会因为灵体弱小成为易攻击的对象，成为弱者。

　　是以，灵国的孩子，从皇族到黎民百姓，都是被打大的。

　　卡洛殇是在殇国长大的，她没经历过这些，是以现在，她的灵体十分脆弱。

　　“那个清夫人……”灵国女王紧紧的盯着卡洛殇，见她手指微微蜷了蜷，继续说道：“殇国路途遥远，想必以后是不会来了。东寻还没回殇国之前，你确实是她最重要的孩子，等东寻回去之后，你觉得她还能把你放在心上多少年呢？

　　一年？两年？还是三年？

　　你不知道，人心是健忘的，也是善变的。

　　尤其是当你不再是唯一的时候，她就会权衡，更不要说，东寻还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而你不是。

　　你没有见到过，当年他们把东寻带离她身边的时候，她撕叫绝望的模样。

　　她会做什么样的选择，不是一目了然吗？”

　　卡洛殇闭上眼睛，微微颤抖起来。

　　“嘘，阿殇，乖一点。”灵国女王将她抱起搂在怀中，轻轻扫开她脸上的碎发，柔声道：“乖一点。阿殇，你已经无处可去了。到我的身边来吧。”

　　卡洛殇一动不动，一颗颗泪水如珍珠般从紧闭的眼睛里流出。

　　烛影摇曳。

　　灵国女王一直抱着她，直到她哭累了沉沉睡去。

　　“阿殇……”她低声喃喃，咀嚼着这个名字。

　　她一直叫她夏寻。

　　卡洛殇一直不知道，殇这个名字，也是她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