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花酿酒，天气尚清和》有园

43、溯洄

　　慕清风第一次进入溯洄之境很快失败了。
　　他进入的时点是成年后二人在流霞山长阶初见，一番考校后直接收为弟子，清和搬到神秀峰居住。但她似乎有些敌意，很少到演武场与其他弟子侍从一起修炼，闭门在洞府这方寸之地练剑，纵然有剑域锁气，数年后仍塌了半边神秀峰。他们的师徒之情极浅，菩提玦半分反应也无，溯洄之境根据观澜的设定自动结束进入下一回合。
　　第二次是幼时初见。他从半空中落下石阶现身，告诉她生母寻访一事。她眼珠转了转后向他道谢。慕清风亲自教习剑法，她资质悟性不足，他则耐心不足，没多久便散了。这次失败得更快了。
　　溯洄之境中，慕清风按着眉心沉吟，寻思未果，慕清风主动遮蔽自己的神识与记忆，随机进入一个时点，开始了一场虚无不存在的相遇。
　　金丹末期无花榜大比得胜归来，慕清风心情不错，见到了分散多年的观澜，眼角含笑风流无情，已然修得九分文质彬彬，再多一分就得道成仙，但无损于他们多年情谊。
　　先姑父姑母十分疼爱他，可惜文心阁规矩怪异，观澜未能见得亡者遗面，此后自困入画峰。慕清风见过一次姑母之后生的表弟表妹，对方神情冷淡，慕清风不屑看人脸色，与观澜传信时只寥寥提了一句凤轻家宅平安。
　　他向来记性好，立即想起那个扫台阶的接生妇人之女，修炼对她而言似乎极为艰难，算一算寿元应无多，便御风到流霞山看一眼，全了始终。
　　竟是年轻乡野女子的模样，身量修长而不纤细，像坚韧的白杨，安静地扫阶练剑，仍是入门的三十六式落霞剑法，筑基后期修为。剑域中只是五出野桃花，如云粉色与霞光倒也相和，是个俗人。
　　慕清风隐藏身法看她孤身出入山林，一手避尘、隔空取物、借力法诀用得炉火纯青，不必用剑，手上一根竹杖轻挥便斩断腰粗的树木，整棵树举在头顶，足尖轻踩树梢拖到一个山洞前，轻巧地挥着竹杖将断树劈成木头，再隔空码放得整整齐齐，比她的落霞剑法还顺溜。
　　慕清风自己炼器都是用的天地灵火，一时也猜不到这些木头的用处，总不能真烧火做饭。
　　她处理好木头，拿着竹杖挖土，直接挖了一个半人深的坑，用引水诀边注水边撒细土，再用万能的竹杖搅拌，仿佛活面团似的直到泥巴成团软硬适中不粘，摊到一块平整干净的石面上，剑气划过切成方方正正泥块。到底亲自上手摸了摸，还是湿软了些，需要阴干。
　　她似乎有所感应，一直盯着慕清风藏身的方向，慕清风便也大方地走出来。她一惊，想不起多久未见生人，长得还挺好看，她一言不发只是睁大眼睛打量着来人，谨慎到让人觉得莫不是个哑巴。慕清风倚着木石也不说话，她则收回视线，手上拿着本薄脆泛黄的书册，低头小心地翻看着。
　　两个昼夜过去，她开始有条不紊地将半干的泥块交错码放在山洞内周，然后掐诀引火在洞里点燃了木柴，不断架放木柴，烟气顺着侧面洞道蜿蜒排出洞外，即使用一层层湿泥将洞口封住，也有热气熏面而来。中途引些水汽入洞，如此三个昼夜后，山洞里烟气自灭，热度降下来。
　　没有感受到恶意，她便不理会这个怪人，竹杖不甚温柔地戳破了洞口泥封，红砖露出来，角落里碎了一些。她点了点数量，习惯性闭目掐诀，红砖被移到山麓小院。她朝慕清风看了一眼，握着竹杖绕行而去，慕清风没有立时动身，抚着腰间佩剑觉得自己行径颇为无聊，如此闲情逸致不若收个徒弟。
　　小院的院墙被削倒了半面，切口很整齐，山间无所谓防盗防兽，只是看着不齐整不雅观。她从书阁里翻检出一本杂书，勉强讲了几句怎么烧砖，在陶器的基础上琢磨了下技巧，烧废了几炉废渣，这是第六炉，数量应该够补完墙面了。她对着缝隙形状挥出剑气切割出红砖，又搅和了些泥浆贴在红砖四面，尔后严丝合缝地塞进切口里，还熟练地用竹杖敲了敲。
