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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紫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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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无寐查阅了大量古籍,大浪淘沙,终于从几本人间杂记里看到:某年月日遇一紫衣紫剑男子。根据其容止描述大致能推断是同一人,虽然形迹可疑,但传说本就离谱,不能以常理度之,此人极有可能便是紫虚尊者。
沧海桑田两万多年,江山更替城镇兴亡,殷无寐花了五十年才找到当初那片无名山林。他小心翼翼站在无灵圈的边界上,左右徘徊着:进一步是紫虚剑,也可能是万丈深渊,入了无灵圈他便是个普通人。
最后执念占了上风:紫虚剑更重要。无灵圈里都是普通人,谁也不比谁更强。山林里连条路都没有,他用剑砍出一条小路,也方便后续的回程。后来半山腰出现一方石潭,潭水汩汩溢出形成一条小溪,殷无寐顺着溪流行走。
庞女收剑倾听:“有人来了。我们避一避?”
清和看了看木屋和周围留下的痕迹:“会被发现的。”
庞女也道:“是的,你和我不同。”她没有形体,只能抱剑而行。“我出来,你躲着。对方肯定想不到有两个人。”最后两人决定都先躲在树丛后,待对方发现了庞女再出来。
殷无寐踏在石头上,轻易地看到月色下的木屋。他戒备起来,悄悄走近。
庞女向清和比了个手势,清和微微摇头:不认识。
殷无寐谨慎地敲了敲门,静悄悄的无人应声,他伸手推了推,门开了。
“你做什么闯进我家?”庞女抱着剑从树后走出来。
殷无寐立即缩手站正:“在下刚刚敲门了……”
庞女气势不减,温柔又认真地责备他:“我出门在外,如何应你?没应门,你就擅自进了,难道不是闯?”
殷无寐欠身道:“对不住老人家,是在下鲁莽了……老人家独居在此深林?”
庞女也停步:“叶落归根,深林可从不嫌弃老人家。”
殷无寐向来无法应对温柔而强势的女人,不论年轻还是年长,他连忙退出来,借着月色悄悄打量对方,只是老人抱剑有些奇怪,而再华贵的紫在月色下也是一团漆黑。
庞女反而淡定地往屋里走:“就一间屋子,就不留你了,年轻人身强体壮的,找个干净地方将就一晚也不算什么。”
殷无寐退到溪边石头上,坐下来:“您说的是。”
庞女让他起来:“石头多凉?看到树下干草堆没?多抱些干草铺在石头上,也方便睡觉。”
殷无寐照做,铺好了后还看了一眼庞女再躺下。庞女叹气,招手让尚清和出来。
殷无寐倒真的吓了一跳,两个老人家深夜抱剑在山林,他迅速持剑站起来。庞女没理他,与尚清和进屋关门安歇了,殷无寐犹犹豫豫间也枕剑躺下了。
清和在她耳边道:“我虽不认识他,但他应该也是一剑山的修士。”一剑山的剑意多少不同于其他门派。
庞女抱紧了怀中剑:“又是一剑山啊。你们明明自己有剑,为何还来这里寻剑?”
“有些人喜欢宝剑,越多越好。有些则是对手中的剑不满意,不会铸剑,便希望找到一柄更好的。”
庞女道:“我不想把阿紫给他。”
“那便不给。我们两个人呢。”
很久之后,庞女轻声问道:“他会飞升吗?”
清和不知道。来人修为应该不低,无灵圈对不同修为的人反应不同,修为越高,在这里越辛苦。
庞女继续轻声问道:“如果他飞升了,应该会遇见贺紫吧?”
“也许会。”
庞女自言自语:“将阿紫带给贺紫如何?”
很久很久之后,庞女道:“贺紫修剑,不可能一直无剑,这么多年过去,说不定新剑更趁手。”
清和道:“那要试过才知晓。我知道有个人应该会很快飞升,她不缺剑,她可以将阿紫带到贺紫面前。若贺紫喜欢新剑,阿紫就去想去的地方,若贺紫故剑情深,阿紫就留下。”
庞女不作声。天亮之前,庞女同剑一起消失了。
清和打开门,殷无寐正对着水面将粘在头发衣服上的草屑一点点拿下。听到开门声,他站起身看过来,没见到庞女莫名松了口气。
殷无寐想当然地认为她们是普通人,而非前来寻宝的修士,即使持剑——太老了。无灵圈杜绝一切灵力术法,实实在在敲掉一嘴牙那是何等牺牲。
容貌声色是极具欺骗性的,因形貌正年青,哪怕他千岁之龄、对方不足百岁,他也不会倚老卖老,反而不由自主带着些敬畏:老人家。
清和慢慢拄剑走去溪边洗漱,顺带喝了两捧溪水,又举着细木杆打了两捧野柿子,埋在草木灰里作为下一顿的口粮,扒拉出前两天埋进来、已经变软的柿子。足够软,不费牙,只是吃完嘴里涩涩麻麻的,清和不得不再去溪边喝了两口凉水漱口。
殷无寐取出行囊里的干粮:“老人家吃块饼子?”
清和摇摇头,走到空地将落霞剑法练了一遍,练完擦擦汗、平息呼吸,就近在灌木丛中收集枯枝,再拖回木屋旁边。全程拄着剑,剑在鞘中,还特地在剑柄与剑鞘之间以布条系紧,长剑成为一根合格的拐杖。
殷无寐边嚼着硬邦邦的饼子,边看着清和练剑,脸上若有所思,这套剑法有些熟悉。
直到日当顶,殷无寐仍未见到另一位老人家出门,他不禁问忙碌的人:“那位老夫人还没起?”
