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在匣》北庭暮雪

13、赠予

　　酉时，卫明姝刚回府，家中严管事便迎了上来，说了沈家递拜帖之事

　　卫明姝只回了一句，“知道。”

　　严管事微愣了一下。

　　自家小姐向来操心家事，怎么今日都不多问一句？

　　卫明姝不可察觉地叹了口气，“嫂嫂呢？”

　　严管事回道：“少夫人去了阮家。”

　　卫明姝眸光微动，让管事先按以往规矩准备待客所需，余下的等嫂嫂回来再说。

　　郑叶回来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得知沈家要来拜访，便多交代了几句。

　　回院子的必经之路的凉亭，却看到卫明姝坐在亭内，只一盏灯放在桌上。

　　郑叶停下脚步，问她，“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坐着？”

　　卫明姝看了看郑叶周围的人，说道：“想向嫂嫂打听些事。”

　　郑叶让其余人只将从阮家带回来的东西留下，先回院子忙活。

　　抬步走入亭中，将她前些日子借给阮文卿的伞放在桌上，“表弟说，前些日子在前借了明珠把伞。”

　　卫明姝轻抚伞上的竹叶纹，“多谢嫂嫂了。”

　　“这有什么谢的。”郑叶笑了笑，打开带回来的食盒，推到她面前，“阮家三公子原本是想来咱们府上拜访，但这几日实在抽不开身，之后还要回临安一趟，便托我带了些糕点”

　　“咱们家就你最爱吃这些，若是合口味就都拿去吧。”

　　卫明姝合上食盒，目光柔和，手捧着那精致的盒子，迟迟没有放开。

　　郑叶看出些异样，“明珠在这里等我，可是有事？”

　　卫明姝同她对视一眼，斟酌开口，“嫂嫂能同我仔细讲讲阮家人吗？”

　　郑叶哑言，不知从何说起。

　　卫明姝主动问，“如今阮家两子皆走仕途，此番阮家只有阮三郎来了京城，可是为将来接管家中生意做打算？”

　　郑叶只以为她要问生意上的事，便坦然答道：“你猜的不错，我这姨母一心想让孩子走仕途，只有一个幺子自幼行商，这么多年四处奔波，也总算没白忙活。”

　　卫明姝手指捏紧，眼神却微微躲闪开，问的声音小了些，“那嫂嫂你觉得阮家的夫人怎么样？”

　　“我那姨母自是极好。”郑叶只说了半句，便反应过来，卫明姝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收住面上笑容，神色郑然，“明珠为何对阮家如此感兴趣？”

　　卫明姝觉得早晚瞒不住，便全盘托出自己接下来的打算，“只是想嫁人了。”

　　郑叶凝视她许久，面色骤然严肃，“可是前一阵进宫，皇后为难你了？”

　　这孩子自上次从皇宫回来便十分古怪，破天荒让他们帮忙寻亲事不说，还提了许多荒谬的要求。

　　本想着她能自己冷静下来，万万不曾想她如今竟是打起了阮家的主意。

　　想来只能是因为皇后说了什么为难的话。

　　卫明姝却道：“皇后从未为难过我什么。”

　　郑叶眉毛越拧越紧，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一定要问出个究竟，“那你究竟为何忽然想找人嫁了？”

　　卫明姝不想把那日街头遇见沈轩的事说与他们听，便只说道：“和阮三郎见过几面，觉得很是投缘。”

　　郑叶自是不相信，这个小妹向来精明，肯定不会是这么简单，她有些疲惫，“你说实话。”

　　卫明姝抿了抿唇，踌躇许久才坦白交代，“因为合适。”

　　郑叶颇为不苟同，发问道：“如何合适？”

　　这侯府养出的贵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何能与商贾合适？

　　卫明姝冷静道：“当朝以科举为重，大黎封官拜爵者数不胜数，可朝中无人支撑，败的也快，与其看那些虚名，不若看家里有没有往上走的心思。”

　　“我的情况嫂嫂叶知道，阮家知根知底，阮家三郎不入朝为官，开立府邸，也并不是在意子嗣之事，对我便是最合适的。”

　　郑叶深知，这最后一句才是她最想说的。

　　不是喜欢，不是牵绊，只是因为恰好碰到了合适的。

　　知晓卫明姝向来性子倔，不好劝说，郑叶摇头起身，神色凝重，“婚姻大事，明珠还是好好想想吧。”

