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在匣》北庭暮雪

7、寻人

　　成惠帝挑眉，若有所思，“那便由你带去吧。”

　　待到沈轩走后，成惠帝眼睛微眯起，问张祥德对此事的看法。

　　张祥德行礼，给成惠帝磨墨，不紧不慢道：“老奴记得前些日子朝中有人弹劾过卫尚书。”

　　“老奴斗胆，陛下不若趁此将安平侯调离兵部，给个闲职，换一批人上来，将来若大将军执意要求娶，也不必太过忧虑。”

　　“贵妃昨日不也说，甄员外多年未有升任，不如趁此机会，也往上提拔一二。”

　　成惠帝豁然大笑，指了指他，“你果然懂朕。”

　　“陛下过赞。”

　　似又想到什么，成惠帝‘啧’了一声，“只是照贵妃所说，这提拔甄家是淑妃的意思......”

　　甄氏本不堪重用，前些年放到礼部，不过是觉得这甄言培在氏族中还算老实本分。

　　后宫之事他不是不知，这淑妃平日不争不抢，向来与皇后走得近，总还有意避着贵妃。

　　贵妃替淑妃说话，倒是颇为蹊跷。

　　张祥德并未多说。

　　成惠帝抬眼，吩咐道：“着人通传一声，今晚摆驾瑶华宫。”

　　*

　　刚出瑶华宫，卫明姝便看到两道熟悉的身影迎面而来。

　　她低头行礼。

　　太子脸上洋溢着笑，“明姝近来可好？”

　　卫明姝微微皱眉，刻意忽视那道目光，“自是都好。”

　　“太子殿下要的那些书，县主已经送去皇后那里了。”

　　太子的话都被噎了回去。

　　二皇子瞧见形势，来回看了看两人，“母妃还等着我回去。”

　　“想来县主还在皇后那里，你们不妨一同前去？”

　　“不用了！”

　　不远处传来一阵声音。

　　听到声音，太子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过身。

　　魏姝娩站在后头，随意福了福身子，“太子殿下，二殿下，许久不见。”

　　太子脸又黑了几分，随即温笑道：“原来县主也在。”

　　察觉到气氛的凝滞，二皇子笑了笑，“那皇兄我先回去了。”

　　等到二皇子走远，魏姝娩才哼笑一声，“太子殿下怎么来了这里？”

　　太子看了看身后，仍是一副好脾气，“与故友许久未见，在亭里备宴，不知县主和明姝可否前去一叙？”

　　魏姝娩思索片刻，量他们三个人一同前往，也说不了什么，便答应了下来。

　　绕到了御花园的一处常去的凉亭，太子向两旁宫人吩咐了几句，摆出笑容，“明姝快坐。”

　　话音顿了顿，换了副淡淡的语调，“县主也坐。”

　　魏姝娩瞥了一眼，这才坐下。

　　卫明姝福身，语气间尽是疏离，“谢过太子殿下。”

　　没过多久，一列宫娥便端着精致的白玉碟向亭中走来，碟中装着各式各样的糕点，铺了满桌。

　　太子将一盘糕点往卫明姝面前推了推，“明姝喜欢吃枣糕，孤寻来了徐州的方子，托膳房做来给你尝尝。”

　　卫明姝谢过，却是没动糕点，转头又向魏姝娩道：“县主可要吃？”

　　魏姝娩将那盘枣糕拉到自己旁边，“我吃！”

　　太子颇为嫌弃，“孤记得县主向来不喜欢吃这些东西。”

　　魏姝娩大口往嘴里塞，两腮微鼓，说话含含糊糊，“最近改胃口了不行？”

　　太子一时无言以对，一摆衣袖，“随你。”

　　有种就将这一盘全部吃光。

　　这厢还未说几句，不远处便传来一声姑娘的喊声，“皇兄！”

　　卫明姝转头，认出了来人。

　　这嘉乐公主是皇后亲生，尚未及笄，与太子是亲兄妹，关系甚笃，因着皇宫内男多女少，深得圣上宠爱。

　　嘉乐提起裙摆，脚底生了风似的的跑进凉亭，“皇兄可总算回来了。”

　　卫明姝和魏姝娩起身行礼。

　　看见卫明姝，嘉乐眼睛亮堂了不少，“原来卫姐姐在。”

　　卫明姝从前在皇后那里常见到嘉乐，见她身旁的贴身侍女手中还拿着琴，淡然一笑，“公主可是练琴去了？”

