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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入画 ...

  •   傍晚,辛姮陪着清和例行绕着莫愁湖散步,走完一圈再去开门,时间正好。

      “白檀也是去兴宁?”清和问。

      “是啊!白姐姐任县丞。”县丞官高一级。

      “不用回避吗?”

      “有心避不开,无心不用避。人在做天在看……好吧,其实是五品以下不用回避。”县丞品秩为正八品。

      “真好。”清和赞道。

      “我哥藏在心底的人,当然好啦!就连亲妹,都没吐露过,哪怕一个字!”

      “有的人,永远也不会说出口。”清和慢慢道。

      “不说出来怎么在一起?”辛姮反驳,又自得,“眼睛却不会说谎。我见白姐姐一次,就知道,是她。”

      辛楼的眼睛一直看着白檀,情难自禁。

      清和笑而不语。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在酒肆中透过窗户,清和与辛姮地远远地看到白檀和辛楼缓缓走过湖畔,二人靠得很近,低眉浅笑,今夜莲花也开得温柔。

      辛楼白檀赴任前,两家正式定下亲事。金童玉女,天作之合。二人同窗多年,志同道合,如今在兴宁共事,配合得十分默契,情意愈发深厚。

      清和莫名体验了一把孩子长大离家的冷清失落。从前兄妹俩都能说会道,两三个人随便待在一起,都热热闹闹的。

      辛姮课程少了,事情却多了,学堂里的师父常常领着外出野练,偶尔来一次酒肆,也匆匆忙忙,更别说去兴宁看哥哥嫂嫂。辛楼一面新官上任事务多,一面是与白檀卿卿我我,分身乏术,暂时顾不了妹妹,一个月一封家信报平安。

      不苦酒肆陷入了秋冬的萧肃,柜台上换了一盆野菊花,酒桌之间也换成了半人高的白茶花。夜里霜降,野鸭嘎嘎游于枯荷间。

      清和多了一道工序,温酒,酒肆里充溢着酒香,未饮先醉。

      暮秋之季卖的黄栌醉是店里最烈的酒,白瓷的杯盏衬得色泽微红,经霜的黄栌叶香气沉郁而幽长,不变的是饮后的一丝回甘,安慰了微微苦涩的舌尖,仿佛看到了琅山霜林尽染,消退了秋冬的寒意,浑身暖洋洋的。

      有的客人爱这一口,宁愿让其他的酒楼饭馆送热汤锅到不苦酒肆,一边烫菜吃饭,一边饮酒笑谈,也不关窗户,吹着凉风,对着湖面的白雾,热腾腾的酒菜更好味道了。

      清和偶尔看馋了也会跟着叫个素汤锅,凑个热闹,借酒肆之地卖画的书生见状请拼桌拼餐。清和顾不上惊讶,浑身紧绷,还没斟酌好推辞,他已经先叫住过来送餐的小二开始点菜。一来一往后,清和再不好开口拒绝,拼餐时正好添些鱼肉,她自己尝一片两片一丸两丸即可,往常不便点这些故而吃素。冬日结束,二人就餐时的不甚自在也渐渐消弭。

      清和再次见到观澜很惊讶,她居然一眼就认出来了,辛氏兄妹都是打了四五天照面才记住脸,至于客人,流水的客人,熟客不多。

      眼前这位不再一身的锦绣华裳,简简单单的长袍,麻衣如雪,清癯俊秀,眉眼清亮不俗,高高瘦瘦像雪地中的白鹤,卓尔不群,一看就不是莲池人,不知病好后为什么还没有离开。二人都当对方是初见,绝口不提前程往事。

      观澜温吞而不失客气的询问清和,“在下想借宝地卖画,不知可否?”

      清和也真诚回道:“这里是酒肆。”酒肆卖画,多想不开?去茶楼书铺不好么?再薄味的酒,也会上头,虽然来她酒肆饮酒的客人都自觉不高声、不闹架,但面酣耳热,谁会赏画?也不怕撕坏了。莲池文人不多,鱼柳更不多。

      观澜扫了一眼没满座、略空的大堂:“无妨,比街上方便许多”。

      清和怀疑那一眼是嘲讽这里冷清,冷清是事实,应该算不上嘲讽:“我这里地方小,要是其他人也要进来卖画……”

      观澜迅速接上:“先到先得。店里的字画我都包了。”

      店里除了酒就是花草,清和一时没转过弯,片刻才反应过来。她无所谓,以前三个人,现在两个人而已。清和让观澜自行找个空当的地方,可能要在角落里放张小一点的书案。

      “暂借笔墨纸砚一用。”

