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崩-[明]》猫太婆

19、再回故乡

　　询儿端起这一盘，放到林聪身前，道，“我看到那个老婆婆的绿豆糕卖不掉，她坐在街边很可怜，我尝了一下，味道也还行，就全部买下来了。”
　　林聪又吃一了口，说：“这么好吃的糕，怎么卖不出去呢？”
　　询儿微笑了，“我问了那个老婆婆，很多人都说她做的糕饼是臭的，所以卖出去得少，她年纪大了，也没招个徒弟，她担心做这绿豆糕的手艺失传，想把糕点方子卖掉，你要不要买下来？”
　　林聪立即说：“我要买，要买。”
　　“好呀。”询儿的笑容渐深，“我将那老婆婆带来，你亲自跟她谈价钱如何？”
　　林聪点点头，“好。”
　　高震和飞阳互看了一眼，俩人再看向询儿。
　　他俩又不是傻瓜，都明显看出询儿此举为试探，但不知在试探什么。
　　询儿的心理素质极好，反朝他二人笑，“少爷，飞阳，咱们开饭吧。”
　　高震没说什么，让开饭。
　　入座前，高震给每人一个红封，林聪得了五钱银子，但这银子好像也没什么吸引力了，因为他吃到了这盘绿豆糕。
　　高震想着心事，自然而然是剥着大虾，自己吃一只，就替林聪剥一只，自己吃一片鱼，再挑一片鱼肉打理了鱼刺放到小碟子里递给林聪。
　　飞阳也习惯了，倒是询儿，第一次见到高震在席间这么照顾林聪，频频侧目。
　　林聪全程就埋头吃高震给他弄好虾仁和鱼肉，这两样肉食鲜嫩滑软，很适合他，反正桌上那些硬菜他也吃不了，然后就专心吃这盘绿豆糕。
　　其结果是，吃多了……
　　高震说，“点心这类的别多吃，易隔食，跟你说多少遍了，也不听，难受的还不是你自己？”
　　“好吃嘛！”
　　高震双手环抱胸前，苦口婆心道，“我以前有个邻居，就是一顿吃下二十个糯米饼，然后胀死了。”
　　林聪一怔，脱口问道，“哪里买的糯米饼这么好吃？”
　　“我跟你讲这些，是告诉你吃东西要管住嘴，再好吃也要有个量，别吃太猛了。”
　　林聪哦了一声道，“我以前也不贪食。但是我经历了饥饿，老爷你不知道，我曾经长时间处在饿得要死掉的状态。再之后，我的饮食习惯就混乱了，好吃的就会多吃，停不下来的吃。”
　　高震默了默说，“饮食习惯混乱就慢慢调理改过来，别拿以前的曾经为借口，意志坚定的人可以忍住口腹之欲。”
　　林聪又说，“你那邻居吃的糯米饼在哪儿买的？”
　　高震板脸，“还在啄磨这事，你现在己经吃多了，该关心怎么消食。”
　　林聪缩缩脑袋小声道，“保证下次不会了。”
　　“上次你汤圆吃多了，就保证过。”高震有点不相信他。
　　林聪嘟着嘴，“好吃嘛 ，不小心才吃多的。”
　　询儿过来说那卖方子的老婆婆带来了，问他要不要见见。
　　林聪当然说要见，他揉揉肚子道，“怎么办？询儿，我吃多了，涨得很难受。”
　　“愈是好吃，愈是要控制。”高震又教训他几句。
　　俩人小声说着话，那老婆婆就进来了，满头银丝，弯腰驼背，手拿拐仗，已经很老了。
　　林聪看到她，赶紧说：“快让老婆婆坐下说话。”又一股腹胀的感觉涌出来，立即伸手捂住嘴巴。
　　老婆婆却是不坐，打量了林聪，颤颤巍巍地走到林聪这边，伸出枯稿的手，握住林聪的手。
　　林聪：“……”
　　老婆婆对他笑了笑，将他的手拉过来，从怀里掏一只细麻绳，将细麻绳缠在林聪的中指上。
　　林聪奇怪地看着。
　　老婆婆又从怀里取出缝衣针……
　　高震看到针，询儿立即伸手挡住高震，给他一个‘你放心’的眼神。
　　老婆婆将缝衣针刺进林聪的中指穴道，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会有这种方法治疗吃隔食的人。
　　果然，中指冒出乌血珠子，紧接着，林聪打了一个大饱隔，感觉整个人都通畅了，肚子也不胀了。
