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花酿酒，天气尚清和》有园

41、问花

　　雨一直下，天昏地暗。
　　“你再不回去，将命丧雷劫之下。”慕清风暗中传音，隐隐警告观澜。
　　观澜温柔地轻抚着清和的背脊，有些单薄瘦削，她这些年更清减了。
　　慕清风捺下心中的焦躁：“你不必担心尚清和，她只是剑域抽空后的疲惫，修炼数年后便能恢复。”
　　黑暗中，观澜星眸含笑，熠熠生辉。
　　慕清风忍不住泼冷水：“别自作多情，观她情状，定不是第一次。”
　　观澜无声回他：“我知。”二人初见，她便是这副模样。突然有些好奇她曾去过哪里，又做过什么，遇到过什么样的人。
　　慕清风怒其不争，气得一掌劈断栏杆，声音却毫无波澜，如其所愿做出许诺：“兰之，未经你同意绝不会动她分毫。”
　　观澜唇角弯了弯，他双臂轻轻绕过清和的膝弯与腋下，让她侧躺在长榻上，飞快地贴了几张凝神助眠的符篆。观澜一步步退后，身影消失在竹楼里。
　　清和觉醒已是十日后，万里无云艳阳天。
　　竹楼里，观澜端坐于窗前正在写信，素衣广袖，侧颜似神祇。清和睁眼看了一刻钟仍疑在睡梦中，岁月静好。
　　观澜踱步过来将手递给她，清和迟疑了会儿将右手放在他手心，观澜微微用力拉她从榻上坐起，自己又坐在她身侧。他将剑气化成的血簪还给清和，清和自顾绾发不接，看着他的眼睛道：“已经送给你，便是你的。”
　　观澜直接将血簪插入她发髻中：“如此，便是你的。”
　　清和垂下眼睑，簪上血色褪去，簪中剑气化生千万桃花树，三五步一株，瞬间占据了流霞山以及方圆三万里。她这回并非抽空剑域中的剑气，而是将剑域剥离赠予他，聊胜于无，看来也没派上用场。
　　“你爱桃花。杏花呢？”观澜抬手轻触花瓣，如有实质。
　　清和收拢剑域到竹楼内，她右手托起，飞来一朵桃花落在掌心，听闻观澜此言，回道：“杏花也可爱。”指尖微动，深红色桃花扭曲变换，呼吸间变成一朵浅粉色杏花，清和将杏花托到观澜眼前。
　　观澜笑而不语，推开竹扉，满目竹林青翠。
　　清和掌心合拢，剑域全被收拢消失，她走到竹楼转角，指着一棵刺槐上挂着的半面金樱子花墙道：“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
　　观澜眼中笑意微敛。可入你剑域百年千年陪伴你的却只有桃花，甚至不屑凡间浅碧深红色，流霞山一株桃树未种，莫愁湖边的桃林绝少踏足，前院山花烂漫，后院仅有一株杏树，原来所得偏爱也不过如此。
　　清和探出上身折了一根嫰竹枝，轻轻拔掉每簇竹叶上尖尖的嫰芯，留下的空管用粉白的金樱子花补上，不一会儿好像绿竹枝开满了白花。
　　清和举着花竹枝递给观澜：“恭贺观先生成功进阶。”
　　观澜眼神挑剔地接过来，捏着竹枝转了几圈，含笑道：“尽会糊弄我！”
　　清和便夺过花竹枝，垂挂在窗棱上后走下了竹楼。观澜负手跟随其后，慢悠悠道：“方才不知谁说，送给我的便是我的。”
　　清和只当不是自己，眼带思量：“你今日很不同于往昔。”
　　观澜从容追问：“有何优劣？”
　　清和道：“没有优劣。文心阁不管你了吗？”
　　观澜道：“已经传信给家师。”文心阁近期有乱，干脆避开些。
　　清和再问：“师兄也不管你了吗？”
　　观澜逼近她，语气咄咄：“琳琅尊者收徒四人，两男两女，你居末位。哪位师兄？”
　　清和半点不惧：“两位师兄。你教我跳的什么舞，清商师兄为什么会配曲？”
　　观澜心下一动，原来如此么？他不动声色道：“你清商师兄与清游师姐云游四方，什么曲舞未见过，配曲也值得大惊小怪？”继而责难：“为何在外人前跳此舞？”
　　清和反诘：“师父门下，怎算外人？”
　　观澜静静看了她一眼。
　　清和取下挂在树下的喷雪花扫帚，揪下一粒米白色花骨朵：“我要干活了。”
　　观澜做出请的姿态，让出石阶道路。
　　清和双目存疑，他们过去其实并非时刻粘在一起。虽然前后院连通酒肆，观澜向来很少踏足前院的酿酒之地。她其实也在后院单独为他收拾了一间书房，只是他更爱在院中杏树下作画，每日笔墨纸砚搬来搬去也不嫌麻烦。
　　观澜索性踏上石阶，先她几步而行。清和体内一边自主运行轻云诀，一边执帚扫去落叶断枝，前些日风雨颇盛。
　　观澜见她手脚熟练神色安详，并上去不打扰，只是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围绕在她身边。
　　清和见他无聊，便劝道：“山顶燕云台有株琼花树，树下有石凳石桌，你可以在那里坐着等我。”
