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启鸣》有问无答

17、世事无常

　　阿一暂时被关在了笼子里。

　　那是它的主人特意找镇上的铁匠做的巨大笼子。如果是普通狗笼的大小，阿一在里面甚至连站都站不起来。

　　它时常听到主人和主人的孩子之间的争吵。

　　“绒绒还那么小，万一发生了意外怎么办！我和她妈又经常不在家……”

　　“阿一是个好孩子……”

　　“您也看到了，那天那个乞丐的骨头都露出来了……”

　　“……”

　　争吵，争吵。

　　阿一蜷缩在笼子里，安安静静。

　　它似乎已经预料到将要发生什么了。

　　自从那件事情以后，镇上的人不会再经常来主人家串门。

　　主人的孩子的孩子想要靠近笼子时，也会被揪回去。

　　有一次，趁四周无人，女孩蹲在距离笼子一米的地方。

　　“狗狗，为什么你要在里面呀？”小女孩好像很天真地问。

　　阿一没有回答，它只是一条狗。

　　它沉默地闭着眼睛，就像往常一样。

　　“狗狗，我听爸爸和爷爷说了，你是想要保护我们的英雄。”女孩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知道，英雄经常被人误解，就像爸爸和妈妈一样，他们那么拼命地帮助大家，大家却总是不理解他们，说他们只是想要赚钱。”

　　阿一对女孩没有多少感情，在它看来，人类之中只有主人是特别的。

　　对于这个人类幼崽来说，她的爸爸和妈妈，一定非常重要，就像主人对于自己来说。

　　所以阿一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人类，能够忍受没有爸爸妈妈的陪伴。

　　它记得，那对人类夫妻总是早早地出门，很晚才回来，有时几天也不回来。

　　如果以前主人这么对待自己，自己一定会生气地不吃饭。

　　……虽然现在主人已经生它的气了，它很少见到主人来陪它。

　　“但是，大家也都是好人啊。陈阿姨会给我有破洞的衣服打补丁，小胖的大伯会帮我们修那些坏掉的东西，张爷爷经常给我吃他做的点心，可好吃了，听说他还想要开一家店呢……”

　　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说到点心，女孩就分心了，开始滔滔不绝讲述张大伯的点心有多好吃。

　　“我最爱吃兔子团，形状像小兔子一样，很可爱！哎呀，你是不是不爱听这些，”早慧的孩子意识到，自己说的那些都不是现在笼子里的大狗能够接触的东西，便停住了，“对不起。”

　　阿一来到这个家里时，女孩当时还只有一岁。

　　现在，阿一再过周就要十岁了，女孩也不过十一岁。

　　十一岁的孩子继续安慰着大狗，哪怕对方并不能听懂：“你看，哪怕大家都是这么好的人，也会误会我的爸爸和妈妈。所以你也不要太伤心。

　　“可是，为什么好人就得被误会呢？我不懂，大人说，等我长大了就懂了。但是，书上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狗狗，你说我该听谁的呢？”

　　哪怕对面并没有听众，女孩仍然一字一句清楚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就像在老师面前朗诵课本一样。

　　或许，她只是想要将内心的矛盾分享给别人，即使是狗。

　　“这不公平，我想要大家都能得到公平的结果……爸爸说，法律是维护公平的……我长大以后也想去爸爸和妈妈去过的学校念书……听说王都很远很远……”女孩的思路开始变得跳跃，嘟哝着或许谁也听不明白的话。

　　末了，她嘿咻一下站起来，和大狗挥了挥手，便回了屋子。

　　爷爷最近经常忘记东西，她作为家中的顶梁柱，可不能太贪玩。

　　叽叽喳喳像个小精灵的人类走了，阿一的世界又回归了一片沉寂。

　　刚刚鲜活的色彩好像只是它午睡时的一个梦一样。

　　吃了睡，睡了吃，就这样过了大约半个多月。

　　那个乞丐又回来了。

　　他也许是被咬怕了，站在门口不敢靠近。

　　其实有了之前那场意外，这家的院门已经开始日常上锁了。

　　——本来淳朴的蓝绒镇是没有落锁的习惯的。

　　乞丐就一直站在门前。

　　阿一在笼子里吠了几声。

　　女孩推开屋子门出来了，看到是一个瘦瘦弱弱的陌生人，立即联想到那天的事情。

　　那天在她回家之前，乞丐就被镇民送去了镇上的张大夫那里。

　　父母回到镇上听说这件事，立即去张大夫那里。

　　第二天，乞丐就离开了。

　　“本来都和他说好了，医药费我们出，让他安心呆着。结果今天去看，老张说，那乞丐不见了，唉。”爸爸把带过去的赔偿钱拿了回来，和妈妈说。

　　这应该就是那个乞丐了。可是他身上的衣服不是爸爸描述的破破烂烂的样子，明显很整洁。

　　隔着一扇铁门，女孩板着脸严肃地问：“你要做什么？我爸妈和爷爷都在家里睡午觉，最好不要打扰他们。”