　　老婆婆看到他这么憨憨的样子就笑起来，老人家脸上皱纹很多，笑起来全部都挤到一起了。
　　林聪不反感老婆婆身上的老人味，反觉得她很亲切。
　　老婆婆收了细麻绳，又递给他一页纸。
　　林聪打开看了，这就是绿豆糕的配方，前面一大段写的都是卤水配方，卤水取上面浮油提练清油的过程也写了，母亲以前说过是用卤油，但是细节方面没讲清楚，有了这张配方，以后就可以自己做了。
　　林聪喜不自胜，收了方子，打开抽屉，里面全是他领到的月例银和得到的红封赏钱，竟然毫不吝啬地取出一大半，递给老婆婆。
　　高震看得：“……”
　　要知道林聪平日里特别宝贝这些银子，飞阳帮他买东西，如果他用自己的钱，都说要便宜的，或者不是急需的，就不买，抱着能省就省的态度。
　　今日从老婆婆手里买糕饼制作的方子，倒是出手大方。
　　老婆婆一把按住他的手，摇摇头，表示不收钱。
　　林聪不解其意，不是要卖方子吗？怎么不收钱？难道这方子白给他了？
　　询儿说：“哑巴哥，这老婆婆的意思是，只要有人喜欢吃，她愿意无偿把方子拿出来，她见你喜欢吃，就送给你咯。”
　　林聪反而尴尬道，“那怎么好意思？老婆婆是嫌钱少太了吗？我也没什么钱。”
　　高震就说，“我这儿有，如果你觉得这方子好，我出钱买。”
　　老婆婆赶紧摇头摆手，她双手捧住林聪的手，低头，嘴唇轻吻了一下林聪手背，然后抹了一把眼泪，扭头就走了。
　　林聪莫名其妙：“……”
　　询儿赶紧去送老婆婆，回头说了一句，“哑巴哥，我去去就回。”
　　高震也莫名其妙，说：“那绿豆糕就这般好吃吗？”
　　林聪看着方子，仔细收好了，笑道，“你不懂，我就爱吃这个味道。”
　　高震：“……”
　　……
　　生活还在继续，日子过得按部就搬。
　　皇甫云又来给林聪施针时，问了他一些关于那次马车掉下山崖的事情，问他是不是遇到山贼了？你知道那帮山贼说的是什么口音吗？是北元人？还是别的什么地方的人？
　　林聪说，“我也没听清楚，只知道一阵嘈杂声，然后待我醒来的时候，车就已经翻下山崖了，上面乱作一团，至于是那帮人说什么口音，真没听清楚。”
　　皇甫云就跟高震谈论此事情。
　　现在是太平盛世，四海升平，国内无战事。正因为这样，皇上要求弃套，如果阴山一带有马贼或者是劫匪，东胜卫现在没有驻军，任由那帮人坐大，久之就会对整个河套地区形成威胁。
　　高震听了点点头，觉得这是必须重视的事情，就说：“此事我也需要汇报兵部。”
　　无奈林聪提供不了太多的情报。
　　……
　　数日后，事件发生了变化，东胜州布政司何大人一家十四口被杀。
　　东胜州之前叫东胜洲，后来朱元璋设立东胜卫，东胜州就改名东胜卫，成了明朝边防重要布局的军事卫所。
　　当今皇帝朱棣下令内迁东胜卫，军事卫所驻军三万余，回迁至燕京顺天府周围，东胜卫又变回了之前的东胜州。
　　当然百姓还依然习惯称东胜州为东胜卫。
　　东胜州布政司何大人不知道得罪了谁，一夜之间，被灭门，消息传到朝庭，有人上奏皇上，要求撤查。
　　宁夏总兵何福上奏，请求皇上重设东胜卫，他认为内撤会使得河套地区空虚，日后有可能北元残部和游牧民族强大抢夺河套，希望朝延恢复东胜卫地区的卫所，最好将原有的东胜卫调回，以加强河套地区的统治。
　　朱棣否定了这个提议，但是东胜州布政司何大人一家被灭门的惨案，引发百官议论，当初撤东胜卫之举是否轻率？
　　当然这些朝庭内部的争斗，还牵扯不到高震。
　　朱棣任命大学士宋讷出使东胜州，担任布政司一职。
　　宋讷是洪武十五年的文渊阁大学士，正五品。
　　明朝初期，文渊阁大学士属于皇帝的秘书机构官员，宋讷经历了洪武建文永乐三朝，他曾经应诏陈边事，提出“备边在乎实兵，实兵在尹屯田”的观点，认为设兵屯田，布列要害，遇敌则战，寇去则耕是长策，其言颇受重视。
