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光灯外》莫嗒嗒

78、第 78 章

　　九年前，初秋，申城江东。

　　黑色轿车在一家茶室门口缓缓而停。

　　梁志业推门下车，熟门熟路地走进正门，对迎宾员报了个包厢号。

　　这家茶室的包厢长得差不多一个样，服务生带上门，梁志业往里走，不远处的软椅里的身影缓缓起身。

　　灯下，对方笑容浅显：“好久不见，梁编剧，对我还有印象吗？”

　　九月初他去申大谈合作的时候见过这小子，金瑜，经纪人专业的，但他今天愿意应约的理由和这小子没关系，是考虑到他的背景——昨天金瑜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他的联系方式，联系他说有业务方面的事要谈，他找圈内的好友打听了下，知道了这小子的父亲是申大的教授刘平盛，母亲是艺术界知名演奏家金小蔚。

　　梁志业走到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笑道：“当然，坐下说。”

　　金瑜倒了杯茶，不紧不慢放到他面前，“听闻梁编剧最近在忙着改编一部知名小说，快开拍了，工作忙任务紧，还花时间来见我，真的很不好意思。”

　　他把茶杯摆平，梁志业看到茶杯底部的水渍，眸色一紧。

　　气氛沉默几秒后，梁志业身体缓缓靠上椅背，交叉起双手，语气不咸不淡道：“知道我忙，就不要花时间寒暄了，说正事吧。”

　　金瑜笑容不变，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单手递过来：“请梁编剧先看看。”

　　梁志业的瞳孔眯得更紧了，这小子话里话外挺客气，动作怎么冒昧怎么来，也不知道是真不懂世故，还是家里只教了一半。

　　他不耐地接过，随手翻开：“电话里就卖关子，我都来了还卖关……”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男生在教室里听课的侧脸照，照片里的人五官精致，皮肤是冷调的白，鼻梁挺直，低垂的长睫下眼神专注。下一张，似乎是抓拍，他正巧抬眼望向镜头，眼神深如幽潭。

　　梁志业眼皮跳了跳，重新抬眸，对上金瑜的目光：“这是几个意思？”

　　金瑜笑着解释道：“圈内一直传梁编剧一向很热心提拔新人，照片里这位是跟我关系特好的一个朋友，现在申大就读舞台设计专业，新大一，他最近在忙一部作品，我想请梁编剧帮我给他助把力，给点指导意见。”

　　梁志业的指腹搓两下文件的页边，微微倾身，一眼不眨地看着他问：“本人没来，看来是你自己的意思吧？”

　　金瑜的瞳孔几不可闻地紧了一分，“圈内水深，我现在出面，总好过以后他自己出面强。”

　　四目相对中，梁志业笑着收回身子，拿起那张抓拍的照片，仔细端详：“是个苗子……舞台设计？”

　　“嗯。”

　　梁志业将照片放到旁边的桌上，文件翻页，下一页是详细的个人资料。

　　裴极，十八岁，孤儿出身，养父母……在巴黎。

　　梁志业忽闪一下眼睛，继续翻页，看到裴极所在的艺术高中以及保送申大的信息，眉梢一挑。

　　他放下文件，手肘撑在膝盖上：“大一课业不多，应该可以约出来见见吧？吃个饭，聊聊他的作品，我也好具体给意见。”

　　“梁编剧忘了？我刚说了他最近在忙着筹备一步作品。”金瑜接话。

　　梁志业还没来得及有反应，金瑜迅速补充道：“大概是第一部作品，他非常上心，每天下午趁着没课的时间都在图书馆查资料，一待就是两三个小时。”

　　“明天下午梁编剧要是有时间，我可以带您去打个照面。不过他那个人，性子有点独，不太爱跟陌生人说话，到时候要是有什么怠慢，您多包涵。”

　　这话听着是提醒，却更像是一种铺垫和暗示。梁志业心里嗤笑一声，明白了，这是让他自己去“碰”，而且已经预判了可能会碰钉子。

　　他重新靠回椅背，手指点了点桌上的文件：“行啊，那就明天下午，申大图书馆。我倒是想看看，能让金公子你这么上心的朋友，到底有多特别。”

　　他特意加重了“上心”二字，金瑜只是笑了笑，没再接话了，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隔天下午，申大图书馆。

　　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静谧的空气里投下斑驳的光柱，梁志业随金瑜走进社科阅览区，金瑜遥遥指了一个靠窗的位置。

　　两排偌大的书架中央，裴极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摊开的大部头文献，指尖偶尔划过书页，旁边还堆着好几本厚厚的建筑史和地理图册。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口随意挽到手肘，露出清瘦的手腕。

　　整个人干净得不像话，也疏离得不像话。

　　“我去给梁编剧带杯咖啡。”金瑜笑着轻声说一句，转身走了。

　　梁志业双手抱在胸前，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胳膊一侧，望了一会儿，迈步了。

　　在裴极的两米外停下，梁志业看了看他手中的地理类文献，试图找个由头搭话：“地理系的？”

