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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少年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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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朱英封穴的净一和净离都是谷湛子门下的祭酒,这位谷湛子按亲缘关系算,跟朱英在好几代之前才是一家,因此朱英与朱菀都不称他作叔叔,而叫谷湛子师叔。
要说起来,这也是位奇人,身在以雷法的诛邪破魔之术闻名的朱家,却醉心于八卦占卜,虽说曾经江湖中也有过长于卜术的道门,最后却无一例外全部没落了,要问为什么,大抵是天机不可窥吧。
谷湛子从未师承任何人,仅凭自身钻研,竟然在此道上走了相当远,修成了当下整个朱家道行最高的人,也不能不称一句奇才。
修道之人远俗世,修卜术之人更是如此,谷湛子平日不是在闭关就是在闾山山顶独自观星,时常一两年见不到人影,即使行走在院中,也是闭着眼的,对周遭一切不闻、不视、不思,用朱菀的话来说就是“大半夜碰见能吓死人的怪人”。
就是这么个仿佛已经完全脱离了尘世的人,对朱英的意见却不是一丁点的大。
据说在朱英才一岁多的时候,他偶然撞见正吃力地在院中学习走路的小女孩,当即便睁开了那双灰蒙蒙的眼睛,仔细端详她许久,断言道:“此子不祥,必成大患。”竟然当场就要动手杀了她,幸好在一旁照看的杨净玄拼命护着,朱英才好悬没立刻回地府重新投胎去。
如今朱英因为天资卓绝,于天罡剑术上的造诣可以说在朱家无人能及,谷湛子对她的评价却仍然没有改变,反而随着她年纪增长愈来愈差,已经从最初的“不祥”“大患”变成了最近一次的“三瘟五残之灾”。
虽然他本人常年闭门不出,这份无凭无据的偏见却一滴不漏地都传给了他门下的弟子们,带得这群小怪人们整日见到朱英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时常告诫新来的门生们朱英如何如何不祥,就差没把“丧门星”几个大字写在她脸上了。
因此,他徒弟封的穴,自然毫无手下留情的空间,朱英试着动用灵力冲了几个穴位,不但没将禁制冲开,还震伤了自己的脏腑,白白受了好一会疼。
禁足之人不能出门,也不能被探望,朱英不是她妹妹那个半天没人陪就要无聊得哭的性子,她惯于独自待着,夜里睡不着便起来挑灯读经,什么时候有了困意再合眼小憩一会,时间倒也过得飞快。
只是十五的晚上有些难熬。
虽然朱菀叫朱英别把谷湛子那怪老头的话放心上,但他倒也并非全错。朱英体质极为罕见,的确是五行八字、三相四命皆属阴的极阴之人,最吸引怨魂走尸之类的不洁之物。
这样的人大多活不长,因此虽然极阴之体和纯阳之体按理来讲同样罕见,可实际上却难遇得多。
朱英的爹和二叔,包括他们门下的许多弟子,为了能让她平安长大都可谓是煞费苦心。不仅在她院中种满了桃树、将她房内木具全部换成檀木,还每回离岛都惦记着给她寻觅些黑曜石、雷击木、红珊瑚之类能辟邪的物件。
即便如此,朱英还是差点没撑过四岁。
那时朱瀚面对陷入梦魇的小女儿,情急之下死马当活马医地让朱渊强行打通了朱英的九窍要穴,将灵力灌入她的经脉之中,按照雷法的内功走了几个小周天。
霸道刚烈的雷法虽说差点把朱英脆弱的经脉折腾碎,但也如秋风卷残叶般不费吹灰之力地赶走了她身上的魇,将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的朱英捞了回来。
不过朱瀚恐怕也没想到,自己当初病急乱投的医竟然在十年后成了好不容易活到这么大的朱英非要找的一个死——她学会了雷法的内功和剑术还不够,非要学真正的雷法术式。
所以朱瀚这回是动了真火,甚至让朱渊封了朱英的穴位,卸了她体内的雷法内功这层保护罩。跟朱渊训朱菀的那种小打小闹不同,是正儿八经要让她吃点苦头。
月上枝头,分明是温暖宜人的阳春三月,朱英却冷得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
她合衣在床上躺了一会,昏昏沉沉地坠进了梦里。
说是梦,却又不那么像梦。朱英一会感觉自己飘在天上,一会又在不住地下坠,一会梦见朱菀的笑脸,一会又梦见朱瀚的倦容,一会梦见她学会了雷法后扬眉吐气的模样,一会又梦见谷湛子那老头厌恶的神色。
千百种嘈杂的声响与混乱的情绪将她裹挟其中,像煮沸的油中一片单薄脆弱的面皮,不住的翻滚逃亡着,却还是被燎出一身的泡。
最后,她梦见一个梳着辫子的长发女人,素白的衣裳罩着底下单薄的身形,与她爹并肩在前走着。
朱英难以置信地呆在他们身后观察了许久,那白衣女人看起来温柔又文静,朱瀚也不是什么活泼热闹的人,两人只是默默无言地走在一起,却莫名让人看出了两心无间的氛围来。
她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娘……”
一瞬间,什么不祥之子,什么未婚夫,什么雷法,全都从朱英的脑海里模糊了。
她莫名觉得自己就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女孩,父母双全,家庭和睦,性格是勉勉强强,天赋是聊胜于无,一辈子努力到头也别想摸到仙道大能的边,就这么不咸不淡的混完一生了事。
似乎是听到了她的声音,白衣女人的动作顿了顿,又左右张望了两下。
朱英拿出了浑身的力气:“娘!”