　　骗人，阿一心想。

　　今天早上，女孩的父母就出门了，主人在睡觉倒有可能是真的。

　　出乎人意料地，乞丐扑通一声沉沉地跪在地上，他哽咽着声音：“恩人，我是来道谢的……本来我们连吃的都没有了，多亏了您的爸妈给了我们那些钱……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钱……没有你们，我，我们……我也有老人和孩子……你们救了我们……”

　　不等女孩有所回答，乞丐一下一下地深深磕了几个头。

　　“你的手臂……”女孩注意到乞丐耸拉着的手臂不再那么狰狞，看上去好了许多。

　　“我们家是世代学医的……”乞丐后面的话伴随着呜咽，听得不是很清晰。

　　女孩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她沉默了。

　　等到反应过来时，她心中第一个念头是：原来学医救人也会吃不起饭。

　　对着恩人家的房子又磕了几个响头，乞丐站了起来，他的额头上都是泥土和血丝。

　　“哎，你……”女孩觉得这样磕头太伤身体了，她还以为只有话本里才有这种情节。

　　乞丐说，他的家人还在等着他回去做准备，毕竟还有很长一段路程要走。

　　去哪？女孩在心里问，但她没有说出口。

　　她目送着瘦弱的男人一步一步远去，垂着那条神奇的胳膊。

　　当晚，她和晚归的父母提起了这件事。

　　“妈妈，你们给了很多钱吗？”

　　妈妈沉默了一会，说：“我们那天赶到大夫那里，只来得及给了必要的医药费。”

　　十一岁那一年，女孩明白了一个道理：每个人都有一段自己的故事。

　　……

　　离阿一在这个家里已经快要整整十年了，事实上就是在十年前的明日这一天，爷爷捡到了当时刚出生连眼睛都没有睁开的狗崽。

　　也是在今天，阿一就要被送走了，送给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城镇的一户人家。

　　那户人家有草场，是真正养得起阿一，能让阿一自由奔跑的主人。

　　那户人家的男人是爸爸的朋友的朋友，素来有善人的美名。

　　阿一会幸福的。

　　“阿一会不会舍不得爷爷？”就连小女孩也明白阿一只亲近爷爷，只把爷爷当作主人。

　　“……但是，在这里，它只能在笼子里呆着。其他邻居都很害怕它，这个城镇容不下它了。”

　　沉默。

　　“我们做的是对的吗？”女孩又过了一会儿，小声继续问。

　　“你的爷爷当年因为善良救了它的命，但这不代表我们一家人要继续负责它的一生……甚至赔上正常生活。”

　　“……”

　　但愿阿一能忘记这里的一切，开启新生活吧。这一刻，他们在内心达成了一致。

　　毕竟镇上也有一些因为各种原因离开原主任的猫和狗，在新的主人那里通常也能过得很好。

　　……

　　世界上的悲剧很多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巧合。

　　如果当初那个乞丐没有路过。

　　如果那个饭碗放得离大门很远。

　　如果……阿一不是一条墨犬。

　　忠诚的听主人话的阿一，乖乖地任由人类将它送至马车上，它看着熟悉的城镇离它越来越远，主人的气味越来越淡。

　　经验丰富的马车夫说，得将马车盖得严严实实的，不然狗会记得回家的路。

　　所以阿一这一路上什么也看不见。

　　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城镇，那该是怎样一段距离啊，远到阿一甚至无法用鼻子记住路上的曲线。
　　阿一下了马车，新的人类慈爱地看着它，给它最好的食物和住处。

　　但它还是想念那个铁饭碗和那个院子。

　　后来有一天，新主人一家写信告诉给原主人一家，那只听话的大狗不见了。

　　原主人一家甚至还没来得及回信，新的变故发生了。

　　因为听到噩耗的爷爷从楼上摔了下来。

　　爷爷病倒了，躺在床上整日昏昏迷迷，嘴里念叨着：阿一，阿一。

　　都说老人是经不起病的，一病就仿佛被抽去了生命力。

　　女孩终于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病好之后的爷爷心智仿佛回到了孩子，认不清人了。

　　家里乱成了一锅粥。

　　……

　　几天后，有一条脏兮兮的瘦弱的黑狗来到蓝绒镇。

　　黑狗不敢进去，也许它是怕镇上的人认出它。

　　它蹲在镇门口徘徊。

　　它到底是怎么回来的呢？这一路上经历了什么？

　　没有人知道。

　　它在门口想要做什么？

　　没有人知道。

　　它在想什么?

　　没有人知道。

　　阿一只是一条狗，一条很乖的不会说话的狗。

　　阿一的鼻子动了动，它闻到一股气味靠近，不同于人类的气味。

　　抬头，却分明看到眼前是一个人类的样子，红发蓝裙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