　　卫明姝也跟着站起来，叫住她，“这事我只同嫂嫂一人说过，阿兄那边还要麻烦嫂嫂替我瞒着些。”

　　她兄长若知道她想嫁人的理由，不免会多想自责，可她的确到了嫁人的年纪，也不想错过这样合适的机会了。

　　*

　　卫明姝隔日便让兰芝去问了阮文卿回临安的日子。

　　兰芝打听回来时，卫明姝在玉芳斋的庭院内练箭，身旁只有年纪最小的曲香陪着，看得正入迷。

　　见兰芝走近，卫明姝放下弓，坐回院内的石凳上。

　　兰芝上前，抽出帕子，赶忙帮她擦掉额上的汗珠，拿来曲香抱在臂弯的披袄，“怎么光傻看呀，也不怕小姐着凉。”

　　卫明姝抿了口温茶，打趣道：“兰芝倒是越来越像那学堂里的夫子了。”

　　“曲香还小，也不怕吓到她。”

　　兰芝红了脸，看着曲香傻乎乎的模样，却叹了口气，“她也不小了，等将来小姐嫁了人，接管别家事务，总要有我们帮忙打理，到时候总不能还这样冒失。”

　　卫明姝未反驳，从前她未考虑过这些，不过眼下既然打算嫁人，兰芝所说便是她将来要面对的。

　　她沉默须臾，而后问道：“阮家那边怎么说？”

　　“阮公子五日后会带人回临安，明日会去药铺，说是要将京城手头的事料理完。”

　　卫明姝转了转手中的茶杯，一双眼眸深不见底。

　　这阮家有兴起之势，长子次子皆已娶妻，恐怕就算是幺子也不止一家盯着。

　　这样合适的人选，她不知道还能不能碰到。

　　兰芝问，“小姐明日是照常去校场跑马，还是去药铺？”

　　卫明姝每隔几日便会去东校场跑马，这么多年除了病时，很少因为其他缘由间断过。

　　可现在不是去跑马的时候。

　　“去药铺。”
　　说罢，便让兰芝将那把被退回来的伞拿来。

　　兰芝取了伞，看到伞下摇摇晃晃的琉璃珠穗，“小姐可要将这珠穗取下来？”

　　这伞是小姐常用的一把，所挂琉璃珠价值不菲，上面刻有小姐表字的篆文，凭此便能在小姐名下的商铺随意支取。
　　商铺里的人认得小姐，小姐便常将这琉璃珠穗挂在伞下，剩下仅有的几串，也只有家里人和玉荷小姐这样的朋友才有。

　　卫明姝也有所犹豫，但很快又下定了决心，“本就是亲戚，能送的。”

　　兰芝看自家小姐竟一刻也等不了，面露难色，委婉问道：“小姐，这会不会太——”

　　见她无动于衷，兰芝索性直言：“小姐又送伞又送珠穗的，倒有点像前些日子沈将军的做派了......”

　　这不提醒也罢，想到很快要来侯府的人，卫明姝咬住下唇，反而更坚决了些，“还是快些吧。”

　　*

　　翌日，远处东方刚刚泛起鱼肚白，旭日藏于云间，如同缕缕金丝浮游在天宇。

　　卫明姝早早上了马车，怕家里人过问起，院里其他小丫头说漏嘴，临出门前便让兰芝留在了府上。

　　到药铺时城门才刚开启，阮家尚未来人，卫明姝闲来无事，便同任玉荷在屋里扫账。

　　任玉荷手臂支在桌案上，不解道；“这账不是才查过？”

　　卫明姝刚捏起一页账本，闻言指尖捏紧了些，微卷的眼睫垂下，“最近新来了不少胡商，谨慎些也是好的...”

