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花酿酒，天气尚清和》有园

92、相忘

　　舞雩台，承蜩族合奏《阳关》，尚清和随其他舞伎一起翩翩起舞，曲调已在她心中，她眉眼含笑，仿佛化作一朵桃花，开在春风里。曲终，桃花便毫无留恋地随春风而去。

　　素和子君用术法改头换面，此刻一张方脸平平无奇，他在舞雩台徘徊多日，身影穿梭在不同的舞台下。诅咒解除后，这里大量的蝶族仍倾向于保持人形，甚至因舞雩台减弱了妖族化形的束缚力，他们变幻的人形更加栩栩如真。

　　歌舞足以忘忧，曲乐是共通的，来舞雩台的人与妖越来越多，尚清和也常常忘了今夕何夕。

　　又一只舞结束，舞伴们却未快速退到幕后，而是列成两队依次走入席中，在宾客旁边坐下，舞台上只有清和愣在原地。蝶族舞伎们互相看了眼，才意识到这位是临时拉过来顶替沉霖的。

　　清和环视全殿，缓缓走到空出的宾客身边垂目坐下，她竟不知舞雩台何时变成人世的花街柳巷，蛾眉知晓吗？

　　子君执壶为她倒了一杯酒，清和默默接过不饮。子君未劝酒，只是自斟自饮，一杯接一杯。大约是见她气息太过凝重，子君笑了一下：“妖族交欢随心，只不过在座一半人一半妖。”舞雩台蝶族繁衍生息，总不能凭空冒出来的。

　　容成不是没有混族血脉，人修与妖族的后代，最后无一例外都回归了妖族，子缜留在宜城的女儿某一日也消失了。

　　清和有些心乱，她筑成舞雩台，但舞雩台归属于与蛾眉所在的蝶族，她打算找蛾眉谈一谈。

　　子君喝了很多，清和并没留意他的动静，只是疏离地坐在一边。待宴席结束，清和放下酒杯径自离去，杯中酒一口未动，子君拿起酒杯慢慢转动着，贪恋了点点温度后一饮而尽。

　　清和沿着台阶层层向下，蝶族栖息在地下宫殿，这也说明舞雩台已非当初的舞雩台，她辟出的万间居室住满了来观舞的客人。

　　蝶藏早已等候多时。

　　初时，蛾眉不让尚清和介入蝶族的是是非非中，尚清和从未越界，这三百余年她只顾学舞，未再亲近任何一个蝶族。

　　蛾眉离开舞雩台前，曾对蝶藏道：“成与不成，我都无颜再见她。她到底入了舞道，此后是去是留，不必干涉。”

　　清和问及蛾眉何在，蝶藏道：“我是蝶藏，蛾眉已离开舞雩台。”

　　清和默然，她们不曾当面告别。她仍是问道：“蝶族打算以色侍人吗？”

　　蝶藏笑：“进驻舞雩台前，弟子们修炼后会与同族双宿双飞，两情相愿。”弃道侍于人？人修不配。

　　清和没有离开，只不再与蝶族同舞。她开始每日在顶层天□□自练剑跳舞，白日落霞剑，夜里星辰剑，舞则随心随意。

　　明月夜，子君照常坐在观看席上，手里举着一朵盛开的昙花。舞台上万种风情、管弦呕哑与台下的笑闹融为一体，子君眼前则是幽暗的夜空、皎洁的圆月、凉风、雪剑。

　　天边微微亮，子君离座来到天台。清和正平躺在地上，无声地数着还未隐没的星辰，探知有人靠近，她并未停顿。

　　子君扬手抛出月光昙，正落在清和的左手边：“抱歉，我食言了。”

　　清和目光凝结在最亮的殇离星上，食言？哪一句？是复合，亦或是当初断得不够干净利落？良久，她伸手去拿昙花，指尖一触到花瓣，月光昙飞快凋谢结子，夜明珠般的种子飞向子君，并消失在他的胸口，而她的手上空空如也。

　　清和蜷了蜷手指，心中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她侧过脸看着恢复原本相貌的素和子君，他平静得仿佛秋日的长湖——似乎很多人慢慢地都变得相似。离开苏方后，曾经的诺言变成了湖边的芦荻飞雪，本不值得他亲自跑一程。

　　“素和子君，你会忘记我们的一切。”生命漫长，人总是在不断地遗忘着，没有谁更特殊。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些人影，大家彼此相忘于山海罢。在蛮荒空寂荒芜的深夜，她已不必怀念任何人事。

　　素和子君摸了下胸口，刺痛一闪而过，他微微点头，消失在晨光里。当归院里传来《春花厌》，二月春花厌落梅，仙源归路碧桃催，欢意似云锦书失。渐渐地，思念的深沉转为淡然，曲调轻扬悦耳，冬去春来春又尽，悲欢应时，似是彻悟。

　　子芦即将回古墨，他前去与子君道别。子君笑着挽留道：“古墨有何留恋处？少主空虚，子芦何不补上？不信你我师兄弟二人敌不过长风那两位！”

　　子芦老实道：“修为真敌不过。”

　　“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们不可能毫无破绽……”

　　子芦看着斗志昂扬的子君，不由应道：“好！”子君敢给，他就敢接，当不成家主，当少主过过瘾也不错，想当初子君还当不成少主呢。

　　素和有了少主，与家主同期，也只有后者值得思量一二。江潭、万里觉得奇怪，苏尚反而道：“两位总角相交，情分非常，若是我，也是愿意分出权柄荣耀的。”何况对于父亲而言，素和更是责任，值得信赖的唯有子芦。

