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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血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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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架被置在戏台最靠后的位置,但并不影响森森寒气骤然席卷。
那是一把宽厚沉重的鬼头刀,刀柄的雕刻泛着微弱的光,刀身明晃晃的,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
这无疑是负着命债的开锋刃。
可没有人在意这一点,或许是注意到了,但没人敢开口提及。这就像是一种将危机暴露的信号,不说便拖着时间相安无事片刻,说了,就立刻有大难临头。
洪亮的锣声使劲一碰,两边的绸布就掉了下来,无力地落在地上堆叠滑落,像一团涌动的鲜血,在枯黄的木板上委委流淌,铺地成河——
两边忽然涌上来数个身挂褴褛的人,各个戴着五官染血的白面具,眼里精光闪烁,透着不言而喻的恶毒。
尖细的嗓音高高吊着,破旧布条挂满衣袖,像枯藤吊诡的老树成了精,灰白的冷雾开始涌动,瞬间置身迷雾森森里。
古鼓一声声敲着,空荡回响出幽深的森寒,人群藏在浓雾里,几乎看不清身影,只是舞动着齐唱:
“天煞兮彷徨,祟皇兮空亡;
哀鸣兮遍野,涅槃兮归乡……”
他们高举着双手,嗓音凄厉地唱着,尖叫着。褴褛飞舞甩动,无数张脸藏在面具后声音低闷,高的,低的,悉数唱成一片。
分明树藤垂挂,分明深林阴冷,可眼一眨,迷雾又褪去了。
戏台宽敞,刀锋寒凉,他们捻着指,脸上是红坨滑稽的妆面,裹着青巾指点最中心的白衣,低碎唱文嘈嘈切切:
“人面禽兽心,白牙咒死人!”
“蛇蝎——蛇蝎——”
“惹了地王老爷,害了满家人;可怜阿妹未嫁,阿弟未成家。”
接二连三的声音唱起来,细嗓吊着,入耳听得太阳穴胀痛。齿尖无意识相互抵住,吸了口气滚入肺腑中强行醒神,君懿卿不禁皱眉,心中感到有些不确定:
……他们刚刚唱的,是这个吗?
台上的人不会回答她的问题,喉嗓依旧尖尖吊着,关注着她的唯有一人。
身边少年忽然将她手掌紧握,属于神火的温暖感烧去恍惚,轻轻牵住晃了晃。
下意识移目望过去,她在哪吒关切的注视里唇瓣无可察觉地一抿,将将用力时便送来,摇了摇头,无声表示自己没事。
背景的鼓点逐渐变快,唱戏的优伶继续从开合的嘴里吊出一句句怪异的小嗓,短窄的袖子遮来掩去,作窃窃私语状。
中心的布衣人低着头,虽然没什么动作,但逐渐尖锐的乐声却将气氛渲染得紧张如抽细了空气里的氧,暴露出不平凡的后续。
“地王老爷慈悲怀,纳你阿妹入红宅;
娇娘不啼坏妆彩,金银财宝如水来——”
鲜红的布匹上绣着巨大的囍字,从戏台顶上摇摇飘落,兜头将布衣人盖住。从远处看,他就像一只被红布盖住避免落灰的摆件,毫无生气。
“嫁娘福薄命条浅,不来送子来添白;
老爷慈悲施金抬,送来幺弟做喜孩。”
代表幼童的木雕被唱词的青袍用水袖卷起,他眼细如缝,俨然是两方之间的传话人。此刻正春风得意,头顶明珠落如雨,富贵泼天。
“呀——”
青袍惊喜地跳着,水袖将红绸与木雕尽数打落,谄媚地伏身捻指作拜谢状,调子拖得长长:“多谢——老爷赏——”
唱声未落,忽然,布衣提起搁置在刀架上的鬼头刀,将传话青袍一刀斩首,毫无预兆与前词,利落得仿佛早有此意。
脖颈断开,血溅尺高,浩荡的泼了满地。
红。
漫天,漫地,都是鲜艳的红。
争先恐后得像轻纱随狂风挤出窗缝,高高飞扬,重重落下,溅起一小层震荡的涟漪。
程霜整个人都呆住了,那颗滚动的头颅咕噜噜地转,涂花的脸就这么对上台下观众,死气沉沉。
她有一声尖叫就堵在喉咙里,可能是魂飞魄散了,怎么也没叫出来。惊吓导致她浑身冰凉,几乎是下意识去抓身旁少女的手,哆哆嗦嗦:
“君君……”
“是假的,这出戏到这就结束了。”及时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君懿卿将声音放轻,示意她往台上看。
目光飘忽着,在得到哪吒同样肯定的眼神后,程霜才定心般找回了对脖子的控制权。她颤巍巍地移过目光,往血流成河的戏台上看。
刚扭过头,打眼就见台上倒地的青袍人完好无损地站了起来,在拥簇云屏后向观众挥手报平安。
她似乎错过了什么,时间像被调快了,那人水袖一舞,又挂在手臂上下台了。
明显是好好活着,没有发生血溅当场的案情。
见此情景,吊在嗓子里的紧锐才终于松懈,心脏慢慢恢复了往常的频率。程霜还魂般醒过神,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双目无神地靠在了椅子上。
“反抗地主老爷的戏文,”缓了一下,她的声音还有些不稳,情绪悲愤不已,“为什么,不提早说有这么刺激的环节?!”