　　漏洞补完，但裸露的红砖与原本白色墙面极不协调，她刮了些白色粉末，掌心捻来捻去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于是移栽了一株茂盛的黄木香在墙下，绿色枝蔓遮住红色墙砖，她滴了两滴甘露到根部，黄色花朵次第绽放，十分亮眼。
　　慕清风在她整理好木香藤后离去，不久后他偶尔会过来流霞山，闲庭信步般登一登履云梯，或在琼花树下静坐着看她练剑，二人并无言语交流，保持着五六丈的距离。
　　慕清风用灵火炼器的时候，脑中闪过那个肆意挥出剑气、只有练剑时才拔出佩剑的女子，手中无剑似有剑。他炼出了几柄宝剑，心中却不甚满意。
　　或许流霞山某一任弟子爱海棠，小院门口的两边种了一排，一眨眼花开，一眨眼花落，老树枯死，新苗茁壮成长。
　　她只有在花开的时候才会在树下停留，一停就拔剑起舞，仍是落霞剑法，剑招顺序却很随意，常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收剑时花枝则折断过半。她没有落花返枝的法诀，便常常抱着花枝回到院落，以灵力封住断口，别在屋檐下水漏壶珥间，颜色映衬，有几分古朴可爱。或者用葛丝串起花朵挂在走廊，如此进出则穿花度柳。
　　她渐渐习惯这个男子的神出鬼没，修为应该远胜于她，流霞山无可图谋倒也不怕。虽然美人如花隔云端，她亦学会稍微收敛自己的举止，不至于太粗鲁。
　　慕清风晋了元婴，她才悄无声息地结丹，本人似乎一无所觉，流霞山再见时面容十分恬淡，她的气息本就接近俗世凡人，不似修士裹挟着锐气，自带威压，如今更像春三月北面山崖洁白的喷雪花，温柔静默下生气勃勃。
　　慕清风双指捻着弟子铭牌，她坐在山崖岩石凸出处的花丛中闭目冥想，阳光洒在雪色花瓣与雪色脸颊上。慕清风似乎也感受到春暖，眉心泛着一丝热意。良辰美景，春风沉醉。她仍在冥想，他将弟子铭牌放回原来的岩石下后离开。
　　慕清风此时的炼器术尚不及元婴中期时，他心中有剑，却屡次铸剑失败，他安慰自己欲速则不达。他出宗门去几个秘境闯荡了一番回来，修为也顺利晋升到中期，顺手接任掌门之位，各峰各院在千年门规下有序运转，些许小事秋氏一向处理得很好，处理不好的换掉即可。
　　他独自来到燕云台的时候，她还在某段石阶上打扫，几百年如一日毫不懈怠。琼花落尽，翠叶如伞，他在石桌上烹茶，茶汤三沸她仍未上来，他便皱着眉继续煮茶，绿汤变红汤。
　　清和感受到云台上那人威压越来越强，叹息着登上最后一阶，熟悉的风景映入眼帘。
　　慕清风望向她，第一次开口：“过来。”
　　清和慢慢走近他，脚步迟疑随时打算停下来。慕清风示意她坐在对面，清和正襟危坐，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慕清风提壶倒出两盏茶，棕褐色茶汁香气浓郁，他先端杯饮用，清和观察着他的神色，慕清风掀了掀眼皮平静地回望她，清和立即托着瓷盏喝了一口，茶汤入喉，极苦，似是幼时上火喝的黄连水。
　　两人不动声色咽下了整盏苦茶，慕清风才换了全套茶具重新烹茶，这次水温火候正相宜，茶汤有丝清甜，足以冲去口中的涩味。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喝了别人的香茶，总要还回一份。她酿了不少酒，但自己不喝也不爱请人喝，总觉得酒迷心智，不是好物。她便配以干果鲜果佐茶，或折一两枝鲜花点缀在桌角，对方似乎没有钟意的花果，每次都不偏不倚吃一枚果看一眼花，极其敷衍。鉴于他往来次数不算多，山间花果品类足够，她一时也不必担心重复，他们仍不交谈，似是无所知无所问。
　　慕清风心神愈发沉淀下来，众人面前不怒自威，师弟师妹及亲传弟子陆续在外游历，神秀峰显得安静。大约厌倦掌门之位，他找了个时机推到明华峰下。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他终于铸剑成功，白刃如水，风华内敛，墨色剑鞘前端雕刻着一簇怒放的喷雪花。