      清和摇头,“店里记账用的,怕不适合作画。”

      观澜还未回答,辛姮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揽着清和肩膀问,“荷姐,这是谁啊?”清和愣了一下,忘记问名字了。

      观澜对着目光炯炯的两人,从容作揖,意态风流:“在下观澜,临海而观澜兮,何津源之杳杳。”

      辛姮清和迅速对视了一眼,只听懂了前一句。

      辛姮直接抱拳,“辛姮,辛苦的辛,姮娥的姮。”

      清和也抱拳,“尚清和,清风的清,和睦的和。”

      辛姮挑眉,这个观澜到底是干什么的?她哥习文,她可见过太多书生了,没长成这样的,这张脸放在莲池也很招摇。

      清和简单说了一下观澜要在酒肆卖画之事。见清和已经答应了,对方弱不胜衣,不像是有威胁的样子,真的冲着铺子来的,有她在一旁盯着,也不会成事,改天再和在衙门当差的兄弟姐妹说说,帮忙照看三分。

      辛姮没异议,反而提出带观澜去买文房四宝。

      辛姮抱着手臂站在一旁,观澜自顾上前,从毛笔挑起,取了三四支,掂量一下,又试了试前锋,很快选定了两支,依次敲定了其他三样,简直神速,不像她哥,每次都难以取舍,不消磨一两个时辰不迈脚。

      观澜在新书案前站得笔直,缓缓磨墨:“掌柜娘子想要什么样的画呢?”

      辛姮不禁抖了一下,“掌柜就是掌柜,娘子就是娘子,掌柜娘子好奇怪啊,不如也叫荷姐呗。”书生脸嫩,比她哥大不了几岁。

      清和随意地点点头。

      观澜默了默,荷姐真的叫不出口,“尚掌柜。”

      辛姮挑了挑眉,清和不在意,知道叫她就可以了,一百个人有一百个叫法:“画什么都行。”

      观澜思索了下,淡定提笔,大开大合,一盏茶的功夫,一副泼墨残荷图即成,凋零而不孤冷。辛姮清和都很给面子地拍掌叫好!

      观澜眉目不动,将画晾在一边待墨痕干透,重开一幅。这次笔锋婉转,精心描摹出蝶舞梨园雪。辛姮清和都伸长脖子看着观澜运笔,画得像真的一样,比真的还好看,蝴蝶轻盈,梨花纷飞,透着春来大地的欢喜。
      观澜的手很稳,线条流畅,或细若游丝,或矫若游龙,娴熟自若,整个人气定神闲,难怪敢在酒肆里卖画,艺高人胆大。

      清和干脆让辛姮再买些装裱器具材料回来。观澜画成,动手装裱,正好阴雨无客,清和与辛姮在一旁看个稀罕,辛楼专注于经书,鲜少当堂作画。

      清和提前从酒楼预订了席面算是接风,三人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辛姮还有些兴奋,“又可以三个人坐在一起了!难得大家的口味能吃到一起,免得荷姐一个人不好好吃饭!”酒肆里大部分时间都不太忙,清和一日三餐却吃得潦草,想起来就去街上打发一顿,东家的面汤或西家的菜粥。柜台下的抽屉里常年放着些糕点果脯,但这些能当饭吗?

      清和微闻言笑笑,似是想到了什么,问辛姮:“你节后又要出鱼柳吗?”如今真刀实枪上场得越来越频繁了,辛姮身上渐渐添了伤痕。

      “师父是这么说的,具体去哪儿还没透露。”辛姮倒是很适应野练的节奏,身高腿长,带着少年人的锐气,有为国而战的跃跃欲试。

      “阿姮,刀剑无眼,一定要平安!等你结业,我送你一把剑。不要告诉辛楼哦—”清和悄悄对辛姮说。

      “绝对不说!”辛姮两眼发光,追问:“荷姐,剑是你从家里带出来的吗?”清和的佩剑看起来普通,但绝对是把好剑,吹毛断发只是寻常事,她有些眼馋,可惜不是莲池的工艺,没有第二把。

      清和点点头。

      “那用我自己攒的买剑的钱,请大家伙去吃顿好的!”辛姮很快决定,“观兄也一起来呗。”多双筷子的事。

      观澜旁听了一场姐妹密语,没有半分不自在,饮着薄酒点头应是。这个酒味不算陌生,哪怕不同用料,但酿酒人长年的习惯与喜好浸润到她手下的酒水中,淡漠却缠绵,深深浅浅,带着酿酒人不自知不自解的矛盾,被岁月中和后完美地融合为一体,细心的人一尝便知。

