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双壁》绣色可喰

106、正月

　　谨神月原本并无觉察，直到看到四处大红的张灯结彩，这才想起，大谨的正月到了。

　　幼年被皇爷爷逼迫着各种训练，之后又长期跟随剑圣外出游历，对于正月年夜，谨神月没有多大概念，这样的景象，反而勾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

　　她自觉情绪不对，这样的情况下也不想遇到人，轻门熟路的走了一个无人的小径，准备去太和宫侧殿批阅奏折，路过正殿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了欢快的笑声。

　　她看了过去，发现原本庄严的大殿正中摆了一张格格不入的大木桌，上面都是新鲜的蔬菜肉类。

　　一名容貌清俊的男子挽着袖子，正不太熟练的揉着一个大的面团。

　　旁边，一个幼女嬉笑玩乐着，故意将面粉弄到他干净昂贵的衣袍上。

　　男子也不恼，只是摇了摇头。

　　桌上摆了一个样品，是桃子模样的粉红粉红的包子。

　　这样的一个年夜里，她看着那对父女毫无芥蒂的笑着，如同民间百姓一样，一起做喜包，衣服脸上都沾满了面粉也毫不在意。

　　她只看了一眼，就悄无声息的走了，回过神来的时候，她落到了殇国世子府的院子里。

　　那个一草一木都让天下津津乐道的世子府。

　　然而此处寂寥凄清，昔人已经不在。

　　“是小月教主吗？”

　　屋内传来声音。

　　一人走了出来，面容略显憔悴，眼窝深深的凹了下去。

　　那人看到她，又是惊讶又是欢喜，“真的是你？快，快进来！”

　　清夫人一激动，拉了拉动也不动的谨神月，随即想到了什么似的，尴尬的说道：“你，你看我，手上还全都是面粉。阿竹，快帮教主擦一擦衣服。”

　　“无事。”谨神月说道，随清夫人一起走了进去，她这才发现，屋内整洁干净得就好像每日都有人在住，陈设变了不少。

　　她知道，那是因为卡洛殇被封印之后，打砸了好几次，把所有的东西先后都砸坏了，包括她精心寻来的藏品。

　　就好像，她不想让这些东西在她死后继续留存一样。

　　但是那华雕木根茶案，还有那苏绣软锦塌、随风盈盈而动的水绸缎帘子、几处显眼的瓷器摆设……都是她生前喜欢的。

　　“你……”族长看到谨神月，怔愣住。

　　谨神月像是等待审判似的，垂眸静静站着。

　　此时，门外通传，说是大长老寻族长有要事相商。

　　族长看着谨神月，又看了看一无所知的清夫人。

　　“这里不用你，你去去去，平时都这么忙的，这时候也不用你来碍眼了。”清夫人说着，将族长推出门外，“去忙的你的去吧！”

　　“呃……？”族长顺着夫人走到门外，看了屋内一眼，摊着满是面粉的两手，说道：“那我……？”

　　清夫人替他拍干净了，说道：“好了去吧，等会做好了就叫你来吃。”

　　谨神月这才看到桌上的大白面团，还有各式各样的馅料，她轻轻戳了戳那个已经做好的面团，软软的，很快就弹了回来，就像……

　　发酵过的面团柔软富有弹性，谨神月忽然觉得，手感很像卡洛殇。

　　也是这样光洁白皙。

　　但她会随着谨神月的抚摸微微颤栗，逐渐变得粉红。

　　她难熬的喘息似乎还在耳边。

　　做得过分的时候，她就发出低啜。

　　好似在求饶。

　　蓦然间，她觉得指尖一痛，收回了手。

　　“教主要一起做饺子吗？做得不好也不要紧，教主心灵手巧的，一定不会比阿殇做的难看。”清夫人没察觉到什么，捏揉着面团说道。

　　“夫人，世子听了会生气呢。”一旁包着饺子的红嫣微微笑了笑，说道。

　　“阿殇也会做吗？”谨神月不禁问道。

　　“她啊，更会吃！每次都是逼着她做的两个。是了，有一年正月你们两个都不知道去哪里玩去了，过了年才回来，就没有做饺子了，一向年年都一起做的。”清夫人说道。

　　“而且每次啊，世子大人都要把她做好的那个丑饺子拿在手上，展示给每个人都看一遍，一定要听到了夸奖，才肯罢休。”白凝烟笑道。

　　“夸得要是太假，她还会把小眉头皱起来呢！”白凝叶接着说道。

　　“咳咳，‘难道你们不觉得，本世子这个饺子，已经捏得出神入化了吗？’这样，噗哈哈！”红嫣捏着嗓子，学着卡洛殇那个细细孩童的声音说道。

　　侍从们都笑了起来。

　　还有一件有趣的是，那日卡洛殇拿着刚做好的饺子举在手上四处让人“瞻仰”，自然也没漏过不明所以刚刚来到世子府的族长。

　　他看见卡洛殇托着那个饺子摆在他面前，自然是以为给他吃的，于是拿起来就咬了一口，然后怔愣地道：“阿殇，这个饺子还没熟吧？”

