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双壁》绣色可喰

29、听雪楼

　　卡洛殇被召进地狱已经好几日。
　　这是一个深夜。
　　连日未阖眼的清夫人靠着木扶塌，昏昏沉沉地打了个盹。

　　梦里，卡洛殇鲜血淋漓。

　　她骤然惊醒。
　　几乎是与其同时，一阵灵力碰撞的巨大声响将所有人都从深夜中吵醒。
　　是回阵启动了！
　　她心中狂跳，急忙跑出外厅，阵阵晕眩中，看到周围都是影影绰绰的人。

　　空气中是浓重的血腥味。
　　明明是一片嘈杂，她却听到了水滴声，像是什么大量滴淌着，砸到木塌上，又砸到冰冷的大理石地板。
　　她几乎不敢看过去。

　　待她终于下定决心看去的时候，看到了只勉强睁着眼睛，浑身鲜血皮肉翻卷的卡洛殇，沾满了血的衣衫尽碎，被人轻轻托着。
　　她腿一软，扶了扶门框才勉强站住。

　　那小小的身影很快就被挡住了，数人焦急地围了上去。
　　一人捏碎治疗石。
　　萤绿色的光登时充满整个房间。
　　再看到的时候，那孩子身上的伤口全都恢复如初，若不是那褴褛的衣衫，仿佛刚刚一切都是幻觉。

　　卡洛殇原本还有意识，被人扶着半坐起来，此时却突然头一歪，整个身子都软了下去。

　　“世子大人？！”众人一阵惊呼。

　　清夫人也扑上前，摸了摸卡洛殇冰冷的手脚，心猛地坠了下去。

　　惠生法灵师走上前探看了一番，说道：“无妨，世子大人只是昏睡了过去。把她抱回寝殿休息即可，老夫明日再来看。”

　　卡洛族长将卡洛殇横抱起，想到她在自己的寝室睡会更舒服，便走向世子府，怕夜风侵袭，他紧紧的抱着，觉得怀里的卡洛殇仍是个骨架还未长齐的孩子，瘦小纤细，很轻。

　　“你好几日都未曾合眼了，快去睡吧，阿殇已经回来了，我看着就好。”待他将卡洛殇放到床上，清夫人轻抚他憔悴的脸，担忧的说道。

　　“嗯。”族长没有拒绝，又看了卡洛殇几眼之后，转身离去。

　　“蓝颜……”她转头看着卡洛蓝颜，欲言又止。

　　从卡洛殇进去地狱到现在，都没听他说过一句话，就像一个幽灵一般，隐身站在一处，静静地看着。

　　卡洛蓝颜眼底都是乌青，看了卡洛殇良久，转身就要出去，侧眼看到了一边站着的子琛，眼神锐利的扫了过去。

　　子琛浑身一抖，说道：“小人这就告退。”

　　便紧随其后。

　　床边的木踏脚上也铺了厚厚的棉锦，清夫人坐在上面，抓着卡洛殇的一只手臂，在那凉滑的皮肤上轻轻的抚弄了好一会，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

　　睁开眼的时候，清夫人看到卡洛殇醒着，不知是醒了多久了，睁着星辰般的双眼，正静静的看着她。

　　“我梦到你在战场上一个人哭泣，像个孩子一样。”她说道，睡眼迷蒙，尤似仍在梦境之中。

　　“我不会哭的。”卡洛殇轻轻说道。

　　“说起来，我从来没看过你哭呢。一个母亲从来没看过自己的孩子哭过，是多么不合格啊。”清夫人说道。

　　“卡洛之子是不会哭的。”卡洛殇想了想，说道。

　　“会的，有一个卡洛之子，是个爱哭鬼呢，是你父亲大人告诉我的。”清夫人说道。

　　“真的吗？”卡洛殇眼里流露出好奇，问道。

　　“是啊，叫卡洛鹭燕，你蓝颜叔叔没跟你讲过他的故事吗？”清夫人笑着点了点头，说道。

　　“说过的，但是没说他会哭。”卡洛殇记得这个名字，这是个让人伤感心痛的名字。

　　“也许你蓝颜叔叔也哭过鼻子，只是偷偷哭的没人知道，他也不好意思说别人爱哭。”清夫人笑着说道。

　　卡洛殇也笑：“也许吧，那个卡洛鹭燕，经常哭吗？”

　　“是啊，他是个胆小鬼，都不敢上战场，每次都是被逼着去的。”清夫人到一旁干净的水盆里拧干一条毛巾，替她擦洗。

　　卡洛殇感受到毛巾的柔软，闻言又皱眉道：“卡洛之子，怎么会有胆小鬼？”

　　清夫人微笑道：“当然也有胆子大的，比如卡洛鸾英，小小年纪就像个威武的小将军，手执红缨枪，天不怕地不怕的，是所有卡洛之子中最厉害的一个。”

