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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桃香染罗裳嗅人心 ...

  •   韩宸带着林幺初转过来,一手指向东南,举目道:“那里,离我们最近的一块地方,是谿阜,军事重地,有大量官兵把守。”

      他又指尖一转,画了个圈:“那一大片,是金都仰奉、银都平南、还有虔州,你大公大母所在的地方。此三者,包围谿阜,为东南形胜。”

      接着道:“虔州东壤铳神,是天爵年间,沈羡在南方平定的第一处。再往南,义父考你,是何处?”

      林幺初眼眸愈发明亮,可以说她对远山远水的向往,比得上那些士大夫对功名利禄的竞逐,然而她终究只是女儿身,无法远走。从前,她在书上领教天地的广阔,而今,她站在崖顶临眺,或许日后,她也能真正走出燕京城,去向更广阔的、是男子才能去的天地。

      她很有把握地道:“是襄州,襄州囊括了大半个庐陵,在西南又与‘天下茶乡’户照相接,义父,我知道。”

      韩宸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蹲下,没有征兆地将林幺初抱起骑在自己肩上,再起身时,林幺初看得极高,望得极远。韩宸却是面向了北面。

      “南部地暖人和,大堼的北部,才是真正凶险莫测的地方。前代君主,在长城西侧设立三关,至先帝之时,又增至六关,为的是防范乌孙人、突厥人。我大堼九州皆设卫所,当年啊,义父便是从虔州的一个小小总旗做起。二幺,你猜猜,义父当时手下有多少人?”

      林幺初想了想:“一千人有么?”

      “哈哈哈,”韩宸笑这孩子的天真,“连一千的一成都不及,义父手里,只管五十人罢了。”

      五十个人,还远没有临安王府的家仆人数多。也就是说,当年的韩宸,职位还不比王府管家王寅高啊。

      韩宸能从只管理五十人的小小总旗,官升现而今朝中的一品都统,的的确确,花了许多的气力。这其中不乏林仲的提携与赏识,更多的是他本身功绩配位,如此才可服众。

      他又道:“真正能成大事者,不会因为人少就灰心丧气,换句话说,人手可以少,但志气不能少。二幺,你是女子,更是个孩子,不过日后,志气也不可少,明白吗?”

      小女娘目光炯炯,哪怕是立于崖顶也丝毫不怕,她慨然而又认真的答道:“明白。”

      片刻过后,父女二人先是与九丈瀑布的林梦素回合,又下了山乘上马车,按着原路准备返回临安王府。

      此时燕京城门已经大开了,从四海来到燕京城的商人、游人、仕人、读书人……络绎不绝。

      马车走在京华街上,行人分散在街道两旁,或做生意、或赶路、或小声议论着“是哪位大户人家来的车子”、又间或有一两个顽童闹在路上,被家里人呵止领走的。

      正缓缓驶着,林幺初觉着无趣,微微掀开车窗的帘子朝外瞄了几眼,一路凡尘百态,洋溢着人间烟火尘气,这是与枯燥的王府生活大不相同的。

      韩宸看出小姑娘对外面世界的新奇与渴望,便出声问:“二幺,要不要和沁儿在集上逛逛?”

      林幺初却摇头婉拒了:“爹爹要我们在晌午前到家的,算了吧。”

      林梦素也乖巧地道:“嗯韩叔父,不能让爹爹担心呢。”

      两个孩子都如此说了,韩宸只得作罢。

      其实能不能赶在晌午前回去,都只是韩宸一句话的事,只是这两个女儿家实在懂事,能够抑制身为孩子爱玩的天性,而一心一意遵循其父的教导,那么自己这一句话,也就再不必说出口了。

      忽地,马车夫猛一拉辔绳,那马嘶叫一声,车子急刹停了下来,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林幺初和林梦素幸得抓得紧,不然就要从座位上跌落下来了。

      只听帘子外马车夫吼道:“走路不长眼睛吗?没看到前面有车啊!差点撞死你!”