　　子芦暗中找到苏尚：“家主忘记一些人事，我希望你暂时不要主动去寻他。”不等苏尚拒绝，又道：“苏尚一千二百余岁，不再是围在爹娘脚边的稚子啦。”

　　苏尚闻言，心中很不舒服。直到她远远看见父亲，比她在苏方城时更锐气蓬勃，更重要的是，他真的没认出自己，在血玉玲珑戒响起之前，父亲甚至不曾多看她一眼！

　　苏尚一个人生着闷气，手里的传讯符都快被盘熟了。那两人分开后从不提及对方，她难道向母亲抱怨父亲对她视而不见？她一千二百多岁，不是一百二十岁！

　　传讯符还是发出去了，第二日收到回应。苏尚来到采菲楼顶层，上官瑾已坐在上一次的位置，举止也如上一次般，面上不咸不淡。

　　坐下后，苏尚却不知从何说起，事实上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突然间就爹不认了。若非思言透露，她甚至不知长风子澜有子，这是不是表明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

　　上官瑾听闻素和变动，心里隐约猜到发生过什么，他没有主动问苏尚，仿佛只是单纯过来喝一杯药茶，还是自己付资。他取字怀瑜，但终不是上官瑜，上官瑜或许会嫉妒、或许会幸灾乐祸、亦或许会同病相怜。

　　仿佛一个人离开，另一个填补这段空白。苏尚与上官瑾联系变得紧密，为此开始学绘传讯符，学得再好，九成的传讯符从未飞出过素和谷。半路凑在一起的兄妹，甚至没有血亲在中间粘合关系，苏尚守着一条界限不过分打扰对方。江潭、万里不能理解她对父母情意长久的期盼，而面对上官瑾，她直觉对方能体会到这种无法言说的心绪。

　　苏尚一千五百岁时终于在素和排名战中进入前一百名，素和子君出面赐名、授予百位公子文佩，并记入素和家谱，一般排名千年内不变。

　　苏尚排在九十九，倒数第二。她曾向上官瑾请教如何褪下血玉玲珑戒，上官瑾只是默默当着她的面取下自己的玲珑戒，苏尚伸出左手再次试了试，不行。

　　上官瑾道：“这是仲孙对你们的保护。”苏尚当然知道，只是不希望铃声响个不停，除了周岁之前，初见及超过十年未再见则铃声大动。她倒想每十年去当归院逛一圈，但答应了少主，她才不想打脸！

　　苏尚此刻站在家主面前，两人手上的血玉玲珑戒同声共和，他们的关系在素和谷向来不是秘密。

　　子君不动声色，看着名册道：“苏尚？往后便名子苏吧。”紫苏，辛，温，无毒。心中琢磨着，究竟姓名中是苏还是尚？

　　“诺。”看来真的忘了，至于断得这般彻底么？

　　素和子君一离开，子苏便迫不及待地约上官瑾喝茶，她现在每年灵石份例翻了五倍。

　　上官瑾扶额，前半生有一位不省心的弟弟，后半生又来一位不省心的妹妹，他真是天生劳碌命。

　　子苏笑嘻嘻地道要回请哥哥，茶具才送上来，子苏便一脸惊惶：“我爹真的连我都忘了！”此前避开，她窃以为是不想思见故人，心中还唾弃老父亲，解个红鸾誓而已，万里的生父生母都解了十来回了。

　　上官瑾神色微顿，难怪长风苑这三百年来悄然无事，应是一同忘记了罢。看着惶惶不安的子苏，不由感叹血脉真强大，可破世间九成约束。天地允许你忘记任何一个人，却也允许你在相逢时重新记起血脉亲人。他与子苏记忆仍在，大约这次不在某人遗忘的的行列。

　　上官瑾自觉是一枚无用的棋子，先后见证了两个人的寂寞。安慰了子苏一番后，他回到白云城，却是向长风不镂请辞。长风不镂苦留无果，上官瑾解印而去。

　　当归院，子君看着子苏的排名陷入沉思，修炼资质比他当年差多了，再看具体的各项成绩，药理药剂甲等，比他强一些，她也出自素和吗？那他为何毫无印象？他仔细查看过，当归院没有她的痕迹，他身上没有红鸾印记或别的印记。他意识到这是一段不被期待的过去，但仍好奇，她究竟是怎样的人呢？或者妖族？

　　子芦来对面坐下朝他挥手，子君蓦然问道：“你还记得子苏……吗？”

　　“嗯，九十九位，血玉玲珑戒响得我都脸疼！你还不如当初答应伯昏子笱呢——”伯昏子雯出生即三星阶，如今伯昏新一代中能入前二十。

　　子君一脸疑惑，与子笱何干？子笱不是对子缜情根深种？

　　容成能有多少深情？子芦恨铁不成钢，也不知子君那时候两只眼睛看什么去了，他好歹还有个青阳子玉，分分合合的，关系还不错。

　　“当然是家主啊——”上任家主寄予他厚望，他自然要努力修炼。宿薇谷归来后，他总想与长风子清比一场，奈何子书不许。如今子书坐化千年无人约束，他反而爱惜羽毛，毕竟当初身为普通弟子输了就输了。

　　子芦取笑道：“风高夜黑，花前月下，露水情缘后各奔东西，数月后抱子而来，空手离去——我说的是狐妖送子！”

　　子君一笑置之，且当如此罢，既然不留一丝痕迹，他应当尊重主动忘记这段过往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