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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少年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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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神霄台回自在堂的路,朱英早已走了成千上百遍,熟悉到她甚至不用特意辨别方向,身体已经自如地拐过了好几个转角。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香满鸣玉岛的桃树林已经近在眼前,空气中的桃花香浓烈的好似能醉人,正要跃上墙头直接翻进去的朱英却听闻不远处的巨石背后传来一阵压低了声音的呼唤:“英姐姐,英姐姐,快过来!”
朱英心中一阵无奈,听这声音,准是她那混世魔王似的堂妹又有什么鬼点子了。
无奈归无奈,总不能放着不管,朱英还是停下了脚上轻功,落到地面上,轻手轻脚地踩着路旁的竹叶草绕了过去。
巨石后面蹲着个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女孩,不同于她姐那副落汤鸡似的狼狈样子,少女梳着俏皮可爱的双平髻,髻下装饰一对青绿的水碧钿子,藕白的手腕上套着一对玉镯,正探头探脑的蹲在石头后,脚边翠烟纱裙的下摆落入水中也没发现,一双细长的新月眼里好似装了两湾湖水,正亮晶晶地闪着光。
“姐,快来快来,”朱菀见到她姐,本就不大的眼睛笑得更是看不见了,欣喜地冲她小声招手道:“你可别进去,我爹正在里面守株待兔呢。”
“二叔来了?”朱英只诧异了一瞬,便立刻想通了其中缘由,当即就要转身进门,却被朱菀抱住了一条腿死命拖在了原地。
“哎哎哎,都说了我爹在里面守株待兔等着抓你呢!”朱菀此女自小秉性奇特,别的朱家后人不论天资如何,都在长辈的耳濡目染下希望能于道术上小有所成,只她一人不管旁人再怎么三令五申,也是一如既往地不思进取,整日以吃喝玩乐与骚扰堂姐为自己的主要职责。
虽然朱英天性冷淡,总是挂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但朱菀可是个周岁礼上不抓布偶与金银,千里迢迢地爬到桌边去抓她堂姐脚的奇女子,从不认为自己是生人,因此抱朱英的大腿抱得格外轻车熟路,甚至让能轻松漫步激流的朱英动弹不得。
面对朱英蹙起的眉头,朱菀忙连珠炮似的道:“姐,这门可进不得啊!我可是冒着被我爹罚的风险来找你报信的,这回你一定得信我。我亲眼看到,我爹读了信以后气势汹汹地直奔静思堂去了,那架势我从来没见过,我都纳闷,英姐姐你整日人影都找不着,是犯了什么大事,他们这样郑重其事?”
朱英闻言,不自觉握紧了拳,正要开口说什么,又被朱菀这个小话痨抢了先。
也许是因为从小唯一的玩伴就是朱英这个戳十下都不一定回一句的木头,朱菀别的本事没有,自说自话的功夫练得倒是出神入化,虽是她发了问,却压根不给朱英回答的机会,一个劲地道:“英姐姐你快跑吧,这几日先藏到我房里去,反正我爹我娘功夫都不咋地,发现不了你,等过几日大伯气消了,咱们再跟他求情好不好。”
这回没等朱英开口,一道温润的男声率先响起。
沈净知笑眯眯地从石头后探出半个身子,慢悠悠道:“哎哟,这不是菀小师妹吗,一年多不见,真是出落得越发机灵活泼了。”
这下可是朱菀失算了,她偷偷跟踪自己爹时见他独自离开了静思堂,便以为现在的自在堂里只有自己那个半吊子水平的亲爹,才敢蹲在门口堵朱英,却万万没想到还有个半路杀出来的沈净知。
“净知师兄……”由此可见朱菀实在不是个干大事的料,与人密谋造反才密谋了一半,就被当场抓了现行。
她却只是短暂地尴尬了一瞬,便立刻鼓起腮帮子,可怜巴巴地撒娇道:“净知师兄,这回你就当没发现我们行不行,你看,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难道忍心看英姐姐又被罚吗?你放过我们一回,我以后一定在大伯面前多多夸你!”
话音未落,一个高大的身影自石头后走出,男子身材修长挺拔,身穿着宽大的灰袍,不怒自威,沉声道:“哦?你既有这么多主意,不如也给我说说,能给我点什么好处让我也包庇包庇你?”