　　卡洛殇撇了撇嘴，问道：“这么厉害？”

　　清夫人忍不住捏住她的两边脸颊轻轻扯了扯，说道：“当然是除了阿殇以外的所有卡洛之子，阿殇才是最最最厉害的。”

　　卡洛殇轻轻笑了几声，忽然对着窗外说道：“小月，你不要每次来，都放倒我的护卫。”

　　外面这才响起脚步声，从一扇红狮戏珠镂花窗走到了门口，随后一人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

　　“我走了。”谨神月说道。

　　“去哪？”卡洛殇皱了皱鼻子，说道：“你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三个字？”

　　“少主难得来了，就坐坐吧，你们年龄相仿，不少话要说吧？对了，等阿殇身体好一些，你们一起出府玩玩也是好的。我看少主总是一身白衣，虽然是白衣教，也不是只能穿白色的衣服吧？城东有一个铺子布料裁缝都是上乘，你们两孩子可以一起去择选一番，你这个年纪，正是适合打扮的时候哩。”清夫人见到谨神月，殷勤的拉她进入屋内，滔滔不绝的说道。

　　卡洛殇起身扶着脑袋，说道：“我身体无碍，只是有些困顿，睡两天就好了。”

　　哪能不困呢，她被拖进地狱之后一连几天都没睡，粒米未进的和那群妖魔鬼怪战的不知日月。虽然地府里也没日月。

　　清夫人看谨神月不爱言语，却是落落大方不怒自威，眉宇间自带贵气，心想真是不管见几次都是一个让人惊艳的妙人儿，忙又说道：“那你们一起玩吧，若是没什么事就在这多玩几天，白衣教的山门离这也远。”一边走了出去关上门。

　　待人走后，谨神月才说道：“你母亲大人知道白衣教是做什么的吗？”

　　卡洛殇无奈的笑了笑，说道：“大概不知道。只以为是一个在山中修炼的灵修门派吧？”

　　“你还睡？”谨神月见人又躺了下去。

　　卡洛殇拍了拍另一边的被褥，做出勾引的动作。

　　谨神月还真躺了上去，合衣与她躺在一起。

　　“你把衣服脱了吧，你这样睡不难受吗？”卡洛殇说着就去扯她的腰带。

　　谨神月把外套扔到一边，缩回被窝里，两人滚做一团，末了额头贴着额头，“他们跟我说你不在。”她说道。

　　“我刚刚才回来。”卡洛殇说道。

　　“难吗？”谨神月问道。

　　“今年的，不难。”卡洛殇说道。

　　“明年就开始难了吧？”谨神月问道。

　　卡洛殇没有否认，经历过十六层地狱试炼的卡洛之子不多，他们都在很小的时候就在战争中去世了。

　　这一层已经很难，她不知道下一层到底会遇到什么。

　　“有没有什么办法？”谨神月问道。

　　“只盼望扶风先生的召唤术够强大，能够尽快把我从地狱召回来。”卡洛殇说道。

　　“明年的地狱试炼也是这个时间开始吗？”谨神月问道。

　　“每年都不一样，正月过后便算新的一年，阎皇会随时召唤，所以，有可能是两个月后，又或者是半年后。”卡洛殇说道。

　　谨神月沉默了下来，不多时，就听到了卡洛殇均匀的呼吸声，就像森林的声音一样，宁静，祥和，让人内心安稳，能轻易入睡。

　　醒来的时候，外间正在摆膳，声音很轻，但是偶尔还是能听到盘子放置木桌的响动。

　　卡洛殇踢开了被子。

　　谨神月伸手过去摸了摸她，发现她的手脚还是热乎乎的，像一团小火炉。阿殇一直如此，倒是她自己，一直在被窝里仍觉得手脚发凉。她习惯了床边放炭炉架子，稍冷一些就放手脚去烤，之前在万幽城是没有办法，现在到了白衣教，这个习惯又重拾了回来。但是殇国四季如春，向来是不放火盆的。

　　但在室内略有湿气，不动的时候，还是有些冷凉。

　　“要用膳吗？”卡洛殇带着刚睡醒的声音沙哑地问道。

　　“嗯。吃了再睡。”谨神月说道。

　　似乎想到什么，卡洛殇噗嗤一声笑了笑。

　　侍女们机灵的端进来洗漱用品。

　　两人正吃着，忽然走进来一个蓝湖绸长衫的人，替两人量了身段。

　　“一会我们出去逛逛。去听话本。听花楼的说书先生堪称一绝，故事也多，绝对比上次那个说书先生说的好。”卡洛殇对她眨眼睛。

　　简单吃了几口，两人就一起出了门，大街上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两边摆满了各种不知做什么用的奇巧玩意，可见这里的百姓，日子都过的很自在，不忧于糊口，还有闲银买些滋润生活的物件。