      “外面何事?”马车里姐妹两个惊魂未定,韩宸稍过安抚后于是问。

      “义父,我们出去看看吧。”待韩宸允准,两个人才随着韩宸一同下了马车一查究竟。

      三人走出车厢,看到地上狼狈地坐着个人。

      是一位年纪不大的小少年,穿着粗陋,藏青色的圆领长布衫,草鞋,长相清涩,白白嫩嫩,只是脸上的惊恐还未散去,分明是个木讷讷的读书人模样。

      他委顿于地,身子半向后仰去,身后背着的竹筐不知也已有多大的岁数,险些被摔散架,筐内的纸张散落一地,在少年的右手边,还有一本破旧而残缺不全的书册,满地狼藉。

      马车夫转向韩宸恭敬地回道:“都统大人,这酸腐书生走路眼睛还盯在书上,方才突然从巷子里冒出来,要不是奴才反应快,险些就出人命了。”说着,还用手指了指马车右侧,果然有个暗巷。

      趁说话的工夫,那书生匆忙抓起手边的书,从地上爬了起来,先是用手擦了擦书上沾的灰,又用袖子掸了掸身上的尘,把书转过来翻过去仔细检查了一番,见没有多出的损坏后,才壮着胆子上前,不停地鞠躬道歉。

      “抱歉抱歉,抱歉,小生、小生将才看书看的入神,没看到有车。实属抱歉,耽误大人行路。”他始终不敢抬起头看向身前高大的“副都统大人”,更不曾有胆子注意到一旁还有两位审视着他的王侯家的姑娘,方才还白白净净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红到耳朵根。

      韩宸并不气愤,只是好奇这小少年奇怪的行迹,便平淡地问他:“为何走路时不看路,要看书?”

      少年显然窘迫,局促地攥着手中的书又生怕将它捏碎:“快要乡试了,要早做准备。”

      韩宸有些不信:“若我记的不错,乡试要到今年八月,还有整整五个月时间。”

      他犹豫片刻,只是道:“因为小生…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韩宸沉默,不知作何评判。

      少年又连连鞠了两躬,道歉道:“抱歉大人,小生愚笨,惊扰尊驾,误了您的行程……我、我这就收拾好让路。”

      说罢,他正欲转身去捡拾地上散落的纸张,却很不敢相信的,看到有人已轻柔地先行帮自己捡了不少。

      “哦哦我来吧姑娘、姑娘们。”少年急急弯腰,参与其中。

      而当莽撞又局促、不敢多看一眼的小少年,无意间触碰到身前伸出来的一只援手时,惊慌的目光遇上小姑娘的那一瞬间,小少年显然愣住了。

      只那一眼,便堕入了真正的世外桃源。

      好像从前受的磨难与苦难,都化为了满腔的不甘与愤慨,只消这一刻,在那如家乡的蕉水般澄澈又暖漾的黑眸子里,得到了普生的拯救。

      这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

      是人困习于苟且后的恍然开明,一只浑噩的乞儿被人一棒捶醒,一枚固执的顽石投入清水、哐当地函胡一响。

      荒唐又好笑,感激又茫然。

      而这一切,都只在,一瞬之间。

      他从草野长大,也许本一辈子不会接触得到眼前,这出生于世代簪缨之家的女儿。

      天与地的悬殊,云与泥的差别,也只在这一刻。

      “公子,给你。”林梦素将方拾起来的一叠纸张双手奉上,她娴雅淑静,如墨的小山眉便端正的点缀在额宇之间,声音又是那样柔和似水,即便是耳旁阳春三月的煦煦春风也略逊色二分,足以抚平人受惊乱跳的心。

      恍惚间,小少年以为自己见到了天上的仙女,不太真切,但确是实实在在地站在自己面前。

      “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

      “公子?”林梦素偏头不解的看着他。

      小少年霎地羞红了半张脸,还未回神,却意识到自己方才脱口而出了一句曹植的诗。

      “公子说的不对了,我阿姐身上不是兰香,而是桃花香。”林幺初举步到林梦素身旁,笑看一切,解释道。

      林梦素掩面而笑,转头看向林幺初。

      “哦呃……抱、多谢姑娘们出手相助。”他表意不清,却也磕磕绊绊将意思表达出来了。

      “举手之劳。”林梦素笑道。

      林幺初方才看了看这书生出现的地方,觉得有些奇怪,于是借机问:“公子为何从这处暗巷中出来?”