　　侍从们看了都笑成一团。

　　卡洛殇一脸无语的看了他一眼，又去做新的饺子了。

　　他也不扔，把这个咬了一口的饺子随着其他的饺子一起蒸熟之后吃掉了。

　　护卫们都大觉得可惜。

　　像夫人和族长，练习的时候总会有几个多余的福禄饺子可以分给他们这些下人，尽管这饺子多半是长得七扭八歪的不是很好看，有点丑甚至露馅，但是都能让他们高兴好一阵了。

　　唯有世子大人，她随手做两个饺子，便觉得自己已经“出神入化”了，当然没什么练习用的饺子，只做那么三两个，下人们当然是没机会分到了。

　　“这孩子什么都要最好的，真是……”清夫人听着听着，眼里不觉泛了泪光，她连忙擦了，从大面团里取下一小块递给谨神月，说道：“来吧教主，包一个看看吗？把祝福和平安顺遂的心愿都包进去，送给自己爱的人。”

　　谨神月接过，一个白白的小面团，手感极好。

　　“你看我怎么做。先这样，擀出一张薄薄的皮，然后把喜欢的馅料放到饺子皮上，一次不要放太多……这样，捏捏捏，好了！”清夫人说道，将饺子摊在手心，展示给谨神月看。

　　谨神月看了看，说道：“嗯，确实精美，巧夺天工。”

　　清夫人愣了愣，突然笑了起来，她一笑，众人也跟着笑了，只听她说：“你们都学学，看人家白衣教主多会夸人！”

　　“夫人谬赞。”谨神月说道。学着方才清夫人的样子捏了一个，虽然动作慢了些，却也捏出来了一个有模有样的。

　　“教主学什么都快呢，你这样的孩子，在家里一定很讨喜吧？”清夫人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说道。

　　谨神月包饺子的动作滞了滞，随后平静的道：“没有。”

　　“家中父母可还健在？”留意到谨神月的神情，清夫人小心翼翼的问道。尽管这孩子看起来喜怒不行于色，却不知为何，她还是从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捕捉到了沉静如深潭般的悲伤。

　　也许是因为，这个安静的孩子在这样的时间里出现在此处，让她无论如何也没法不联想猜测一番。

　　“母亲不在了。”谨神月淡淡的说道。

　　“真抱歉，问起这个……”清夫人说道。

　　“无事。我与母亲甚少见面，对她的死，并无多大感触。”谨神月说道。

　　“怎么会呢？母亲就是母亲啊，就算很少见面，那也是唯一的母亲，怎么会不悲伤呢？你这孩子，难怪你总是不笑，原来连悲伤也不会啊！”清夫人说道。

　　谨神月突然想起身下那张泪眼朦胧的小脸，卡洛殇抓着她的衣襟，哭得胸口剧烈起伏，看起来就好像快死了一般……可是第二日，她又笑了，好似她前一天晚上没有哭过，没有那样肝肠寸断的悲伤过一样。

　　“你要哭啊，哭过之后就会开心了！”清夫人说着，手指轻轻的点了点谨神月的脸颊，在上面留下了粉白的痕迹，做完这个动作之后，她惊觉太过亲昵逾矩，猛然收手道：“真抱歉！我、我给你擦一擦！”说着忙从怀里拿出干净的鸳鸯绣锦帕。

　　“无妨。”谨神月抬手自己用衣袖擦了擦，说道：“原来阿殇的性子，像您。”

　　略有些冒失，有些无所顾忌。

　　“你真的这样觉得吗？那阿殇与女王……”清夫人说道。

　　“长相是与灵国女王更相似些的，性格却像您。”谨神月说道。

　　卡洛殇不笑的时候，便是睥睨冷傲的，与那个孤绝的灵国女王如出一辙，但她爱笑，她一笑，那股味道就冲淡了，莫要说高傲冷绝了，有时候还带点傻气。

　　清夫人高兴的眼睛都亮了起来，说道：“还是像我这样普普通通的好啊，你们这些大人物啊，总是爱把心思藏着掖着不露出表情，都憋坏了，哭闹都不会了。”