　　观澜仍是与她错身几步远，清和便将扫帚塞到他手中：“借你玩一玩。”
　　观澜方才一旁看得明白，因此不肯好好扫石阶，只用扫帚对着落叶泥土吸墨般地点一下，清和收回扫帚，接着她刚才停断的地方重新扫起来，总觉得扫帚没扫的地方不干净。
　　二人同时登上燕云台，夕阳未落，云霞未起，远岫浮岚。
　　清和在掐诀清除石桌石凳上的积水积尘，从戒子里取了一套素胚瓷盘，六只摆成一朵花的形状，依次放入洗净的桑椹、红李、酸枣、葡萄、板栗等鲜果干果，为两人各沏了一盏竹叶茶。请观澜自便后，清和演练了一个时辰的剑法，与莲池无别，观澜掩饰地饮了一大口热茶。唏嘘的是，他们不曾有意欺瞒，却走到了这一步。
　　清和自在收剑，走过来与观澜相对而坐。她不算是一个热情周到的人，此刻略表殷勤，向观澜介绍流霞山的花草树木。
　　观澜问：“容离是谁？”
　　清和茫然：“谁？”
　　观澜重复：“容离。”
　　清和表示没听过，观澜起身走到一块巨石边，石背用剑刻着“容离”二字。清和盯着看了半天，确实是她以前的字迹，看风雨侵蚀的痕迹可见有些年月了，然而毫无印象。
　　观澜没有难为她，二人坐回原位，此刻日薄西山，余晖泄在流霞山半空，形成云蒸霞蔚特有的生机与壮美。
　　除了偶尔的沉默以赏风月，似乎一直是清和在温声说话，这座山那条溪流，却很少涉及自己。
　　观澜初回入画峰便在院中种下了一枚杏核，他用符阵延续杏树的生机到百岁，枯死后再种一枚。仰望杏树时，不无想过如果有幸重逢，将告诉她：他的院中也有棵杏树，花开得好，果子结得甜，方便时可以来入画峰坐坐。观澜一心二用，一边听着清和说，一边思忖如何妥帖地做出邀请。
　　清和双目凝望星河，含笑轻快地问道：“不知观先生是否为自己画像过，倘若有，可否赠我一幅呢？我怕百年千年后会忘记你的模样，那太可惜了。”如此，会不会没那么为难了。
　　观澜心上如被插了一刀，面上亦微笑道：“好。”
　　远在神秀峰的慕清风不禁掩面，他非故意窥视二人，但观澜毫不遮掩地让他看，他不过偶尔瞄两眼，某人体贴温柔得仿佛换了个壳子。他们资质与修为相差太多，观澜不可能一直等清和飞升。
　　慕清风目中疑惑，观澜这两百年都孤身挺过来了，怎么现在犹犹豫豫藕断丝连？不要拿他当借口，他们是嫡亲师兄妹，他连素剑都没动，更不可能动素剑之主。
　　“芳屏画春草，仙杼织朝霞。何况山水路，对面即飞花。”清和带观澜见过燕云台朝夕，便沿着履云梯一步步走下山。
　　“是芍药。”清和下山途中看到路边一丛芍药，蓦然想起“容离”是何意，“取自馀容、离草。半山这株取名将离，山顶便只好取名容离。”她取名一向简单，多为拆组拼凑古句，取得时候觉得有诗意，忘得也快。
　　“记性真好。”观澜反应过来后夸赞。
　　二人回到了竹楼，观澜临窗而坐，从芥子空间中取出作画绘符的纸笔等工具，慢慢研磨各色颜料。
　　清和心下安慰自己不如珍惜这短暂的相处时光，她在翻检自己戒子中的物品，准备拣出两件当践行礼物。师父送的手镯也被她放入戒子，平时她见到什么稀碎有趣的东西都顺手收进戒子，以至于不得不在集市上买了五枚类似的，只图空间大，而且普通东西放进去不会腐坏。
　　观澜调好了颜料，向角落里的清和道：“今日是上巳节。”
　　清和抬起头，也没细算：“这么巧啊。”修士一般不会庆祝尘世的大小年节，她入乡随俗。
　　观澜一本正经道：“确实。好久没画花钿，手都生了。”边说边向清和招手。
　　清和想说“手生就算了吧。”但见观澜认真的神色，还是没什么原则地走过去，垂目安然地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观澜摆正她的脸，持笔在清和眉心勾画起来，笔尖接触有些痒意，颜料的清凉正好缓解。
　　清和保持姿势不动，嘴唇小幅度张合提醒他：“没有用修士的颜料吧？不易清洗。”取材还很怪异。
　　观澜睨了她一眼，清和闭嘴任他涂画，每次花钿他都要画很久，久到清和心惊胆战以为他在作妖，但每次画毕都是正常的花式，确实比街上其他人的精致七分。
　　清和习以为常等待着，视线放在他前襟的绣纹上，渐渐上移到他的下颌，对上他的目光后飞快垂下眼睑。等观澜收笔，清和才发现二人不自觉靠近，她已经快到观澜怀中了。清和掩饰窘迫，忍不住抬手触摸眉心，被观澜用笔敲了下来，颜料未干透。
　　清和认真道歉：“我又忘记了。”
　　观澜转身洗笔，语气如初：“外面有人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