　　两人走向听花楼，凝烟和凝叶原本随侍身后几步的距离，此刻立即上前，打点雅座。

　　“几位来的真巧，马上就要说下一个话本了，不知要点什么剧本？现在点一个本，只需五两，若是不点，便让下面的听众们一齐投票决定了。”伙计看到两位婢女貌若天仙，更是不敢怠慢后面的两位衣着不凡的人，连忙上前招呼道。

　　“都有什么剧本？不要热门的，冷门的说几个名字听听。”卡洛殇落座立即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杵着脑袋问道。

　　点好之后，伙计领了银两下楼，谨神月说道：“你若是困了，就回府。”

　　这是嫌她坐姿不端了。

　　“你就不能少骂我两句吗？此处挂了帘子又无其他人看到，你要是看不顺眼，就不要把眼珠子转过来，盯着下面那位说书先生如何？”卡洛殇无奈的挺了挺身板，眼底确实有些许困倦。

　　“一会在此处睡着了，不嫌吵闹么？”谨神月说道。

　　“刚刚睡了一轮了，就算回府未必就能睡，在此处睡不着还能听书，有什么不好？就算一会睡着了被吵醒，那也是小憩了片刻，不比在府上待着无事可干强？”卡洛殇说道。

　　“你喜欢听书，把人请回府便是。”谨神月说道。

　　“好的说书先生啊，可不多，像这一位，从来都是炙手可热的，慕名前来听他说书的络绎不绝，有些甚至还是从别的地方跋山涉水来的，我把人请回了府，他们岂不是听不到了？大家一起听也乐呵，况且，我在这，想听的本子照样点，花的钱比请人回府要少呢，少上不知道多少。”卡洛殇手比划了下，形容差距之多，说道。

　　“你缺银两？”谨神月问道。

　　“不缺，但是我喜欢赚银两，不喜欢被别人赚走了，更喜欢占人便宜。”卡洛殇说到最后一句，眼底的困倦似乎突然一扫而光，看着谨神月，兴奋的挑眉。

　　谨神月把眼珠子转向了下面的说书先生。

　　“这是什么本子啊？无聊死了！换一个换一个！”下面的观众一听接下来要讲的剧本名字，立刻吵闹了起来。

　　“各、各位客官，本店的规矩一向如此，都是价高者点剧本的，小人……小人也很难做啊……”那说书先生，刚刚还眉飞色舞长袖召召的讲了一段故事，此刻脸上却染了慌乱，为难的看着众人，小小声地说道。

　　“什么价高者？你们这个店为了赚银两真是无所不出其极！不要脸面！把这店掀了！”一人喊道。

　　“各位……小人也是要糊口的……店内装饰花卉什么的，还有小人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店长提供的，哪样不要钱？各位不要这样……”说书先生说道，奈何过于吵闹，他的声音很快就被埋没了。

　　卡洛殇这才往下看，也不示意阻止，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哎呀你们烦不烦？！不想听就滚出去好了！上面几个雅座的大人皆有打赏，人家还没说话呢，你们这些花两个子进来的人还好意思嫌这嫌那？到底谁不要脸面？！”一人看不过去，也嚷嚷起来。

　　“没错！不想听就滚出去！我们还不乐意跟你们这群人一块听呢！”一人接腔道。

　　“滚滚滚都滚！别在这吵吵嚷嚷的！还砸店？看老子不把你们头骨砸了？！”