　　大概是搭讪的话听多了，裴极的神情没任何变化，看都没看他，拿着书绕过，去后一排了。

　　梁志业：“……”
　　确实是块硬骨头。

　　回忆画面在脸前一帧帧闪着，梁志业的眼睫垂的更低了，望着茶杯中自己模糊的倒影，继续边回忆边说：“那天下午，在图书馆碰了一鼻子灰之后，我心里不太痛快”

　　但转念一想，越是这样，越说明裴极这小子有点东西。

　　而且，以他的条件，只要稍微调教一下，或者说……稍微让他懂得点规矩，前途不可限量。

　　没过几天，金瑜又联系他了，说裴极在筹备的作品，需要一个好剧本做骨架。

　　金瑜给了他一个大致的方向，不知道是金瑜没上心，还是裴极自己也没想好，讲述的非常模糊，但好在他有十几年的创作经验，花了一段时间拆解和分析，大致懂了裴极想做一个样的作品。

　　刚好，他手里正好有个现成的故事框架，跟裴极的作品方向稍微能搭上边，就花了点心思修改了一下，把它发到了申大的内部论坛一个不怎么起眼的版块，还特意放大了署名。

　　谁料，没吸引来裴极，倒引起了其他学生的注意，一天未到，未读邮件有几十封。

　　他扯起嘴角，“我那时候还存着点矜持，想着他要是真有眼光，就会顺着蛛丝马迹找过来。结果……”

　　他摇了摇头说：“石沉大海。”

　　从他说起“金瑜引荐”的起因时，坐在斜对面的顾星维脸就黑了，此时拳头更是攥得紧紧的，要不是周身站了几位保镖，梁志业真怕他随时冲上来给他几拳。

　　背景那么大，人却那么幼稚，乔源和裴极的关系一直不清不楚的，他倒好，不生气就算了，还那么热心热血爱屋及乌起来了。

　　梁志业瞥完他，看向贝菲：“能给我根烟吗？”

　　贝菲抬一下手，保镖放了一盒在他面前。

　　梁志业不紧不慢地抽出一根放进嘴里点燃，吸一口，继续道：“后来还是金瑜跑来告诉我，说裴极看到了，觉得框架不错，但要求正式合作，必须走商业买断流程，一次性买断剧本版权，后续盈亏、署名都与他无关。”

　　“呵……十八岁，还没正式入圈，就知道把界限划得这么清，生怕沾上一点麻烦。”梁志业话音一转：“但我同意了。”

　　“以为打着合作的旗号就能接近他？”顾星维突然冷声接话：“姓梁的，你是真他妈的会小看人啊。”

　　梁志业弹了弹烟灰，顾星维说得没错，他确实没如愿。

　　合作初期，他以为有理由正式见面了，故意回复裴极，“第二章的场景有点复杂，舞台设计会有点棘手，我下午正好去申大见老朋友张教授，跟你当面过一下，觉得有哪里不好处理的地方，我当场改改。”

　　裴极回复：“不用，我有私人编辑。”

　　时过境迁，梁志业还是觉得很可笑，一个新大一的设计专业的学生有私人编辑，这话听起来像一个实习生拥有一个自己的CEO教练，离谱。

　　“私人编辑？他知道私人编辑是什么概念吗？更何况他是个搞设计的，又不是文字工作者，找什么私人编辑，他摆明了故意躲着我。”

　　“你去打听了？”戴思若冷不丁地问道。

　　梁志业抬眸看过来：“当然，我不是轻易下结论的人。”

　　戴思若忽地笑了：“梁编剧，在座的各位都是常年和名利打交道的，诺——”她掌心朝上，指尖飘过身侧的三人：“还有三位从小就泡在名利中央的，在这里谈话，就没必要嘴硬了吧？”

　　她收回手，端茶，“能给舞台设计师当私人编辑的人可不是普通人，你打听这件事是真是假，是想确认他是搪塞你？还是，怕他可能有靠山？”

　　梁志业嘴角抽搐了一下，小半响后，他的声音沉了两分：“重要吗？反正结果是我什么都没打听到。”

　　戴思若抿完一口茶，淡淡道：“继续。”

　　梁志业垂下的眼睫忽闪两下，抬起看向了顾星维：“他那时候还没和乔源合作，找了个有经验但不知名的导演，我打过几次照面，对方也给我面子，同意了我参与剧本围读的要求。”

　　“你他妈还真是不死心！”顾星维眯着眼又骂他。

　　梁志业扯起嘴角：“咱俩彼此彼此，你前两天的热搜我看到了，挺有能耐，居然能让Yordy亲自给你公关。”

　　顾星维踹一脚桌子：“废什么话，往下说。”

　　“说真的，剧本围读之前，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语言障碍。”梁志业缓缓吸一口气，说：“可是，他那天居然和导演讨论的挺欢的。”

　　裴极第一部作品是公益作品，合作的导演不常搞创作，偶尔在圈内露个面，前几年顾星维找人的时候去见过对方，已近八旬，是位很慈祥的奶奶。

　　“这让我更加确信他是在敷衍我了。”