　　当年朱元璋杀了丞相胡惟庸以后，所有事物均有皇帝亲自承担，工作量日益增大，才设立殿阁大学士作为秘书和助手，文渊阁大学士是正五品，并没有实权。
　　当今皇帝朱棣虽然提升了大学士的地位，官衔依然是正五品，再后来的皇帝不像朱元璋那样勤勉，大学士的权利也就愈来愈大，且地位更尊崇，再后来，“首辅大学士”就基本相当于过去的宰相了，这是后话。
　　话说回现在，宋讷虽然在朝中有威望，那也是别人敬他三朝老人，都知道皇帝内撤东胜卫，东胜卫已改东胜州，这一趟没什么油水，别人也不乐意跟他去东胜州。
　　朝庭的意见，肯定此次要派专人调查前任布政司何大人一家十四口为何被杀，总要给天下人一个交待，不能变成无头冤案吧。
　　当时东胜卫内撤，高震负责八个百户所内撤，他对地形熟悉，高震向皇帝上书，请求调查当地山贼边患的问题。
　　皇帝认为高震可担此任，逐安排高震跟随宋讷前往东胜州，并且允许高震自己召幕随行。
　　宋讷是文官，他之前并不认识高震，因为皇上安排高震做他随行主事，他就与高震对接工作事宜。
　　宋讷以为官清廉作风正派著称，他第一次与高震商量细节，就很赏识。
　　高震的官职比宋讷低两级，此番前去，当然以宋讷为首。
　　……
　　回府后，高震首先去书房，跟林聪讲了这件事。
　　林聪听了，整个人都震惊了，何大人在东胜卫颇有威名，他们林家曾经因为做生意，与对手打官司，全靠何大人公正判案，他们才赢了。
　　突闻何大人被灭门，林聪的心情复杂，人世变化真是无常。
　　高震又说，“皇上派出文渊阁大学士宋大人出任东胜州布政司一职，我将护送宋大人一家前往东胜州，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
　　林聪：“……”事情来得太突然，没有思想准备，脑袋还没反应过来。
　　高震说：“朝庭中对何大人一家为何被杀存有争议，我前些日子也上书朝庭，关于内迁百姓遇到山贼一案，如果不查，将有更多人受难，就好比你。此番我会担任主事，除了护送宋大人顺利到任，还要调查山贼和何大人被灭门的案子。你遇到过那群山贼，是人证，我思前想后，觉得你应该随行。”
　　林聪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行动不便，“可，可我不能骑马，会拖累你们的。”
　　“宋大人年迈，是文官，他还有家眷随行。所以脚程不会太赶，你不用骑马，随车就好。”
　　林聪想了想，说：“如果能剿灭那帮山贼，倒是为民除害，可我没见过那帮山贼的模样。如果你觉得我可以，又不嫌我是拖累，我愿意出一臂之力。”
　　高震笑起来：“好，你要记得，此番并不是旅行渡假，我们是公派办差，沿途吃喝用度，也不可超标。”
　　林聪又提出疑问：“那我的治疗怎么办？院判大人也要去吗？”
　　这倒是个问题，此事得容高震再计划一下。
　　皇甫云也给出治疗方案，亲手写下针炙治法，再附送银针一套，吩咐每月定时按此针法扎针两次即可。
　　这套针法，是皇甫云专门为治林聪的腿疾而研制的，也不吝啬技术外传，反正此针法唯有林聪能用，别人拿去也治不了。
　　林聪还拿到穴位图，熟记穴位图是大夫的基本功，这张穴位图是防止找不到大夫的情况下，能请外行人帮忙，按针炙治法的顺序，依次扎穴位，入针深浅也写得详细。
　　为防万一，皇甫云守在旁边，指导高震亲自操刀，让高震依次法给林聪扎针。
　　高震掌握了施针技术，林聪才彻底放心，可以安心跟着去东胜州。
　　……
　　林聪失眠了，从未想过还能回故乡。
　　当初卖掉祖产，背井离乡的时候，他计划着到燕京落下脚根后，就回趟老家。
　　但是后来的发展由不得自己，腿坏了永远也回不去，他注定要客死异乡。