　　嘉乐眼眸弯起，嘴旁两个梨涡深陷，二话不说坐在厅中，扫了眼桌上摆着碟子，只瞧向被吃了半盘的枣糕，又看了看满桌未动的糕点，心下了然，也直直向那盘枣糕抓去。

　　盘中的枣糕又少了一块。

　　想到皇后刚才给她带的话，嘉乐不禁看向自家皇兄，微叹一声，直道不中用。

　　她笑眯眯问道：“卫姐姐上次给我绣的那副刺绣，针法甚是特别，可否教教我？”

　　京城人都道卫明姝平日舞刀弄枪，不通女红，也只有周围的朋友才知道她女红极好。

　　她儿时常常卧病在床，刺绣也多是为了打发时间，平日也总爱钻些不常见的绣法。

　　“自然可以，”卫明姝笑道：“公主怎么想学刺绣了？”

　　嘉乐眼神乱了一瞬，慌不择言，“是阿宛，阿宛最近在议亲，想绣副帕子。”

　　嘉乐口中的阿宛，其实是皇后宗族的姑娘李秋韵，李家家主过世早，皇后自其幼时便多照顾些，李秋韵与公主同岁，如今便进宫当了公主的伴读。

　　卫明姝也同李秋韵打过几次照面，那姑娘琴抚得是极好，一贯是个温柔的性子，便有几分好感。

　　太子睨了自家妹妹一眼，“尚衣局的人不会？”

　　嘉乐‘啧’了一声，轻轻踢了一下。

　　太子反应过来，没再开口，只等着卫明姝回答。

　　卫明姝将二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便也明白了意图，“最近铺子忙，怕是不成。”

　　“不如我将那本针法图册托人送入宫，公主转交给李姑娘，这样可好？”

　　嘉乐愣住，又瞟了一眼太子，道：“谢过卫姐姐了，那——”

　　还准备开口问些什么，却听到身后的侍女轻咳一声，嘉乐这止住话语，忽然明白母后身边的宫女刚才为何要同她传话，让她把皇兄带回去…

　　太子见她面色有异，询问道：“怎么了？”

　　“母后说，皇兄许久未归，有事要同你说......”

　　太子眼神微动，须臾间便想到什么，转头看向周围宫人，眯起眼睛，素来和气的面容罕见带了些怒色。

　　宫人皆低头不语，卫明姝却立刻明白了，只轻笑着摇头，站起身行礼，“明姝还有些事，先告退了。”

　　魏姝娩也跟着她站起了身。

　　太子叫住卫明姝，“等一下。”

　　“母后寿辰那日明姝可会来？”

　　卫明姝蹙起黛眉，语气平淡无波，袖子五指却微微蜷起，“若娘娘邀请，臣女自是要来。”

　　太子还想再说什么，却见魏姝娩稳步走到卫明姝身旁，“殿下，我与明姝当真还有事，若非什么要紧事，不妨下次再说。”

　　说罢，便拉起卫明姝的手，转身告辞。

　　亭子里又陷入了一片寂静，太子坐在亭中良久，并未马上离开。

　　嘉乐抿了抿唇，手搭在他的臂上，“太子哥哥先回去吧，同母后好好说.....”

　　太子敛起神色，自言自语，“有用吗......”

　　母后一心想让他娶显贵世家女，父皇也说若是喜欢可以纳其为良娣。

　　可若他真的这么做了，恐怕连朋友都做不得了。

　　嘉乐收回手，眼中也满是失落，忽然听到亭外传来声响，往外面望了望，站了起来，“沈将军。”

　　太子这才回过神，见沈轩站在亭外，周围带着几个宫人，臂中挟着一只大匣子。

　　他整理了一番心绪，带着嘉乐公主走出亭外，“将军为何在此？”

　　沈轩没有同他兜圈子，“卫姑娘在何处？”

　　“魏......”