朱菀一看见来人,身上那副浑身是胆的嚣张气焰顿时矮得只剩一丝小火苗了,蔫头耷脑地叫了一声:“爹……”
“小混蛋,你爹还没聋呢,”朱渊在女儿头上狠狠敲了两下,直敲得朱菀龇牙咧嘴地抱头呼痛,这才收了手拧着眉道:“身上戴的什么东西,花里胡哨的,让你学的《道经》背熟了么,又跑出来撒野。”
朱菀抱着头小声嘟囔:“谁要背那个啊,整本书全是什么‘无极无名’‘有极有名’‘无极生大极’,跟绕口令似的,不知所云……”
“什么无极生大极,那是‘统无极生太极’!”朱渊虽然于修行之上天赋平平,但自认为求学态度十分端正,真是不知道怎么生出了这个小孽障,每每被气得剑眉竖立,怒道:“你给我回去把《道经》抄二十遍,抄不完今晚不准吃晚膳,净知,你送她回去。”
说完,朱渊看了眼始终站在原地默不作声的朱英,转身进了自在堂:“阿英,你跟我来。”
朱渊只有一个女儿,宝贝得很,平日里只是表面严厉,其实从没狠下心真罚过,让朱菀这厮由着性子长成了个外表乖巧可人实则胆大包天的小泼皮,见了棺材还不掉泪,被押回房的路上仍不忘回头冲朱渊的背影喊:“爹!阴日马上要到了,你可千万记得手下留情,别罚太狠啊!”
朱渊扭头斥她:“需得你瞎操心!”
朱英的小院不大,石板路两旁栽了七八棵桃树,树林间插了高低不同的十几个木人桩,青苔顺着地皮爬满侧壁,顶上却是干干净净的,似乎是时常有人在上行走的缘故。
朱渊在院中一棵烂漫的桃树下站定,回头对朱英道:“兄长的回信刚送到,他在信中说他与宋老先生一见如故,两人相谈甚欢,让我们无需挂念。还提到宋家的小公子萧疏轩举,才识过人,他十分满意,不日就将带着人一同回来了。”
朱英没接话,静静地等待着下文。
朱渊本是有意停下来等朱英询问一两句关于她这未曾谋面的未来夫君的事,没想到朱英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感兴趣”,只得继续:“……关于你提的事,他语气非常坚决,叫你从今往后都不许再提,也不必再有任何想法,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的。并且,在他回来以前的这段时间里,”朱渊顿了顿,在心中默叹了一口气:“暂时封住你的穴位,禁闭在自在堂中抄书。”
朱英并没有对这惩罚表露出任何情绪,而是冷静地提问:“二叔,可是我记得若有人向家主申请登云楼,并不需要被同意。”
朱渊一时被梗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低声道:“阿英啊,兄长都是为你好,他经脉尽毁,又没有内功,也就是一届寻常人。他也老了,在尘世中的日子不长了,此事你就退一步,别气他,也别给自己找罪受,如何?”
听他提起父亲的身体,朱英刚才还直勾勾的锐利目光顿时消散了,她垂下头,不再吭声。
朱渊抬起手,想像敲打朱菀的脑门一样揉揉她的脑袋,但见到朱英湿透的玄衣之下无论何时都绷得笔直的脊背,宽大的手掌最终还是落到了她的肩上:“兄长他修行的天赋在我们这一辈中本是最高,年少时也最有超然物外的气质,最后却还是和我这庸人一起退回了俗世里……不提也罢。阿英,现在他满心的尘念,一大半都落在了你的身上,他也管不了你几年了,你就顺着他的心意,让他过得称心如意一点吧。”
朱英攥紧了手中木剑,攥得指尖发白:“……嗯。”
朱渊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你先去换身衣服,待会去静思堂由净一和净离两位师兄给你封穴,穴位被封就不能继续辟谷了,晚膳想吃什么,尽管告诉二叔。”
“都可以。”
朱渊想了想:“正好菀儿闹了好几天想吃松鼠桂鱼,我记得你小时候也爱吃这个,那我这就去找玉真师妹讨两条她钓的鲜鱼,让你叔母烧好了给你送来。”
“嗯,”朱英惜字如金的嘴里终于吝啬地多吐了几个字:“谢谢二叔。”
等到朱渊已经走出了院门,朱英才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打开房门追了出来:“二叔,朱菀还小,不懂事,您知道她素日最恨抄书,而且《道论》确实诘屈聱牙,反正再让她抄一百来遍她也记不到脑子里去,不如罚她做点其他事,能学到东西也好。”
朱渊回头见这小丫头片子一副身板单薄得风都能吹倒的模样,再反观她的种种作为,不禁在心中暗笑我看你也没懂事到哪去,面上却板着脸说:“不行,每次她闹事都有你求情,惯得她愈加浑了,这回我一定得罚罚她。”
说完,又不自觉地微笑起来:“真不知道有你这样的姐姐珠玉在前,那丫头怎么还整天那副德行……不过也好,阿英,等你长到二叔这个岁数,就会逐渐发现,道术一招一式都在讲高超物外,天地归一,可是人非草木,又如何做到对世间万物都不含任何私心地一眼堪破呢?有时我反倒觉得,人活一世,身边能有几个知心知意的亲朋好友同醉红尘,比起那些修到造化通灵、物无不达的神仙,也并不差到哪去。”
朱渊说着说着,见到朱英表面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眼神却是游离的,就知道这孩子完全没听进去,便也笑笑打住了话头:“算了,你的天赋比起你爹有过之而无不及,二叔就不说这些丧气话来乱你道心了——松鼠桂鱼要吃甜一点的还是淡一点的?”
朱英思索片刻,认真道:“甜一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