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轮》丹羽雪乃

10、第 10 章

　　六月的天变得从来都比女人的脸还快。中午时尚是阳光灿烂，此刻，本该是余晖绮丽的薄暮时分，天空却铺开了一整片铅灰色的乌云，低低地翻滚着，预示着暴雨的到来。
　　空气中弥漫着异样的闷热，若有若无的雨丝已经隐隐在飘荡。犹在晚归途中的行人们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步伐，行色匆匆。
　　快节奏的人群中，两位闲庭信步缓缓前行的少女吸引了大部分人好奇的视线。无视于落在身上的有色目光，两人目不斜视，仍然走得从容。
　　她们看起来不像朋友，因为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可容一人轻松走过的距离；她们却也不是陌生人，因为两人的速度几乎持平，显然都在照顾彼此的步伐。
　　她们没有任何交谈，也没有眼神交流，仿佛在散步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她们之间的气氛缓和而僵持，带着说不出的矛盾感。
　　一个脸上带着浅笑，漫不经心地看着路旁的橱窗。一个形容冷漠，只是平视着前方。
　　七濑优和山本琉璃香，或许谁都不会想到，两人走在一起竟会是这样的协调而生涩。
　　走过了一条长长的商业街后，两人拐上了一条通往住宅区的上坡路。走了不出二十米，就将车水马龙和人群丢在了身后。
　　没有橱窗可以浏览了，优只得转而看着门牌和墙，心底第一万次地唾弃自己冒失的举动。
　　她发誓，说出“一起散步”这句话的时候，她心里绝对没有任何相似相近的念头。即使说出了口，她也认定琉璃香根本就不可能答应。要是知道琉璃香居然会点头，她宁愿冲进男厕所被指摘为变态也不会问这种白痴问题。
　　平时在宿舍里，她和琉璃香之间就只停留在“我要先洗澡”“顺手关灯”这样贫乏的对话上。在班上她们更是从来不曾交谈。优不想靠近她，而琉璃香自然也没有主动结交人的兴致。
　　偶尔的例外，就只有在围棋社那样有些莫名其妙的交往。优很聪明地把它们归到生活调剂中去——她才不会那么傻，对一个自己明明心存防备的人保持高兴趣呢！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会提出这样古怪的要求，说什么一起散散步？她是脑子秀逗了？接错线了？还是智商变负了？
　　人有失蹄马有失足啊……优苦着脸，真的很想蹲到墙角把这句奇怪的话写下来。
　　坡道的尽头是平坦的水泥路。两辆黑色宾士静静地停在路边，这情景不知怎的竟让优感到有些不安。
　　从小接触这种东西多了，对于危险的预知能力自然要比同龄人高些。优放慢了脚步，不动声色地向宾士靠近。身边的琉璃香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危险的气息，同样放慢了脚步。
　　雨点开始变得密集了。
　　在距离宾士的车头还有一米的时候，车门忽然开了。几个戴着墨镜的黑衣男子从车上下来，挡在了两人面前。而二人身后，不知何时也已站了一排的黑衣男子。
　　优在脑中拼命回想哥哥耳提面命的“面对绑架三十二计”，却什么都没想起来——早知道当初就不要老是左耳进右耳出全部丢到爪哇国去了！
　　她心中叫苦，脸上却强装镇定，四下观察着，将宾士的车号记入脑中。
　　还有——案发地点，绑架人数，时间——呜，难道她真的得等警察叔叔来做笔录么……
　　就在她还在自怨自艾的时候，为首的男子却恭敬地向她弯下了腰：“您就是七濑小姐吧。”
　　“……是。”绑架还要先问姓名的吗？□□里有这条规矩吗？
　　“我们夫人想请您共进晚餐，希望七濑小姐能赏脸光临寒舍。”男子说得礼貌，完全不像是要绑架人的恶徒？
　　先礼后兵？
　　对方给予的选择只有一种，她只能去了——如果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的话，说不定还能逃得掉。毕竟身后是个长长的坡道，要跑下去耗不了多少力气，商业街就在下坡的尽头，到了那里就不会有人注意到了……
　　想到这里，她才想起琉璃香还在身边。偷偷瞄了她一眼，却还是见到万年不动的冰封表情。
　　在围棋社外的怪异感觉，又重新回到了优的心头。
　　“七濑小姐，您的决定呢？”男子见她半天没有表态，不禁开口问。