其他观众明显也被吓到了,拍着胸脯安定狂跳不止的心脏,吐气声接二连三,悄声埋怨着:“吓死人了……”
“没头没尾的,还搞得这么血腥,什么啊。”
然而在此期间,依旧没有任何人出来解释安慰,那位在云屏摇晃里趁机甩袖的青袍人,似乎就是唯一的镇定剂。
云屏高低排布,摇晃数次过后,便又迎来新一折戏幕开启。
花影缤纷飞舞凌乱,片片洁白胜雪,轰轰烈烈地散作满天细雪,落在黑裙金冠的优伶身上,她眉眼含情,粉面藏春。
另一边,青面獠牙的妖魔作窥探状,伸手欲要向黑衣探去,又在高挑的白衣将军出场后立即收回,甩袖恼恨不已:
“想我叱咤千万年,不曾开眼见如此娇娥女仙;一朝逢花空目睹,岂不暴殄这良缘!”
獠牙脸的妖魔将手一收,摇头晃脑地在台上巡游一圈,蝠翅般宽大的斗篷一甩,摇身便去了獠牙鬼面。
看到这里,君懿卿对接下来的情节已经有所预感,她将位置向后挪了一些,无声将肺腑里拥积的气息全部呼出:
这种开局只会有老套的发展,犹如模板公式般千篇一律。
而后续也确实不出她所料,就在那初见的梨花树下,细雪纷纷浮映春光明媚,妖魔化作英俊男子邂逅了佳人,一身人皮地不断示好。
奈何佳人心有所属,黑衣优伶左右转身避躲,动作间难掩被纠缠的烦恼,唱着敬词向妖魔婉言相拒。
“我赌这妖魔要搞强取豪夺这一套。”
程霜悄悄凑过来,心情在新戏文里被安抚平稳,她也恢复了吐槽的精神:“然后就是将军打败妖魔,把心上人救出魔窟。”
“这可是用不腻的套路啊!”
听她小小声的猜测着,君懿卿只是浅弯一下唇角,没有说话。她对这些有妖邪掺和的戏文有了解,程霜说得大概率会被印证。
人对上这些妖魔大多难以匹敌,因此有情人悲剧收场。她看过太多,无论是在里世界的历史上,还是表世界的故事里。
但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戏文的发展,属于是套路但并没有完全套路。
被拒绝后,那妖魔的反应堪称恼羞成怒。霎时变幻为半妖半人的面容诡异可怖,妖魔横眉,悬嗓高唱:“既不肯为我妻,无所爱慕,我便天地一孤魂,如此。”
“万般杀孽,”妖眼下蔓延起猩红,沉闷而紧张鼓点再次敲响,扬动数张染血纸张,“因你而起——”
笛声像是漏了气,尖而嘶哑,像无数声垂死的挣扎。心脏猛地揪起,仿佛空气都随着乐声变细,紧得人难以喘息。
生命化为一张张染血的纸,纸钱般飘洒着,其上无一例外地记录着三两字的简短名姓,宛如被裁碎的生死簿。
抬头四处仓惶张望间,黑衣优伶头顶忽而飘落薄纱,流水般垂落,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清薄如蝉翼,吹口气都能顺势飞走,却在一尺一丈的堆叠里将纤细黑衣缠缚,几乎将那弱柳扶风的身子压垮。
她顺势被颓身跪倒哭泣,于层层叠叠的薄纱下无助嘤咛:“因妾一人害千人,冤魂夜哭,妾何心安,不若以死谢罪!”