　　“阿殇确实很会闹。”谨神月说道。她想起来，卡洛殇刚到她的白衣教的时候，到处都快被卡洛殇掀翻了，宫殿换了一间又一间，都是没住两日，就被折腾得无法住人。

　　她又想起卡洛殇那双略微瑟缩的眼眸，静静的站在白图腾地毯上看着她的模样，那么乖巧，顺从。

　　她险些，就把卡洛殇玩/弄成了一个不会哭闹的人了。

　　谨神月心有余悸的想道。

　　“说起来，那年多亏了教主接阿殇过去照应，还为她寻了那么多名贵的药物。”清夫人说道。

　　“我待她并不好。”谨神月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垂手说道：“我打了她。”

　　清夫人愣了愣，说道：“她没提过呢……”随即安抚似的冲谨神月笑了笑，道：“这孩子有时候确实是没轻没重，以前也挨过打……”

　　“你们还会打她么？”谨神月问道。

　　“我与她父亲是没打过她的，不过有一次她实在是做得过分了，竟然出手伤了蓝颜，大长老就罚了她。”清夫人说道。

　　“她……出手伤了蓝颜？”谨神月不太相信的问道。

　　“这孩子占有欲太强了，她小的时候依恋她蓝颜叔叔……”清夫人看了谨神月一眼，见她没什么表情，继续道：“不许她蓝颜叔叔娶妻，还想在他身上刻标记，用的火漆棍，把蓝颜烫伤了……”

　　“是怎么罚的？她……哭叫了吗？”谨神月问道。

　　“正巧一会要把做好的饺子拿去祠堂呢，我带你去看看吧。”清夫人说道，又转头吩咐：“阿竹，帮教主把她做好的饺子用上等的描金捧盒装好了。”

　　把做好的饺子蒸好之后，清夫人带着谨神月来到祠堂，看到了那个横亘的冥火石。

　　像是没感受到那铺天的灼热气息一般，谨神月几乎是立刻就伸手去摸了摸。

　　“等等！孩子！”清夫人阻止不及，眼见谨神月把手放了上去，只听滋的一声屋内蔓延开烧焦的味道。

　　谨神月仍是毫无表情，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

　　“天啊！你这！你这孩子怎么……！”清夫人连忙抓起她的手对着那灼伤的皮肤吹了吹，转头叫侍从去找治疗石，又对她说道：“痛不痛？你这孩子看起来不像是这么冒失的啊？”

　　“痛。”谨神月任她抓着自己的手，垂眸说道。

　　“你且忍一忍，治疗石很快就来了。”清夫人话刚说完，她又对着外面怒骂了几句，焦急地道：“哎呀怎么还不来啊！这些人手脚真的是慢死了！”

　　谨神月取出治疗石捏碎，一声脆响后，手掌很快又完好如初。

　　“好在你有治疗石……”清夫人愣愣地道：“可别这么冒失了，伤到了自己，你家里人知道了多心疼？好了，我们把饺子放上供桌吧。”

　　谨神月点了点头，抬眼看去，看到了一个个形状各异的黑木牌子，有一个特别显眼，上面写着“卡洛殇”三个字。

　　她像是被那三个字刺痛了，几乎是立刻就收回了目光。

　　摆上饺子之后，拎着装了剩余饺子的木盒，说道：“夫人，还有些事，就告辞了。”

　　……

　　她回到白衣教，召见了弥生。

　　“教主，不知有何吩咐？”弥生行礼道。

　　谨神月看着他，神色不变的道：“把衣服全脱了。”

　　弥生眸色一变，微微抖了抖。

　　他身穿纹竹碧绿长摆，模样消瘦，这个颤动很明显。

　　随即，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带着悲伤的复杂神情，缓缓解下衣物，将卡洛殇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展示了出来。

　　那个形状独特的刻痕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显得十分明显，是在一个很隐私的位置，若非关系极其亲密之人，是看不到他身上的这个痕迹的。

　　感觉到教主冰冷的手指抚了上来，他忍不住皮肤缩了缩，浑身颤了颤，却仍是一动不动，任她深沉的注视着。

　　“阿殇用了你？”谨神月问道。

　　“没有，世子大人只是留下了刻痕……没有碰我……”弥生声音微颤地回答道。

　　他记得那日卡洛殇脸上的表情，无所畏惧冷傲邪魅，令他想起了那个早逝的公主。

　　不曾想，与她一样，看起来那么强势厉害的殇国世子，生命也如此脆弱，如昙花一般，惊艳地一掠而过之后，毅然决然的凋谢。

　　“她说了什么？”谨神月问道。

　　“她说，我与那人太过相似了……”弥生说道。

　　谨神月眸子沉了沉，原来，这个标记是留给她的。卡洛殇不是要独占弥生，而是要独占她，要把她的东西，都变成自己的东西。

　　眼里容不得沙子。

　　她虽然明白，却也有些羡慕弥生身上的这个标记。

　　早知道，她应该让阿殇在她身上留下标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