      清和催辛姮回家,难得休假一天,早点回去休息。辛姮说不急,直到天黑,与观澜结伴离开。清和向来不邀人留宿后院,辛姮忙得太晚就去书院住,清和会送到门口,再独自回家,她比辛姮年长,佩剑而行十分安全。

      观澜住在小镇边缘一家客栈,大概是因为便宜,落魄书生住在这里也说得过去,大龄未仕在任何地方都不容易,不知道年岁,举手投足自带风华,辛楼要是在观澜面前,绝对会被衬得像根青涩的萝卜。

      辛姮这次送到客栈前,告辞道:“多走走,倒是可以锻炼体魄。”真的太瘦了啊,莲池人日日习武不辍颇为健美,就是清和看起来都比他劲爽。

      不到半月,酒肆墙壁上挂了五六幅画,花鸟山水皆有。一开始酒客没注意,后来都忍不住驻足一二,渐渐有人特地过来赏画买画,或者喝完酒直接买一幅带回家。大约是画得快,落笔有神不太费功夫,观澜定价也不高,一幅画比一斗酒,八贯钱左右,可上可下,笔墨费占了一半,与酒肆相当契合。

      清和与观澜渐渐熟悉,相处得不咸不淡,二人都不算健谈,辛姮不在时顶多点头之交,甚至会尽量减少从观澜的书案前经过的次数。
      萍水相逢,山海有归期。
      随着二人约定一起用餐,便轮流去周边食肆订饭食,他们食量都不大,一份饭菜搭伙吃正好,清和附赠一盏当季新酒。可能是酒量好,观澜如同饮水,不沉迷不偏爱也不拒绝。
      夜里酒肆打烊,他们各回住所。
      清和静静地站在阶前,目送观澜颀长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道路中,转身落下两道门栓后回到后院。
      黑暗中不由想起观澜白日的话:“比起酒肆,茶楼更适合你。”毕竟男人们偶尔大声些都会下意识地皱眉,习惯性低头抚弄柜台上的白陶莲纹尊,她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清和承认,她立即想起了神秀峰浮云阁那满满一墙的茶瓶,袅袅茶烟,茶烟中清风慕竹般的……君子。
      从大梁到莲池,她重新有了普通人的悲欢烦忧。修为是压在心底的刺,飞升这道槛越来越高,她便将心思与目光放到其他更轻松有趣的地方,不算恰当的时机,不算恰当的人,却值得她在漫漫长阶上、燕云台或者流霞山的角角落落里不经意地念想。
      动人心弦的……从来不轻松,自有欢喜,但就像睁着眼睛踏入第二个深坑里,同样不会有回应,不会有结果。
      在这样杏花盛开的时节,她会放松地在树下坐上一整晚,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兴之所至则拔剑起舞。落霞剑,三十六式,一念起,一念灭。
      没客人的时候,清和就全神贯注地伏在柜台习字,一笔一划书成山水。字帖早先用辛楼从书院里借的先贤古籍手迹,后来见观澜书法出众,清和与辛姮拜托他抄写几篇文赋当做字帖用,辛楼白檀见之心喜也留了一份收藏。日积月累,已经塞满一柜子,略有进步。

      “清和写字如舞剑。”观澜品评,勾画间气势巍巍,与他字迹并不像。不知何时观澜改口,不再生疏地称她尚掌柜。清和则随众人一直称他“观公子”,疏离得明明白白。

      辛姮偶尔手痒也在这里提笔写上两行,一边打趣:“荷姐的荷包还厚实吗?”本来酒肆结余不多,加上笔墨花费,应更拮据。毕竟大家是曾一起数过铜板的姐妹,穷得坦荡。
      清和笑道:“尚可。”多年经营,老店到底积攒了口碑,虽然酒不够烈,但没掺水,自有一番独特风味,途径小镇的旅人也会慕名来尝一杯,因此她现在收入还不错。

      冬至,观澜画完一副仕女图,装裱后径自卷起收在字画缸,一般挂在墙面的都是可售卖的。清和看过一眼,寥寥几笔,秋日侧影,一旁飞白,“薄翦绡衣,凉生鬓影,独饮天边风露,朝朝暮暮。”

      大约没有这个人不会画的题材,能妙笔生花的手,谁不羡慕,清和做梦也想使出精妙的剑术,惊艳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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