　　任玉荷没看出异样，视线落在桌上的伞，歪头问，“那珠珠为何带了伞呢？”

　　卫明姝叹了口气，不欲再瞒她，正要说什么，却听见敲门声响起。

　　任玉荷移开目光，扭头见门外映有一抹颀长的影子，便去开房门。

　　声音自门外散开，如玉温润，“货物今日应当都能运来，我带了些人手帮忙清点。”

　　任玉荷平日常和男子打交道，也不曾有什么避讳，便带他进门，“阮公子先坐会儿吧，珠珠她还在查账，我稍后便去清点。”

　　阮文卿讶异：“明姝怎么也在？”

　　卫明姝从账本上抬起头，恰好对上他的眼睛，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微抿唇瓣，便又垂下眼眸，翻到刚才折角的账目，向任玉荷问起生意上的事，“阿荷可还记得这买青芍的，是哪户人家？”

　　“刘安吗？”任玉荷没看账本，便答道：“那是康王府的管家。

　　这青芍是她阿耶自己配的药方，治外伤效果极佳，但因着其中几味药材十分罕见，不常有人用。
　　买药的是康王府的世子，就更不可能忘了。
　　她对那世子干出的荒唐事有所耳闻，本想找个理由，不把药卖给他们，可这药材着实有正经用处。

　　卫明姝面色淡然，听到是康王府的管家，未有丝毫迁怒之色，只盯着那行账目微微蹙眉，“他们为何要用这药？”

　　“前几日安西都护府辖地有吐蕃军偷袭粮仓，康王府二公子帮军营救火，受了些伤。”

　　卫明姝仍是皱眉，“这青芍止现在送去西境，也来不及才对。”

　　“我也问过此事，那管家说他们二公子脾气倔，如今西境不稳，还非要留在那里历练，康王妃叫不回去，便只好寻些珍贵伤药送去。”

　　阮文卿听她问得详实，不由好奇，“可是有什么不妥？”

　　“只是有一味药特殊罢了。”

　　青芍常用作活血化瘀，其中配有莪术、赤芍、红花，但也可用于行气止痛，有这功效的，一味药是元胡，另一味她平日所用的药中也有......

　　阮文卿想了想，“明姝所说，可是玉囊？”

　　“阮三郎也认得这药材？”

　　“略通医理，你一说便想到了。”

　　卫明姝嫣然一笑，眼眸沾上了初阳的光辉，“原来是这样。”
　　如此便更好了。

　　任玉荷一向对医术不感兴趣，只是听着药名熟悉，“那玉囊可是咱们药铺每半年采买一次的药材？”

　　“正是。”卫明姝向她解释道：“玉囊花生于南海，大黎少有，阮家叔父在岭南有商队，咱们药铺的玉囊便一直是从那里来。”

　　阮文卿忽然想到什么，道：“不提我还真差点忘了，二叔近来接了笔生意，今后这玉囊会由扬州的商队转运。”

　　任玉荷想不通，“为何接了笔生意，便不能再运了？”

　　卫明姝背起曾经在医书上看的话，“玉囊花色如白玉，其果实如瓶囊，因而得名，实中有籽，炙其至焦黄，去其穰而留其壳，籽壳便为玉囊，此药性寒，少量食用可驱逐邪热，治疗胸中痰滞，多食却会气血亏空，是以采买的商队和药铺皆需从官府获取批文，每年各支商队能买卖的箱数也有所规定，”

　　“那把控用量便好，为何还要朝廷出手限制买卖？”

　　阮文卿接过话，“玉囊虽常以籽壳入药，但其果实也是一味药材，多用于治外伤，止痛效果极佳，从前战事繁多，常有士卒用此药缓解疼痛，如今却禁止再用，只因此药多食便会痴傻，就算是少用，久之也会精神不振，可若再起战事，也难说会不会再被使用。”

　　“不错。”卫明姝眼中尽是赞赏，“没想到阮公子连这些都知道。”

　　任玉荷仍是不解，“这不是有些草木皆兵了？”
　　这青芍难以炼制，其中几味药材极为珍贵，不能大量采买，更不可能在战场大范围使用。

　　卫明姝摇头，格外肃然，“如今漠北初定，西境却随时都有可能再起战事，吐蕃与我朝明面上还是邦交，咱们虽只是做药铺的小生意，但无论如何，首先还是大黎的子民，谨慎些总没错。”

　　阮文卿颇为赞同，“这话说得对，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日后我也该注意着些。”

　　卫明姝对上那双眸，低头浅笑，脸颊微红。

　　院中传来淡淡药草香，一轮金乌高升于顶，曦光从院墙中映入，将草药香烘照得愈发浓郁了些。

　　卫明姝攥了攥衣摆，拿起那把伞，“这把伞阮三郎收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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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玉囊花是编的，灵感来源于米囊，参考《本草图经》《本草纲目》《开宝本草》《百一选方》，只是借鉴了一点功效，纯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