　　现在事情来得太突然，从高震接到命令护送宋讷去东胜州，再到收拾行李起程，不过短短数日功夫，林聪就坐到马车上，他的身份是随行人员。
　　林聪看着窗外的景色，内心十分平静。
　　宋讷是儒学大家，整整三架马车都装满了书籍，反倒是家眷妻妾和物品，只占用了两架马车而已。
　　林聪沿途也不会闷，马车里面的书够他看的了。
　　宋讷今年六十有二，年迈之人也不适合长时间赶路，他们的路程是日出而动，日落而息，中途打尖吃饭什么的，虽然资金有限，也要找干净卫生的地方。
　　高震是主事，除了飞阳和询儿跟做随行人员以外，还有其余兵部三位同僚。
　　除了他们这几人是兵部的，另有衙役，捕快，壮班，等数人，他们由班头负责向高震汇报工作。
　　随行马夫，脚卒，民壮等二十余人，一行人由燕京顺天府向东胜州出发。
　　两道绵延的山谷就像皮影戏上的画，在幕布上一掠而过。
　　山峦青峰如墨，白宣上一笔洒就，人穿行期间，就像在这山水墨境里绝尘而去。
　　宋讷的孩子们都已成年，他们自各有营生，就不跟随父亲去走马胜任了，随行的家眷里有一妻一妾与帖身仆人。
　　两天不到，宋讷已经与林聪做了忘年之交。
　　高震他们是武人，聊不出什么风花雪月的典故，林聪虽然没考取功名，却是这群人里唯一能与宋讷聊得上话的人。
　　宋讷饱读诗书，出口成章，沿途看到美景都会即兴作诗。
　　林聪不爱说话，却与宋讷很投缘。
　　一阵风卷来，将天上积云卷去，现出碧空如洗的蓝色，几只飞鸟掠过。
　　林聪抬头挑望，遥远的天地尽头，好像看到故乡，东胜州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召唤，那是苍鹰越过的阴山，鱼儿游过的黄河，那股力量，就在长城的彼岸。
　　是牵绊，亦是宿命。
　　也许，坚守至今的信念，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再看一眼东胜卫城。
　　夜宿客栈，林聪躺在里间的床上，外间住着询儿，出来后，他与询儿就像高震与飞阳那般，高震不在时，总能看到询儿的身影。
　　住宿的安排上，高震与飞阳有主仆之分，高震住里面，飞阳住外间，他这间屋子也是相同的安排，林聪住里间，询儿住外间。
　　途径太原府，再一路北上，沿途渐有人烟，七月盛夏，天气却越来越冷，宋讷很喜欢听林聪说一些东胜卫以前发生的事，林聪说着东胜卫的趣事，渐渐忘了担忧，亦渐渐忘了伤痛。
　　一行人翻越阴山，林聪再三确认了地形，当初他遇险时正值寒冬，四周雪茫茫一片，现在是盛夏，景色略有不同，唯有这坡间的地型与那片大石头，是记忆深处的地方。
　　高震将林聪抱出马车，坐在马背上看得更高，在这里走了几圈，林聪确认了当初马车是从这里摔下去的。
　　询儿带人上前查看，那片大石头附近还残留着车轮打滑时产生的印迹。
　　身强力壮的几个男人分别往腰间捆上粗麻绳，一点点滑下去查看，不多时上来说，下面的确有辆车，那摔下去的马早已化为白骨，因为这里常年缺雨水，车虽然掉到低谷里，也没有被雨水泡烂。
　　高震就问林聪，看有没有需要打捞上来的东西，这次就顺便捞上来了。
　　林聪想了想，说：“车里有把古琴，麻烦帮忙找找，如果还在的话，能帮我带上来吗？”
　　垂在半山报信的人听了，又降下去，不多时，抱了半把残琴上来。
　　林聪接过琴，内心十分婉惜，这可是把好琴，摔下山时琴先掉出马车，然后马车摔下去，就把琴给压成两片了。
　　高震在听打捞的人汇报，看是否有山贼的线索。
　　过了会儿，高震过来看到林聪手里的琴。
　　琴上刻有两个字：凤于。
　　高震突然问：“凤于已失，凰飞可好？这就是凤于？”
　　林聪抱琴的手一顿：“……”