女人蓦地回头,乌黑的辫子高高扬起
——却没有脸。
是了,朱英这才迟钝地从自己烧糊涂了的脑子里刨出点理智来。
她一生下就克死了亲娘,自然不知道她娘是个什么模样。
这个念头一起,仿佛对她摇摇欲坠的神魂推了一把,朱英连一点反抗之力也没有,便骤然被吞没进了悬崖底下潜伏的黑暗中。
极阴之体本就容易被邪祟影响,神识不稳之人更是会被其引诱着走往极端。
方才还影影绰绰听不清晰的耳鸣忽地改了个调,变成了许多人异口同声、不绝于耳地质问。
“丧门星,你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声音一层叠一层,叠成了一座大山。
若是许多年后的朱英,别说是魇症中的幻觉了,即便是真有成千上万人向她这么问,她也不会为此动摇一根头发丝。
但此时她还是个没离开过家的十六岁少女,心中有一点坚决,但不多。
她会一边在面对长辈的劝阻时近乎偏执地听不进任何建议,一边又在深夜无人之时反复自问自责。
这一声质问就是她所有不解与自轻的集合体,直直地从肋骨缝间滑过,准确无误地戳进了朱英的心窝里。
即便她再怎么想按住自己的思绪,别再往疯魔的方向跑,心底的那点动摇还是不可遏制地顺着这句话滑向了更低更深之处。
是啊,反正也没人对抱我有期待。
我活着……
这句疯疯癫癫的话还没全然浮出水面,朱英已经半昏迷过去的肉身却忽然不受控制地一颤。
她的神识尚且困在梦魇之中,竟忽然察觉到了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灵感。
就好像……在黑暗中蹑手蹑脚爬了半晌的小耗子,一回头,发现身后是一对真龙的金瞳一样。
朱英无比肯定,有什么人,或者说东西,在看她。
这种感觉很奇妙,她清楚地感觉到了那道视线,却又很确定视线的主人不位于她的任何个方向。
或者说,那东西位于一个除了前后左右、东西南北之外,另一种层次的世界,正从那里全方位、无死角地俯视着她。
只看了一眼,朱英的神识受到的煽动和蛊惑居然立刻消散得干干净净。
她瞬间恢复了清醒,可那道若有若无的视线锁在她身上,竟然让她无法从魇中抽离。
朱英想到了压床鬼,但又不甚确定。
体质再差,她也是一名修士,什么境界的压床鬼才能只凭一道视线,就把她的神识困得动弹不得?
就在她挣扎着想要摆脱那道视线的束缚时,也许是精神恍惚间产生的幻觉,她隐约捕捉到了一声熟悉的呼唤:“姐!”
这一声喊叫好像一根钓线,倏地穿透水面,清楚地串起了朱英的神识与肉身,循着声音来的方向,她猛地挣脱了禁锢。
睁开眼的那一刹那,朱英茫然地看着卧房的横梁呆了呆。
我刚才……好像在梦魇中遇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不记得了,她身上的鸡皮疙瘩还没褪去,那道视线的事情却好像融化的雪上鸿爪,一丝痕迹也没留下,被她忘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