　　“我有第二种选择吗？”优懒懒地一挥手，心中已经盘算完了。她拨了拨刘海，微微一笑，“我可以去。但是这件事和她没有关系，就不用再带一位了吧。——放心，她不是多嘴的人。”
　　男子看了眼琉璃香，犹豫了几秒，有力地点了点头：“那么，七濑小姐，请上车。”
　　优转头看了眼琉璃香，笑着坐上了宾士。其余的男子立刻回到各自的车上。两辆宾士很快就发动开走了。
　　雨开始下大了。原本还干燥的水泥路一瞬间就被潮湿吞没。琉璃香站在雨中，冷冷地注视开走的宾士。

　　黑色的宾士缓缓开进了大铁门，驶上了僻静的林荫路。绕过一个大大的喷泉后，两辆车在一幢哥特式建筑前停了下来。优抬眼看了看华丽的外墙，确定了邀请人的身份。
　　车门开了。黑衣男子礼貌地说：“七濑小姐，请下车。”
　　她犹豫了一下，松开了摆弄手链的右手，下了车。
　　手链是父亲特意为她准备的通讯工具，以备有事发生的时候可以隐蔽地联络他。在来这里的路上，优就曾数次想按下装置的按钮。只要信号一发出，她的位置立刻就能显示在总部的电子墙上。然而直到最后，她也还是没有按下去。
　　或许这是一个挑战自己的机会。七濑优的确是一个喜欢刺激的人。而且，她也想借这个机会试一试那个人，山本琉璃香。
　　“七濑小姐，请走这边。”
　　上楼梯，进门，玄关，走廊，大厅。她脸上没有表情，心中却是七上八下。
　　会客室的长沙发上，一个贵妇人正喝着咖啡。看见优进来，她抬起脸，微微一笑。
　　“欢迎欢迎，七濑小姐。请坐。”
　　“松山夫人，好久不见。”优回以一个笑容，大大方方地走到她对面坐下。一个女侍者立刻上前，将早已准备好的红茶放在优面前。
　　优看了水气荡漾的红茶一眼，端起茶杯浅浅地啜了一口。松山夫人始终带着优雅的微笑，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她。
　　放下茶杯，优再次盈盈一笑，开口道：“松山夫人，我来这里可不是所谓的共进晚餐哦。我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把该说的一次说清楚好了。”
　　优到底少了几分世故的耐性，加之她本身也厌烦虚伪的互相客套，还不如直接挑明了来得简洁省事。况且这种地方，还是不要久留的好。
　　“原来七濑小姐是个爽快的人。”松山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仍旧微微笑着，“既然小姐您都这么说了，那么我也不用拐弯抹角。小女与司藤少爷的婚事，希望小姐您就不要插手了。”
　　“怎么，”优挑眉一笑，“只相了一次亲，就已经升级为婚事了？要我这女朋友不插手，是不是太过分了点呢，松山夫人？况且，您家小姐要是本就素行良好，远胜过我，又何须担心不会赢过我这平凡人家的孩子？”
　　“平凡人家？”松山微笑的眼中掠过一丝冷酷，“小姐的家世哪里平凡了？令尊怎么说也算是日本□□的翘楚啊，这样说未免太谦虚了。”
　　优的脸色仅是微微一变，很快又恢复了笑容：“原来夫人都已经知道了。”
　　“要查出小姐的身世可费了我不少波折。令尊手下封锁消息的能力果然厉害呢，竟能将小姐和令兄的身份藏了十年都不被人察觉。”
　　“好说，好说。”优摆摆手。她不知道松山到底查出了多少东西，此刻只得暂时不多言，只等松山再次开口。
　　松山却又不再说话了，只是端起咖啡杯，浅戳了一口。放下杯子的时候，她抬眼看了眼优，眼神中的危险竟让优头皮一麻。她忽然开始后悔自己轻率的举动，心下更觉不安了。
　　自己到底还只是个孩子！自小在父母与哥哥的良好保护下长大，她对于危险的应对能力不比普通人好多少。而且以松山这般深藏不露，让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根本无法占到多少便宜。
　　优虽是心中后悔，脸上却是打死都不会露出半分软弱的神色来的。她天生性格倔强好胜，此刻虽不可能将面前的女人压得死死的，却也绝不愿意露出自己的劣势。
　　“七濑小姐，以令尊的家世背景，要找个良婿并不难，何必执着于司藤家的小小企业呢？”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地还给夫人。”优低头一笑，“以松山小姐的气质外貌，又何必执着于司藤家的小小企业呢？”她刻意加重小小二字，展颜笑道。
　　“我知道——”松山脸色不变，依然缓缓开口，“七濑小姐与司藤少爷并非真正的恋人关系。只怕是七濑小姐有什么受制于他，所以才不得不答应这样荒唐的要求，来阻止我们两家的联姻吧。”