　　林聪与婉儿对坐弹奏之后，林聪以手沾水，在桌面上写下八个字：凤于已失，凰飞可好？
　　当时婉儿看了，情绪激动得昏倒。
　　事情闹得这么大，高震肯定也看了，但高震从来没问过这件事，林聪更不会主动提及。
　　今日高震看到半片残琴，竟然问出这句话。
　　林聪顿时哑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高震看了林聪半晌，得不到回应，就问一旁的宋讷。
　　“宋大人可知道凤于凰飞的意思吗？”高震问。
　　宋讷摸着胡子，笑道：“呵呵呵……凤于凰飞呵呵呵……应该是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凤凰高飞，百鸟慕而随之。后以凤和凰相偕而飞，喻夫妻和好恩爱。常用以祝人婚姻美满。”
　　高震抱拳，恭敬道：“原来如此，受教了。”
　　旁边林聪：“……”
　　高震看着林聪，似以眼神告诉他，你不说，我也会问别人。
　　林聪心虚得低下头：“……”
　　一时间，俩人之间相处的气氛很微妙……
　　下去打捞的人上来了，纷纷摇头，没有什么线索，车里的东西还在，有的已腐化，但没有人翻动的痕迹。
　　如果真的是山贼，怎么不下去查看，掉下去的马车就是战利品，没有弃之而去的道理。
　　高震看着远方，陷入沉思。
　　……
　　越过阴山，夕阳西下，一抹红光从无尽的旷野中透出，黄河水涛涛，闪烁着黄沙的光泽。
　　离故乡更近，林聪生出近乡情怯之意。
　　睡梦中，仿佛有什么声音，正在告诉林聪，回家了，该回家了。
　　离家的游子，带着满身伤痕和疲惫，回家的力量仿佛根植在林聪的灵魂之中，流淌在他的血脉里，支撑着他艰难前行。
　　林聪的梦中犹如新生，一切的一切都在逐渐痊愈，腿伤也有好转，心底的伤口结痂，外痂也已脱落，留下淡淡的几道淡痕。
　　路途一月有余，终于结束了这段漫长的旅程，林聪重回故土，看到了东胜卫城，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记忆里最繁华的一座城市。
　　高震立于马背上，遥望城门，打趣道：“小哑巴，入城后，不请我去你家坐坐吗？”
　　林聪微微张口几次，终于说：“祖宅都卖掉了，这里是故乡，却没有我的家。”
　　高震也不多说话，一行人打马进城。
　　宋讷是新到任的布政司，城门口已有守卫看到朝庭发放的调令，守卫一起朝宋讷行礼。
　　“恭迎布政司宋大人。”众人齐声说。
　　宋讷谦和笑道：“免礼。”
　　刚入城，初来乍到，自然是要在城中先转转的。
　　林聪见城中早已失去往日繁华，虽然没有十室九空这么夸张，但有过半的宅子，都是门户大开，内里空虚。
　　这些原驻民大多已随朝庭驻军一起内迁，之后又陆续有人搬离。
　　城中基本少见年轻人和儿童，留守的大多是中老年人，年轻人带着幼童离开，迁到内地去讨生活更加容易。
　　空宅子都是门户大开，留下些锅盘碗灶之类的也带不走，抛弃于庭院中，野草丛生，十分荒凉。
　　按照林聪指路，一行人特意从自家门前那条街道经过。
　　林聪肯定不会跟人说，这前面就是我家祖宅，他只是偷偷看一眼。
　　马上到我家了，那门前有一对石狮子，已经看到石狮了，林聪没由来的很紧张，他都低着头，只敢路过时小心看一眼。
　　然后很失望，祖宅也空置了，大门敞开，院内杂物丢弃，看来买他们宅子的人，也全部内迁了。
　　林聪的内心复杂，东胜卫已经没有往日繁华，街头也少有小商小贩之类的，买卖交易减少，如此再过数十年，这里就会变成一座空城。
　　前任布政司府发生过凶案，现在已经被查封，宋讷一家也不便立即搬进去，照例应该先查明案情，替何大人一家申冤，再行仪式重新打扫归整后，宋讷一家再搬进去。
　　虽然城中大量空宅，要搬进去住也要洒扫收拾。