细长的簪子抵上脖颈,又被银亮的枪尖挑落。
随着转瞬即逝的华光同簪落地,璀璨得飞入眼底。颜色昳艳的少女立时阖眸,抬起手揉了揉再次开始作痛的太阳穴,耳边是程霜尽力小声的怒骂:
“恶心的脏东西!自己的错还让美女姐姐承担心理压力,怎么还不死啊!”
对妖魔的怨怼君懿卿听得分外真切,每一句皆是如此清晰,控制着唱词节奏的鼓点咚咚响,影响着正常跳动的心脏。
她听见金戈相撞的铿锵声,人声应和着咬字拖腔,唱着并不算婉转的词;她听见哀嚎过后的怒吼与狞笑,呼唤犹如断肠,泣血悲鸣。
杂乱的声音像是五颜六色的丝线,从高低齐整变成理不清的线团,不分你我地哄乱。
此时,高低不一的唱声却再度响起,低颂沉吟:
“徜徉兮焜煌,琳宫兮颓光;
漆灯兮昏妄,安居兮何方……”
声音依旧阴诡,是无数苍老的嗓低而慢地反复念诵,它们喑哑着滚动喉咙,和尖唱声盘旋纠结。
唱声在耳边打着转,循环往复,似乎过了一辈子那么久。思想在旋绕的声音里被绕成一团,炙热感忽在手腕传递,烫得她猛地睁眼醒神。
听不清唱词的歌谣声又停了,映入眼帘的还是熟悉的木桌,飘落的染血纸张斑驳地面,仿佛方才所听闻的一切都是场不过瞬息的幻梦。
眼睫顺着视线颤落轻开合,再抬眼,戏台上的黑衣优伶已然奄奄垂泪,鲜血淋漓,哀叹着自己与将军红鸾缘浅。
一旁的妖魔不知何时换了装扮,看着像是功力再进一层,邪气四溢。它似是被佳人好言劝动,又似悲哀于其花将落,因此一动不动。
“劝君更心换人面,不做业孽,再生缘——”
女声断断续续的唱着临终遗言,哽咽顿顿,套着细玉镯的手腕终是无力落地,香消玉殒。
台下一片沉默。
但没有人流泪,满座皆是一副难以言喻的神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目睹将军与毫不反抗的妖魔同归于尽后,程霜的脸绿了又黑,她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能憋住吐槽:“什么鬼啊?”
象征一折唱罢的云屏再度搬上戏台,来回舞动作风云流散的模样,不算完全知晓过程的君懿卿移目,便听少年平淡而犀利地评价了一句:
“歹毒得绝无仅有。”
那双凤眼常肆意着春风野火,充盈着人人艳羡的意气风发,总是游刃有余如游戏般的笑着,现下却是满目嫌弃的不忍直视。
信手捏开随身带着的糖递到她手边,分明一语未发,但哪吒依旧灵通了她的心念,简单地对她解释道:
“那位将军原本是赢了的,但那妖魔不知怎么竟突然进化了,进阶后打算将敌人除去,不想致命一击叫黑衣女子挡下了。”
“然后就是……女子嘱咐将军好好活,顺道临终劝善妖魔,居然还起效了。”
他语气里带着荒谬,说到最后一句时甚至笑了出声,俨然是对这荒诞戏剧感到滑天下之大稽。
闻言,君懿卿沉默须臾,回想起那心软娇柔的唱词,她将眸光自台上台下扫过,毫不留情地闭目跟了一句:
“……烂得惊世骇俗,假得令人发指。”
落幕吧,这不值一哂的虚造闹剧。屠戮无边的魍魉怎么配生出怨怼,残暴无情的妖魔怎么会存有真情。
记忆里的史书沾满了血,她无声默语,心中泛起好一阵荒唐感。
含在一边的糖被舌尖搅到另一个位置,溶出甜腻的味道刺激着舌根,撞在一边的齿关。她条件反射地眉尖微低,用力一咬,变形了圆润的糖颗。
台上云幕又散,锣声锵锵,像是无止无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