　　“大概是公益作品，剧组拿了奖，也正因如此，他在圈内开始有了第一波名气。”

　　“庆功宴他又没参加。”

　　“何止庆功宴，项目从开始到结束，我多少次饭局酒局想带他认识些圈内的知名人物，资方我都帮他挑了好几家，他一次都没点过头。”

　　“说来我认识他也有八九年了。”说着，梁志业再摇起头：“居然连顿饭都没一起吃过。”

　　“我那时候就觉得，没事，年轻气盛嘛，让一让……但人的耐心都是有限度的，低声下气了大半年，我觉得不能这么下去了，我带着些小礼物去了申大，委婉地跟他把话挑明了。”

　　“看着是个小书呆子，还挺聪明，一下子就听明白了，拒的干净利落，之后再也没联系过我。”

　　“这样的性子我见过不少，我又没当回事，觉得等他哪天碰壁了自然就知道我的好了。”

　　“我没像周白晴那样天天去骚扰他，只是偶尔送点礼物到申大，我就是想让他知道，以后万一哪天路走不通了，才知道我对他的好。”

　　“棱角越锋利越容易吃亏，没多久我就听说了他连拒项目的传闻，还去找金瑜证实了，说实话，我那段时间挺开心的，以为他会想通了，没想到……”

　　没想到裴极居然联系乔源组了个剧组，接着一场公益公演又把名气救回来了。

　　“我给他定制剧本，花了大半年时间配合他的项目落地，让他顺利入圈积攒名气……”梁志业的脸色慢慢变得阴沉：“他筹备毕业作品，却公开拒我的剧本。”

　　“砰——”顾星维猛然一拍桌，他张口准备说些什么，戴思若一只手伸过去按住了他的肩。

　　顾星维的拳头直抖，猛吸了两口气，别开了视线。

　　“顾少爷。”梁志业朝他看来：“波及到乔导我实属无奈。”

　　顾星维咬着牙说：“姓梁的，你等出了机场的！”

　　“我和《浮华》事故没关系——”梁志业突然说：“是金瑜策划的。”

　　顾星维心跳一停，“……什么？”

　　梁志业摊开双手：“金瑜和瞿滨关系不错，六年前，瞿滨和张贵顺的矛盾闹得沸沸扬扬，金瑜跟着忙前忙后，后来我们一起喝酒，他说张友去瞿滨公司闹了，要求瞿滨和张贵顺解约。”

　　“他还说他还是记恨裴极连拒项目让他脸面尽失的事，要通过《浮华》让他长点记性，问我愿不愿意帮忙。”

　　“我那段时间心里确实不平衡，看他又醉醺醺的，就当是个玩笑话，就接了话茬，问他需要我做什么。”

　　“他说很简单，只要《浮华》正式演出当天的前五分钟，我拉住裴极让他没时间随机应变善后就行。”梁志业说：“金瑜说裴极太聪明了，舞台一旦有任何问题，他只要看一眼就能知道问题出在哪，事情就没办法闹大了。”

　　“你同意了？”戴思若皱着眉，一只手死死按着顾星维肩膀问。

　　梁志业摇着头说：“喝完酒第二天，金瑜说自己说的是气话，让我别当真，我就客套了过去。”

　　“你他妈还装……”

　　顾星维刚骂出声，戴思若迅速又问：“但是演出当天你确实阻拦他救场了。”

　　梁志业将剩余的茶一饮而尽，“咚”一声放到桌上，抬眸过来，目光越过她和顾星维，看向另一个座位上的裴书鸣：“我是救他！那天伤员那么多，要不是我拉着他，他说不定都砸成第二个张友了！”

　　虽然这种假设不存在，顾星维还是心有余悸地蜷了蜷手，沉声一字一顿道：“戴思若，松开我，我要废了这狗东西！”

　　戴思若却像没听到似的，一动不动。

　　“你知道金瑜这么大的秘密，没找他图点什么？”这时，裴书鸣忽然出声了。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出了一根烟，在指间转着，没点，平静地在看面前的茶杯问。

　　梁志业笑了起来：“裴少爷，我可不是唯利是图的人，当然，我也不是个喜欢招惹麻烦的人，他犯他的罪，我救我的人，我们没有利益冲突。”

　　裴书鸣继续转着烟，“举家搬迁之前也没去找他要条活路？”

　　梁志业瞳孔一紧，缓缓起身了：“裴少爷这是认了封杀的事了？”

　　裴书鸣眸也不抬，浅浅笑了一声，没接话。

　　梁志业眉心直跳，连忙说：“裴极一直对我有所防备，他的新项目剧本围读那天，周思丁指着我的鼻子说《浮华》事故跟我有关系，他肯定听进去了。”

　　“不然，裴少爷也不会大动干戈地封杀我了不是吗？”

　　裴书鸣转烟的动作停了，徐徐掀起眼帘。

　　他淡定如故，一旁的顾星维怔住了，两秒后，倏地看向裴书鸣，“他封杀你和裴极怀疑你有毛关系？”

　　梁志业的视线不离裴书鸣，也不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