　　顿时你一句我一句。

　　反对的声音倒是渐渐弱了下来，而后吵闹声也越来越小了。

　　“也不是这么说……来着皆是客……各位都坐下吧？想听什么故事，等下次上面的几位大人都不在场，小人再说给各位听如何？”说书先生小小的声音这才传了出来。

　　大厅安静了下来，一阵拉动椅子的声音之后，便彻底没声了。

　　说书先生一敲响板，朗声道：“那便说起——”又变回了那自信昂扬的姿态。

　　卡洛殇这才嘴一咧，往后一躺，手往后一枕，闭眼听了起来。

　　谨神月也歪到扶手上，用拳头撑着脸，眸如明月微亮。

　　若是在谨国，这样的场合，周围都是权贵的情况下，百姓们根本不敢大声说话，更枉论这样抗议。

　　谨国的百姓，像是总在害怕些什么。

　　走在街上，她若是与其中一人询问几句日常事宜，对方都会战战兢兢，一副恨不得立刻逃跑的模样。

　　“殇国从皇权制到现在族群立宪制，经历了什么？”这样自由的国度，连谨神月都忍不住诧异。

　　外面无论如何战火连天似乎都无法影响他们，且心智奇高，能够自己解决纷争，没有让他们恐惧的权位者，却有着让他们发自内心敬畏的神明。

　　这样的臣民，是因为没有皇权所以才会存在的吗？

　　但是谁敢尝试呢？一旦下放了自己的权力，臣民们会如何呢？

　　又需要多大的代价，才能得到这样一个国家？

　　“经历了我们一代卡洛之子呀！”卡洛殇骄傲的道。

　　卡洛之子……

　　谨神月沉默地看着她。

　　卡洛殇也不是任何时候都能应付谨神月的沉默，微微有些慌神，有些意识到自己说的这不是什么好话。

　　又扯到了不该扯的东西。

　　幸好楼下——

　　“你堂堂一国储君，做这样的事情，不觉得无耻吗？”听书先生的话破空传来。

　　成功的吸引了谨神月的注意力。

　　卡洛殇腰一松，躺回软枕上，猫儿似的蜷着腿，舒舒服服。

　　“那小储君嘻嘻哈哈一番，翻身上了车顶。”说书先生道。

　　“这储君跟我一点都不像。”谨神月说道。

　　卡洛殇“嗯”了一声，微沙的声线，软软细细，像小猫轻声回应，又像孩子的呢喃，谨神月看过去，见她的眼睛已经闭着，呼吸声逐渐均匀。

　　听到一半，卡洛殇果然模模糊糊的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凉被，耳边是不耐烦的“啧”，下面传来一声闷响，说书声骤停，一片嘘声，她揉了揉眼睛往下看去，原来是谨神月射飞筷子断了帘子上的绑带，拉了帘子，把剧终了，不给说书先生继续讲下去，“刚刚说了什么？”她声音带着沙哑，问道。

　　谨神月没回答，表情似乎不大高兴。

　　下方说书先生有些惶然的重新绑好帘子，然后喝了几口茶静待下一个点书。

　　伙计咚咚咚的快步跑上楼，小心的陪笑道：“客官，不知是哪里不满意，可是我们的说书先生讲的不够好？”

　　“哼，好极了。”谨神月冷冷的道。

　　伙计也是个人精，马上就反应过来，说道：“西夏国的故事，老掉牙了现在也没什么人气，客官对这个故事不满意，我们马上给您换一个，不知想听点什么？”

　　“我就随手点了个话本，咳……”一听西夏，卡洛殇也明白过来了，解释道。

　　“小人说来个热门话本，客官不喜欢热门的，这才随意说了个，这本子现在冷了，以前也是很热门的，就是结局太悲伤。客官点了这本，我们自然也是只能让讲的，不曾想惹到这位大人不高兴，还请大人恕罪。”伙计说道。

　　“嗯……”卡洛殇还有点朦朦胧胧。

　　“你怎么不点个热门话本？”谨神月问道，她虽然不感兴趣，但是既然要听，那当然是要挑好的听，看看大家现在都爱听什么，也是好的。

　　“嗯……”说到热门的本子，卡洛殇脸上表情有些精彩。

　　不光不能听，连名字都不能问！

　　“本店盛传谨国太子和我们世子卡洛殇的艳闻，虽然那谨国太子似乎是身死了，但是本子热度仍是不减，还有越来越热的趋势，大有把那太子殿下在故事里复活的架势，怎么样？两人感不感兴趣？这位大人，不是也听了好几回了吗？觉得不好吗？”这边卡洛殇还想着怎么搪塞，伙计已经大着嗓子说开了，顺便还把她拉进了污水里。

　　卡洛殇扶额。她来听花楼也不少，虽然他们都不知她就是卡洛世子，但是觉得她面孔熟悉是正常的。

　　“这么有趣？”谨神月似乎来了兴致，瞥了一眼卡洛殇，唇角似笑非笑。

　　“本店的压箱宝不少呢！比如那——”伙计说道。

　　“停！！”卡洛殇连忙出手示意，转头对谨神月说道：“那些我都听过了，我又不想再听一次，都是胡编乱造的东西。”

　　谨神月沉吟了片刻，说道：“那就说说卡洛之子的故事吧。”

　　便点了一个《长诗之战》，伙计立刻领了银两下去。

　　一听这个故事，下面的听众都兴奋不已，全然无人出言反对。

　　“我在此处再听一会，你要不要先回府？”谨神月问道。

　　“我便是卡洛之子，你想听他们的故事，问我不更好？”卡洛殇说道。

　　“你要说？一会可别一边说一边哭还蹭上来。”谨神月说道。

　　“虽然他们都是我宗室同族，但除了蓝颜叔叔我也没见过，不会蹭你一脸鼻涕眼泪。”卡洛殇说道。

　　“既然连见都没见过，你又能知道多少？”谨神月说道。

　　“自然是比那说书先生知道的多。”卡洛殇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