      他倒是毫不觉得难堪,回答的很爽快:“回姑娘话,从长殷门到市集有几处关卡,走这条暗巷,里面、有一个狗洞……可以少过一个关卡。”

      过关卡就要交关税,莫非他这是在躲关税了?

      只不过这个理由更加让人奇怪,韩宸问:“只有商人才要交关税,你是要做什么生意?”

      韩宸目光所及,少年寒酸地满脸都写着“揭不开锅”四字,更不必谈他还会有做买卖的可能。出于身为都统喜欢查人的敏锐,韩宸问道。

      他却侧身道:“卖字……小生自己写的。”

      闻言,林梦素很是欣赏:“这些字,都是公子所写?”

      小生点点头。

      林梦素向来喜好字画,尤其钟爱颜真卿的书法,清远雄浑,腴润沉稳,颇有法度。方才看那些字迹,还以为是在哪拓印的原稿,没成想居然是眼前这样一位小小少年笔下所出,便不得不刮目相看。

      有如此好的书法,却名不见经传。

      倘若他也属于世家公子的一族,恐怕早已美名四海。

      “公子可否与几张于我观摩?”她诚恳的问。

      “姑娘不必客气,今日是小生冲撞,若姑娘真的喜欢,拿几张去也可,只是恐怕是要嫌弃小生笔力浅陋的。”

      “怎么会。”于是,林梦素便接过几张,细细观摩。

      韩宸却是继续问:“孩子,你过来,我问你几句话。”

      书生略带忐忑地站在韩宸面前,等待问话。

      “看你装束,不像京城人。你从何处来到京城?”

      “小生家住漳州的梅落镇。”

      “漳州离燕京还是有些远,你乘车来?”

      “不,跋涉两天两夜就到了。”

      这书生应该不曾说谎,他的一双草鞋早已破旧不堪,马上要暴露脚趾,上面还有泥泞,显然趟过不少山泥野水。

      两个姑娘在身后听着,不由得心中一顿。

      韩宸继续道:“方才你说,你是为了少过一个关卡才走这条巷子,你可知,这是不对的?”

      明知不对,他却斩钉截铁:“知道。”

      韩宸觉得这小子虽看着木讷,却很有想法,也很敢说:“知道?你方才若不主动报出来,我也不会想到要去问你,这样反而免于责罚,这一点,你想不到吗?”

      小书生方才还恭敬地低头回话,现在却直身仰视韩宸:“有错就是该罚,不应该隐瞒。”

      只是韩宸的脸上,没有多余能够表明情感的神色,似乎术在其中,又似乎,他很想再了解这个小少年。

      他走近他,觇视着。

      “那你说,该如何罚?”

      少年思索一阵,居然道:“大人可以罚小生去填补那处狗洞。”

      闻言,林梦素看了看林幺初,二人相视一笑。

      “好是个好法子,罚的不轻也不重,只不过……”林幺初思忖着。

      这处狗洞可以逃避关税,说明这里本身有问题,而他知错而犯错,也的确该罚。这少年自请去填补这一处“纰漏”,一来将功补过,罚的有意义,二则这不仅是断了旁人,更是断了他自己日后的好处,可谓一举多得。

      只不过,这少年究竟哪里可贵呢?

      可贵在他的勇敢。

      胥吏暴戾,百姓虽有犯错者却不敢被人所知,否则罚的倾家荡产,而长人者却盆满钵满。这少年,明知眼前的人身居高位,更不知韩宸是否就是“胥吏”的代表,却义无反顾,大胆直言自己的过错,即是表明,他便是一个敢于直面问题,更能想到好方法解决问题的人。

      若是想长远些,若他做了官吏,是不是也会以如此教化平和的方式去治理百姓,使之向善呢?

