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花酿酒，天气尚清和》有园

95、绅带

　　在一个晴朗无风的日子，清和在采薇亭正中央摆上一个陶盆，点燃蔷薇枯枝放进去，她起身围着陶盆跳起招魂曲。

　　三遍之后舞步未停，一个虚影从清和舞动的身体里分化出来，走到陶盆边时已经凝为实影，甚至蹲下来将刻有“蛾眉”名字的木牌丢进火盆中，木牌燃烧，安息木本身的香味被激发出来。多余的空木牌逐一被刻上“蛾眉”后丢进火堆里，直到第九遍招魂曲结束，手上只余一枚“蛾眉”木牌。

　　跳舞的尚清和无缝切换成安魂曲，火盆前的尚清和则陆续将剩下刻有其他姓名的木牌逐一丢进火中，仍是九遍。舞止，两个身体合而为一，万里无云，蔷薇红艳，宿薇谷唯有她一人。

　　伯昏岭。诸公子斗曲以较高低得失，轮到子彤，子彤奏《行香子》，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子峋聆听后道：“思美人兮。”

　　子彤揽琵琶不语。忽然，裂帛一声碎玉惊，宛如疾风骤雨过江原，天昏地暗。待雨过天晴弦声停，子彤敛衣从容告退。

　　长风苑。

　　慕清风自认温和，却也不曾温和到平易近人，伯昏子彤凭什么断定他会接下订单呢？

　　伯昏子彤不惧迎面而来探究的目光，撇去姓氏尊卑，他只是一个登门订购法器的顾客，主家接单自然欢喜，不接单他便再去寻差一等的炼器师。

　　“七品沉檀，骨面正红，防御七星，扇动蝶恋花。”慕清风缓缓复述道。

　　子彤补充道：“玉带凤蝶、垂叶蔷薇。”最为普通的品种。

　　七品沉檀扇用来舞蝶弄花，思及伯昏氏的秋收舞由眼前人排练，慕清风隐约猜到所赠何人。无关风月，他接下订单。

　　燕思回送客后复命，慕清风让他回去修炼，不必再侍奉左右。

　　代序、成节陆续离开后，主动来拜见家主的弟子城主渐渐稀少，除非重要日子，维安院与维德院的安静程度不相上下。燕思回不惯于迎来送往，却不料结束得如此突然，他恭敬地行礼告退。

　　宿薇谷采薇亭，尚清和正练习安魂曲，一舞尽，她正视突然出现的伯昏子彤。

　　子彤身着一袭华美的红袍，怀抱金粉红漆琵琶，身后是无尽的蔷薇花海，浓烈而又缠绵。

　　仿若初见，她与伯昏子彤遥遥相对。

　　许久之后，清和走出采薇亭，慢慢走到他面前，白裙委地：“走了为何回来？”

　　“为你——你听懂了我的琴声。”

　　“我不能招魂，不能安魂。”入了舞道，或许仍分不清宫商角徵羽，已能听出曲中相思意，原来思得眼前人？

　　“我亦如此。”

　　清和低头一笑，上前一步吻在他的唇角，呢喃道：“原来我也喜欢绯色。”伯昏子彤加深了这个吻，两人都未提起红鸾誓。

　　在尚清和看来，此日之后生活并没有太大变化，仍是慢节奏地练剑习舞。子彤却觉得她前后判若两人，笑容不再浅淡疏离，闲谈随意，果真亲疏分明。

　　宿薇谷内，一人即兴弹奏，一人即兴跳舞。

　　清和采了一捧花瓣，从子彤发顶倾下：“此地似乎荒废了。”四五年未见人或妖经过。

　　子彤捉住她的手腕，两人并肩坐在谷中最高处：“本属长风临洺城辖下，自长风子鄯成为临洺城主，聚城令便绕过了宿薇谷，附近妖族不曾趁机占领，倒成了无主之地。有传闻，这里是长风子澜的后花园，但未得到他本人承认。”

　　“如此。”清和抬手招来两朵半开的蔷薇，子彤目光微凝，清和掰掉嫩刺后一左一右别在他耳后，子彤取下左耳上的蔷薇看了看，反手别在清和左耳后。

　　子彤问她为何想学舞，清和道：“悦人悦己。”

　　子彤忍笑：“诚然。你与沉珺惺惺相惜。”两位一本正经，动作却总是超脱预料，沉浸在自己的舞蹈中。

　　清和则叹服他的分辨力，三万名舞师妆扮相似，看到后来面容竟也相似了，她也只认得身边的沉珺。

　　提起沉珺，清和道：“她本想谢你，只是走得匆忙。”

　　子彤斜睨：“我从未离开舞雩台。”清和不语，子彤继续道：“她道谢与否无所谓，你呢？”

　　“我每日在心里感谢你的教导。”已经谢过了。

　　“我没收到，不算……”

　　长风苑，慕清风收到伯昏子彤的传讯符，言他九月十五不便亲自来取扇，劳烦派人直接送到宿薇谷。

　　慕清风将长盒放在书案上，目光从傀儡人身上掠过，没有接到指令的白石傀儡一动不动。他打开长盒，最后一次检查彤扇。

　　观澜忽然现身，素扇点了点白石傀儡，傀儡立即煮水烹茶，依次端到二人手边。

　　观澜品了品：“早该换掉燕思回的。”又道：“秋扇见捐，不应时。”

　　慕清风将彤扇收起来重新装入长盒：“去宿薇谷看看吗？顺便带过去。”