　　慕清风将长剑放在石桌上：“你的佩剑与修为不相匹配。”
　　清和拿出佩剑与之比了比，桌上的剑剑鞘有独特花纹，她自己的佩剑还有独特玉坠呢！可能她的脸上并无喜悦，慕清风脸色暗了暗。
　　清和已有佩剑，且何以回赠？宝剑不比茶水随意，除了山野之物，她可说家徒四壁。但她很难拒绝眼前的人。
　　慕清风到底猜到几分她的想法，直接收走了山崖上本季盛放的所有喷雪花。清和见状道谢并收下了宝剑，拔剑走过一套剑法后，她很惭愧地见异思迁了。曾珍惜不已的旧剑被她尘封在戒子中，腰上自此挂着新剑。
　　慕清风上天入地，乔陵大大小小的秘境探索了个遍，发现的奇珍异宝及失传的功法渐渐也无法吸引到他，除了偶尔应下上门挑战的邀约，他便守在炼器室自己琢磨创新出一些有意思的法器。他会挑几样带给清和品鉴，清和尽职尽责地对着玉简测试法器，只能再次惊叹对方奇思妙想、技艺精湛！
　　慕清风略有自得。
　　二人一直默契地保持着距离，谁也没有更近一步。慕清风隐隐有种直觉在告诫他，太过靠近她会有危险。他并不惧危险，而他满意于当下。
　　飞升来得很快，他早已安排好弟子与同门。渡过雷劫，突然想起还没与她告别，他收拾好一身狼狈，压住浑身沸腾的灵力来到燕云台。清和正在练剑，还是三十六式落霞剑法，他后来看出了一丝端倪，因而也没出手改动，任她继续练了四百年。
　　清和收剑落座，慕清风为二人沏了香茶，他举杯道：“在下慕清风。”
　　清和有些诧异，犹豫了下，也举杯道：“尚……清和。”
　　清和有幸见到修士白日飞升，天上飞来虹桥，慕清风半步迈入彩云中，虹桥飞走，慕清风站在桥上未回头，天雨宝花，缤纷而下。清和面上含笑，眼角不禁流下一滴清泪。
　　观澜不顾嘴角溢出的鲜血，伸手拂去她的眼泪。
　　琳琅尊者收剑入鞘，皱着眉道：“以一算二，不过是我的两个傻徒弟都对你不设防。”
　　观澜容色冷艳：“是吗？”他宁愿他们在幻阵中山盟海誓。
　　琳琅尊者怒道：“你与清风愿打愿挨我不管，清和必是被牵连。你须发誓：此后不得接近清和百里之内！”也不看看小徒弟的资质，敢奉陪这要命的游戏！
　　观澜感受到不周剑的剑意，他毫不怀疑宋琳琅真动手取他性命，今日之后他本就不打算与她乔陵再遇，只是可惜了湛群英的灵丹：“清风？”
　　琳琅尊者寒声道：“他亦是。”进阶一个甲子，竟还未捋清剑心，自己发疯就算了，还陪着文心阁的一起疯魔。湛群英的渡厄丹能随便用吗？将大乘修为渡给元婴，亏观澜想得出来！要不是观澜自己也打算亲身上阵，她都怀疑是文心阁报复清风要废了她的两个弟子。宋琳琅当年横行无忌，如今只能感叹后浪推前浪，这代弟子一个比一个敢想敢做。她直接从阵中带走了清和。
　　慕清风睁开双眼，心中寂然，许久后开口道：“继续。”师父没有强行破阵，也是默许观澜施行连环阵。
　　观澜没有被他看破筹谋的惊慌，只是音色寂寥：“我以为你会与她携手共进退。”做一对神仙眷侣。如此克制守礼，倒显得他心思不堪。
　　慕清风闭上双目，坦承道：“闪过心念，瞬间即逝。”菩提玦下，情思仍是极浅，所以观澜过虑。拿起又放下，这段谈不上情的情意便结束了，还可以结束得更彻底。倘若没有菩提玦，谁会在意浩瀚无垠的夜空中的一颗晦暗的星星？
　　观澜没有留情，封闭溯洄之境后，果断结束忘川阵。忘川才是此番他布下的第一阵，从他踏入浮云阁时便布下，这个新阵研制初衷便是清和，只是提前准备着，没打算一定要派上用场。所以清和眉间破阵符无用，后来竹楼描花钿时他又暂时掩盖了破阵符，而慕清风当时神思恍惚。
　　宋琳琅说错了，他们心有防备，但甘愿入阵，一生也仅这一次罢了。
　　慕清风没有戳破观澜最后的骄傲：宁肯主动布阵让她忘记，不肯让她在时光长河中清醒地将他遗忘，却又在最后关头网开一面，能记住多少且看他们间的缘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