      韩宸正是想到了这里。他觉得这少年有前途,虽渺茫还尚且模糊,可总算是有一点光亮。

      他道:“我可以不罚你,不过,你得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书生拱手,声音还很稚嫩:“洗耳恭听。”

      “好。”

      “依你之见,官与民,是怎样的关系?”

      这个问题,可是很不好回答。这答案可长可短,可引可论,总之正是因为问的宽泛,才不好落脚。

      两个姑娘听到,面对着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其实这是两年前殿试策论的试题,韩宸曾拿着这道题问过二人。那年殿试时,许多人答着答着,便偏离了“官”与“民”,而说到了“君”与“民”,什么君舟民水,载舟覆舟,其实皇帝只是想听到官民的关系罢了。少年应该与两位姑娘差不多大,韩宸这是苛难他了。

      小少年像早有准备,胸有成竹泰然道:“书上说,‘民以食为天’,小生以为,官以民为天罢。”

      这答案,虽不算高深,却很少有人这么想。

      韩宸没有流露缓和的神色,无悲无喜,而是继续问:“此话怎讲?”

      少年侃侃而谈,面色从容淡然,仿若换了一人对话,或是说,眼前与韩宸对峙的不是一位少年。

      更像一位人臣。

      “官为地,以厚德载物,民为天,撑国之四方。土地黯恶、黄尘滚滚,则天卷狂云、天雷滚滚,此为官逼民反。日者君象,土者臣象,日暗土污,君臣俱失其道,是以永无天日,这是官逼民反的害处。唯日明,以天高,而地灵。自古都是天压着地,未有地能胜天者,君王受命于天,而非受命于地,能撑起天者非一方水土,而是这水土之上的百姓,故而,不如看做百姓便是天,悬挂日月,又庇佑大地。唯有百姓一身轻,才会天高云淡,地暖日明,国家大治。”

      这名不见经传的小书生,虽然也牵扯到了君王,却时时刻刻紧扣着官与民,甚至融会贯通,经脉分明。

      他的这番话,便是令方才还对他怨气冲冲的马车夫也换了神情,后面的话虽依旧听的有些云里雾里,不过只是听到“官以民为天”的时候,便已经对他改观了。

      虽说他还是有些唯唯诺诺,不过若换做旁的孩子,与朝廷的都统大人交谈,恐怕要哑口无言了。他还能有问必答,还是有些可赞的。

      大有可为。

      韩宸终于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他走至他身侧拍拍他的肩,侧目而对,有些欣赏。

      “小伙子,你没生对时候,若早几年进考场,进了那年的崇德殿,恐怕我们的圣上,就要选上你了。”

      闻言,林梦素由衷地替这个素不相识的小书生高兴。

      不知怎的,她好像对这个小少年,怀有偏爱。

      她却只是在小少年身后,羞着脸,小心地端详手中的笔墨。

      林幺初注意到了阿姐的小小异常。

      小书生红了脸:“小生还只是个童生,要学的还很多。”

      “嗯。”韩宸一挥手,放在少年的肩膀上,而后突然道:“你想为官吗?”

      小少年愣了愣。

      沉顿片刻,他坚定地道:“想。”

      “我是个孤儿,曾经,我们乡里的里正,帮助过我……可惜后来,我没考上,而他,也在调任的路上病逝了。”他娓娓道来,寥寥数语让人觉得,满是遗憾和执念。

      少年抬起头:“我想成为里正那样的好官,我想帮助更多的百姓。”

      一个身处疾苦、卑微到尘埃里的孩子,也有济世渡人的鸿鹄之志。

      这又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呢?林幺初有些说不明白。她自幼长在深不知几许的宅院里,极少接触到外面的人,抑或说,底下的人。而今,这个年纪相仿的小少年说出了很不一样的话,并且虽然他不能有林幺初这样便捷的见识与眼界,却同样有着林幺初所不能有的经历,他是真正从泥淖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一切的一切,无人替他试水,全凭他自己。

      此时此刻,林幺初又明白了什么。

      她也想帮助更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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