　　果然，连这个也已经知道了。优索性坦白：“是，我与司藤是假装的恋人，不过我没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这个她可没有说谎。当初自己只是为了一副塔罗牌才踏进这个泥沼的，呜……“不过我和司藤少爷之间有个交易。如果这件事没有办成，我想要的东西就得不到了。”
　　“得不到？真是见笑了。七濑小姐能有什么东西是得不到呢。若是要天上的星星，只怕令尊也会不遗余力地为你摘下来吧。”
　　“不好意思，我父亲还没有那么出神入化。”她轻轻地咳了一声，换了个坐姿，不着痕迹地将右手搭在了左手手腕上。“况且，这东西全世界只此一件，我是非要到手的。”
　　她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按下了手链上的特殊情况按钮。
　　“这么说，七濑小姐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让步咯。”松山眼露寒意，淡淡地笑。
　　“是。”优回答得简单干脆。就算不是为了那副塔罗牌，此刻，在松山已经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情况下，她也不能低头——七濑家的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低下头的，这是她从小就被不断告知强化的。
　　“——那么，我还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女子收起冷意，眼眸一转，“想必七濑小姐也知道，我们家的企业最近出了些问题，资金周转不畅。将照代嫁给松山家，不过也是权宜之计。如果——”
　　“如果七濑集团能支援一些资金帮松山周转，那么夫人您就会取消相亲，对吗？”优接口，眼中现出几分鄙夷的神色。她就知道，这女人算来算去还是会为了自己不择手段！
　　对优的轻蔑眼神，松山仅仅回以一个妩媚的笑容，根本不放在心上。她泰然自若地说道：“七濑小姐果然是聪明人。如果这件事能这样结束，那可真是圆满至极。”她故作伤感地拂了拂刘海，“照代毕竟还小，我是舍不得这么快就把她嫁出去的。”
　　呸！优在心中恨恨地嗤了一声。当她不知道她们这对继母女的关系有多差么！既然能为了自己把女儿牺牲出去，现在还在这里假惺惺！她偏不顺她的心！
　　“如果我说——不可以呢？”优微微笑道，“我不是七濑集团的总裁，没有资格为父亲下决断。所以我只能说，不可以。不过，”她端起红茶呷了一口，泰然道，“如果您愿意和我父亲当面谈一谈，说不定他会考虑一下。”
　　“七濑小姐——你最好不要忘了自己现在在哪里。”松山敛起笑容，多少是有些失去耐心了。这样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也敢在她面前如此放肆，目中无人！“如果我以小姐的性命相要挟，就不知道令尊会不会答应了呢？”
　　啧，真是无耻。优暗自庆幸自己刚才已经按下了通讯键，面不改色地继续喝茶：“在这之前，夫人可能要先和我父亲当面谈谈了。”
　　“什么意思？”松山挑起了眉毛，却见优但笑不语。她心中忽然有些疑惑。为什么七濑优忽然之间变得老练起来？刚才明明还是有些惊惧的……她掌握了什么致胜的关键吗？
　　松山苦苦思索，却想不通到底是哪句话颠覆了两方的气势。而且七濑优还口口声声说，要她和她父亲面谈……她为什么能这么有把握？
　　脑中忽然闪过优刚才将右手搭上左手的举动，松山的视线扫到她手上的银色手链，心不由一沉。
　　她早该想到，即使身份不为人所知，七濑优出门在外也不可能全无保护！七濑健生早就为他们兄妹拟定了数十种保护措施，那条银色的手链，只怕就是措施之一吧！
　　她恨恨地咬了咬嘴唇，抬眼瞪着优。算来算去却算得一场空！她咬咬牙，站了起来，心烦意乱，不知该如何收场。优犹自老神在在地喝着茶，眼睛盯着一旁的老式座钟，兴味盎然地猜测着它的出厂年份。
　　就在客厅的气氛缓慢发生变化时，一个黑衣男子忽然走了进来，脸色凝重。
　　“夫人。”
　　“怎么了？”松山一惊，转头看着他。
　　“门外有人来拜访，自称是——”他看了眼仍然盯着座钟的优，“七濑集团的总裁，七濑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