　　太子向两人刚才走的方向望去。

　　那魏姝娩私底下仪态不雅，可在人前向来装得端庄华贵。

　　魏丞相是他的恩师，常常在他耳边念叨，说是要给魏姝娩找个厉害的武人才能镇住。

　　这样也好，恶人自有恶人磨。

　　想到此，太子心里舒畅了不少，坦言道：“她们刚走。”

　　“将军现在去，想必是能追上。”

　　“多谢太子殿下。”

　　*

　　两个姑娘已经绕出了御花园，并排走在悠长的宫道上。

　　两旁宫人低头，匆匆行路。

　　朱墙深深，四处可见雕梁画栋，却不见宫门外一方天日，厚重的红漆宫门似将这里与尘世隔绝。

　　卫明姝仍是一言不发，面色平静。

　　魏姝娩时不时看向她，说道：“明姝若有什么顾虑，为何不向太子殿下明说？”
　　“我和他一起长大，他应该不是那般不明事理之人。”

　　卫明姝摇了摇头，“去岁这个时候，我已经表明过态度，可县主也看到了。”

　　魏姝娩也一时没了话语。

　　也是，就连她也没想到，太子是这般死缠烂打的性子，想打发走确实不容易。

　　“若我说不喜欢，他不信，若我说皇后那边不愿，倒显得是我在挑拨他们母子的关系...”

　　魏姝娩倒是从未想到这点，“那你是准备走一步看一步？”

　　“还能如何？”

　　皇后怜她与自己命运相似，对她颇为照顾，圣上知她擅骑射，想让她做女子表率，亦把她当做对太子的考验。

　　一句赏识，对帝后来说是举手之劳，可对于她们卫家而言却是负薪救火。

　　说到底，皇后一手撑起李家，只是在她身上找着当年她自己的影子，成惠帝也不过拿她当枚有些用的棋子。
　　可这棋子也只是锦上添花，随时都可以抽去，不过都是施舍罢了。

　　魏姝娩敢为她仗义执言，那是因为魏临是太子的老师，而她自己却要顾全皇家颜面。
　　更不能因为她，坏了皇后和太子的关系，让皇家厌了她。
　　她哪里有拒绝的权利。

　　她笑道：“皇后寿辰之后，太子当是就该择妃了，太子聪慧，会想通的。”

　　“可我觉得，太子应是有真心的。”

　　真心吗？

　　卫明姝直视前方，眸中看不到一丝动容。

　　若是真心，早该放手了。

　　“太子的喜欢，不过是一时心热，就好似孩子得不到天上的月亮，便会一直想着念着，可只靠着这种喜欢，走不过一辈子的。”

　　魏姝娩不再多话。

　　她知道，面前的姑娘看似不拘小节，横冲直撞，其实是个七窍玲珑心。

　　只是若将人心都看得明明白白，利用的彻彻底底，自己也就没多少真心可言了。

　　卫明姝也察觉到自己一时失言，“你别放在心上。”

　　“我还乐意你同我多说说呢。”

　　卫明姝转而笑了笑，抬头看向宫墙外更广阔的天空，“时辰还早，不如陪我去趟糕点铺？”

　　魏姝娩不禁深吸一口气。

　　卫明姝掩面轻笑，“那铺子里能买到梅干，能解腻。”

　　每次她进宫，卫家马车总会等在宫门外。

　　今日兰芝去帮她打理店铺，秋莹便跟了马车。

　　几人同去了西市。

　　大黎有东西两市，东市靠近兴庆宫，所居大多是京城勋爵贵族，铺子也多是满足达官贵人的需要，集四方珍奇，乐所酒肆居多。

　　西市远离宫门，坊间多是平民百姓，胡商也多聚集于此处做买卖。

　　马车停在西市一家糕点铺子前。

　　糕点铺前的铺主显然认得她，“姑娘可是来这里买糕点？”

　　秋莹袖中拿出荷包，“还按往常的分量，来份枣糕。”

　　卫明姝道：“再多来一份梅干。”

　　魏姝娩笑了笑，“太子这点倒是没看错，你还真的爱吃枣糕。”

　　“也不是...”

　　她自幼气血不足，早些年甄玉姮让她吃些枣子。

　　起初她并不喜欢，后来是卫直从西市这家铺子带回来了枣糕，恰巧合了她胃口，才让她慢慢接受了枣子的味道。

　　她路过铺子，也不买其他的，只让人买枣糕去。

　　只是习惯而已。

　　点好银钱，铺主将糕点递给秋莹，而后便瞧见后头站着一男子。

　　此人身形笔挺如松，面容俊朗，眉峰略有凌厉之色，腰间佩一把长剑，臂中挟了个匣子，看着还蛮沉。

　　身旁带着个随从，也不知道搭把手，真是怪哉。

　　铺主越看越觉得稀奇。

　　这西市卖的大多是些寻常玩意儿，寻常贵人当是看不上。

　　从头到脚看了遍，铺主斟酌着开口问，“这位爷...可是来买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