　　“我要一个宿薇谷做什么？不去。”

　　慕清风笑：“容成广阔，你去过几处？”观澜只顾饮茶，左不过那些山山水水，最好的峰峦湖泊都被氏族妖王占据着，真夺过来也只有几日兴趣。

　　慕清风宽容地看着他，似乎观澜有所问，必会得到最真切的回答。

　　观澜被呕到，心中越发不痛快：“今日勉为其难以身试剑。”维安院顿时被两股灵力牢牢护住，片刻后观澜清爽地走出来，身后一片狼籍，白石傀儡化成乱石。

　　慕清风捡起被碎木板压住的彤扇，缓缓展开，抚平扇骨扇面上观澜留下的灵力划痕。他自语：本能吗？可怜可恨。

　　宿薇谷的绝灵阵同样影响着慕清风，他落在谷外，沿着开满蔷薇花的小径入谷，远远见到尚清和在采薇亭中练剑，落霞剑法。

　　确定了子彤的位置，慕清风停在原地。清和收剑入鞘，在她看过来的瞬间，慕清风幻化成伯昏子彤的模样。

　　清和疾步迎向他，慕清风将木盒递给她，清和压在手心不打开：“你出谷了？”

　　慕清风只道：“前段时间预订彤扇，现在做好了直接送到宿薇谷。”

　　清和神色缓和下来，这才打开木盒拿起彤扇抖开：“很漂亮，是要练扇舞吗？”手腕翻折挽了个扇花，不防扇面飘出两朵蔷薇花，再翻折，一朵蝴蝶蹁跹逐着蔷薇。

　　清和惊喜地看着他：“给我的！”子彤教舞乐时十分排斥灵器法器的“锦上添花”。

　　慕清风颔首：“若不用灵力，可作普通沉檀扇习舞。”观澜的绝灵阵对尚清和不起作用，他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

　　清和试着封住灵力，果然再舞扇时不见蝶与花。清和展开彤扇，遮住自己的口鼻只露出一双笑眸，见他微笑便欺身而上，抬高三分扇面只露出他的眼眸，慕清风含笑不语，脚下未再移动。

　　尚清和锁住他的双目，慢慢凑近绯色扇面，唇与扇面一触即分，趁势连退三步：“今日怎笑得这般奇怪？”

　　“奇怪的是你，心不在焉。我不打扰你练剑了。”慕清风看了眼她腰上佩剑，转身走入□□中，身影渐渐被花石遮住。

　　清和合扇握紧，是她多心了，她确实没有感应到子彤出谷。

　　伯昏子彤修炼结束，前来采薇亭寻尚清和，见她正有模有样地持扇跳舞，不禁笑道：“扇舞刚柔相济，更适合你。”

　　清和闻言手腕一抖，合扇，再唰地一声抖开，反反复复，确实有出剑、收剑的畅快。

　　“怎么谢我？”

　　清和合扇：“上次不知怎的说到绅带，我左思右想，绅带须得与衣裳相配，听闻伯昏氏重礼……”

　　子彤笑：“清和见闻广博。”

　　清和取出纫好的四根弦：“博峪蚕丝。”

　　子彤扬了扬眉，到底收下丝弦备用，以他修为尚不能在博峪来去自如。二人沿着小径漫步，子彤较之往常安静。清和心中微沉，道歉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子彤轻触花枝，蔷薇花瓣簌簌散落，感叹：“绿暗红稀，宿薇谷的花季即将过去。”

　　“届时子彤万绿丛中一点红，不愁找不见人。”

　　子彤暗笑，这眼神，幸而有修为在身。

　　七百年，于修士不过弹指一挥间。宿薇谷有春夏秋冬，蔷薇似乎四季不败，实则某个大风的夜里落尽旧叶，新叶在一日之内从紫芽长成翠叶，这一日被清和计为春分。

　　春分，丛中隐约可见残雪。

　　“会再见吗？”子彤心中已经有了回答，正因为这份回答，他在宿薇谷停留了足足七百年。

　　不曾因分歧争吵，这段感情还是走到了尽头，甚至可以用顺利、圆满来形容。若没有八百年一次的成武祭典，是否会忍耐得更久呢？不得而知。日夜相对，一段情意到了最后，似乎时刻都成了忍耐，连不先行踏出宿薇谷也是忍耐。

　　一切结束得很突然：他没有接清和递过来的蔷薇花。清和忍不住笑道：“红鸾誓也不是一无是处嘛——”不等子彤变色，她很自然地问道：“这次成武祭典，你接手哪一部分？”

　　“你有兴趣？”有几分真意，子彤自己也难辨，不可否认：他仍会沉醉在她的笑容里，幸好她真正笑的时候极少。她的眼神是真挚的，表情很是淡然，就像这血色蔷薇，开得挺好，也只是挺好，不能填补心中预留出的空白。

　　清和摇头，秋收之后是冬藏。脚下是出谷的路，每一条路最终都通向谷外，端看他们是否回头。

　　子彤目视前方：“第一次参与成武祭典，我遇见了你。”清和在心中接道：那你将遇见很多人、妖。

　　“我与你，比他们更长久，是吗？”清和点了点头。

　　子彤停在谷口：“清和，有时候退让并不意味着软弱。”成全也不意味着爱重。收到绅带，他固然开心，心下却明白这份妥协毫无意义，更无意义的是他还系了数百年。

　　清和只道：“珍重。”有些执念根深蒂固。

　　“珍重。”

　　清和率先离去，子彤折返采薇亭，摘取所有留影石后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