清和捶了捶老腰:“她回家了。”
殷无寐顿时被饼子噎住,昨晚可不是这样说的。
清和又道:“她偶尔过来,我们是……邻居。”邻居一词说得很不确定。
殷无寐连忙问:“那她家在哪儿?”
清和摇了摇头:“不清楚,左右就在附近。”
她抬手遮眉看了看四周:“太远了,走不动。”
殷无寐竟无法反驳,他简单说了句去四周转转,一连消失四五天。
“附近并未见到任何屋舍,那位老人家住得也太远了。”殷无寐坐在石头上捶腿,不眠不休地找了几天,双腿像灌了铅似的,累得慌。
清和回道:“因而一月来一次。”
殷无寐看着她晒果干:“这些不能长久。”他再远离俗世,也知道老人不能只喝水吃果子。
“会算命吗?帮我算算还有多少阳寿。”
殷无寐马上摇头,再不敢多问,生怕问出一出人间惨剧。
一个月后,庞女再次抱剑过来,这回整柄长剑裹了三层红纱,只能看出剑的轮廓。她没好气地问:“怎么还在这里?扰人清净。”
殷无寐自觉很安分,哪怕每次看到清和练剑都觉得剑法非常熟悉、却又想不起哪里见过,也不曾开口打听。前有长剑做拐杖、砍刀,再来一位缠着红纱的,他便也不觉得奇怪了,况且他从不留恋有主之剑。
庞女来了便与清和一起练剑,庞女初学,清和时不时停下来纠正她的动作。
殷无寐忍不住问:“你们怎会一剑山落霞剑法?”
庞女反问:“落霞剑法是什么不传之秘吗?”
这倒不是,入门第一套剑法,引导弟子练气入体,有些迟迟不能入道的弟子重归俗世,将剑法传播出去也有可能,低阶剑法而已。三十六式看下来,还是有不少差异的:“老人家右臂再向上两寸更佳。”
清和右臂依言向上半寸便动不了,殷无寐看到后尴尬地道:“那就半寸吧。”普通老人的筋骨远不如修士柔韧。
清和摇摇头,继续按照原来的方式练着,如不能向上两寸则半寸也无益,还伤筋骨。
庞女对清和道:“我要练和你一样的。”不然她会乱。
殷无寐在无灵圈密林里搜寻了十年,庞女看他袖着手来来去去,问道:“你这样能找到什么东西?”
殷无寐解释道:“紫虚剑是天阶灵剑,即使在无灵圈万年也不会锈毁。身为剑修,对天阶灵剑会有感应。”
庞女对此深表怀疑:“埋在地下也能感应?”
殷无寐笃定地点头,同时道:“二位手中剑俱是天阶灵剑。”
庞女与尚清和面面相觑,眼中惑色愈浓。庞女是觉得都能感应到她拿着天阶灵剑,就没想到会是紫虚剑?一开始确实遮遮掩掩的,后来为了练剑方便,就光明正大地亮出来了。清和则是不信,未听说元婴中期修为可以炼出天阶法器,是道法对修为的绝对限制,非天赋可以突破。
又过了十年,殷无寐打算离开:“虽然确定紫虚剑就在此处,但遍寻不得,应是在下与紫虚剑无缘。”灵剑大都有灵性,也会择主,他只是遗憾未被选中。
庞女问:“你已经有剑,为何还要寻其他剑?”
殷无寐想了想道:“名剑重器,蒙尘太过可惜。”
见庞女落寞,清和不由道:“紫虚剑名成于紫虚尊者,若你声名显赫,自会成就新的名剑,否则名剑落入你手,不也以蒙尘自叹?”
殷无寐恍然大悟,彻底放下紫虚剑的执念,真心劝解道:“深林不宜久居,不如结伴去附近的城镇?”
庞女摇头:“故土难离。看你寻觅这些年一无所获,怪可惜的,我这把剑便送你吧。只有个要求,这剑也是故人所赠,若一日故人见剑想要取回,请勿留恋。”
殷无寐谢绝道:“君子不夺人所好。老夫人爱重此剑,又是故人所赠,在下实在不便据为己有。”
庞女将剑抛到他怀里,转身回了木屋。
清和也默默回了木屋,合上门。
庞女身形虚薄:“我曾经不信天意,但天意让我遇见贺紫,如今天意又让我得以追随。我这副模样,再见他又能如何,我只可惜了阿紫。”
清和说不出选择是对是错:“不见,尚能从容。”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不容拒绝、无法掩饰的欢喜,所以他怎会不知她爱他呢?笑着道别,给彼此留下最后的体面。
庞女笑得洒脱:“若能一见,何必从容?”往上两万年,她是不能啊!倚剑而生,风中残烛,一月三个时辰也是漫长岁月慢慢积累的成果。
木屋内只余尚清和,殷无寐走了,庞女也走了,他们甚至不曾互道姓名,因为注定会遗忘。
起于莲池,终于莲池,为何又两番来一剑山再见呢?无端滋生了她的贪恋与妄想,她要很努力才让自己不再陷于幻梦中,以心安理得地忘却这段短暂的情缘……倘若朝生暮死,那还是继续喜欢他吧,不可太深,枕石漱流修炼之余,兴许会念道: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