　　宋讷一行人住进云来客栈，这间客栈距林聪的祖宅只隔了一条街，林聪刻意带他们住这儿的，就是因为离家近。
　　云来客栈也是门可落雀，没什么生意。
　　众人住下后，宋讷立既投入工作，也是常年操持政务，城中各事逐渐理顺。
　　询儿和飞阳被调派出去办事，也不知道是办什么事，林聪不方便问，高震也不会主动说。
　　这几天晚上，都是林聪与高震共住一间房。
　　高震住里间，林聪睡外间。
　　倒也相安无事。
　　……
　　“笃——笃笃——笃笃笃——”
　　传来打更的声音，已经三更天了……
　　林聪从怀里摸出了一页信纸，上面工整地写着几句话。
　　“缘分已尽，不必强留。
　　谢谢你送我回来。
　　就此一别，后会无期。
　　——小哑巴。”
　　这封信是在出发前就已经写好的。
　　一直装在信封里，林聪揣在贴身的内衣袋，一路上都保护得小心翼翼。因为他知道路上有可能没有时间来写点东西，干脆在出发之前就准备好。
　　林聪没脱衣裳，就是和衣而卧，现在他轻轻下床，坐到轮椅上。
　　他回头看了一眼，高震睡得很熟，他用很慢的速度滑动，把信放在桌上，再回头看一眼，高震还是一动不动。
　　林聪取了放在床尾的小包袱，继续慢慢滑向房门，开门的时候，也担心发出声响，幸好白天他就试过了，这房门开关不会发出什么响动。
　　所有大张旗鼓的离开。
　　都是试探！
　　真正的离开没有告别。
　　扯着嗓子喊着要走的人，都是为了让对方挽留。
　　真正离开的人……
　　连关门都是轻轻的……
　　林聪再次回头看一眼，高震还是没动。
　　他平息静气，嘘吁两口气，悄悄地滑了出去，再轻轻把房门给关上……
　　……
　　房门关上的那一瞬间，高震睁开了眼睛……
　　……
　　月色下四周一片寂静，明亮的月光洒满人间一地洁白。
　　林聪首先要离开客栈。
　　又遇到麻烦，他们居住的客栈是地炕供热，整栋屋子都高于地板，有三步台阶。
　　哪怕一步台阶林聪都下不去。
　　林聪缓缓地从轮椅上爬下来，怕惊动了住旁边的宋讷一家人，他坐在石梯上，先把轮椅顺下去，然后自己再爬下去坐到轮椅上。
　　天晓得，三步台阶都是多么深的鸿沟。
　　林聪又滑到客栈的大门。
　　大门口有门栏，采用同样的办法，先下来坐到门栏上，把轮椅从门内搬到门外，然后自己再爬到轮椅上坐着。
　　如此又经过了几处台阶，都是这样完成的。
　　终于来到街面上，整条街道清清静静，无人居住的宅门大开着，关门闭户就代表里面有住人。
　　林聪就这么打量着街道两傍的民房，觉得这一切的一切特别的亲切。
　　他深吸一口熟悉的空气，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温和而放松的笑。
　　太好了，终于要回家了，隔壁街就是自己的家，一想到这里，整个人都轻松愉快，离家千里，他竟然回来了。
　　林聪滑动着轮椅，慢慢的驶过街面，穿过街角的时候，他愣住了。
　　我天，这里竟然有二十步台阶。
　　林聪只觉得两眼发黑，千算万算，刻意指引宋大人住这里，就是为了方便他回家，他竟然忘了，从这条路走回去，必须下二十步台阶，怎么办？
　　他拍拍自己的脑袋，真笨呢，早知道刚才客栈出门左转——
　　出门左转走另一边回家，就没有这么大一坡台阶，就不该右转啊。
　　没有办法，遇到问题必须解决。
　　林聪先把自己的小包袱扔下台阶，然后下了轮椅，一点儿一点儿顺着台阶往下挪。
　　捡到小包袱又往下甩去，甩包袱的时候用力过猛，一个不小心，整个人就跟着扑了出去，还好他现在是准备下楼的姿势，然后就顺着台阶滚下去了……
　　这下一步到位，叮咚翻天，二十步台阶就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