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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天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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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春湖,高度等同于神界的六重天,是难得能窥见凡间风貌的神界风景,与洞庭湖格外相似,并且时时都处于夕阳西下的绚烂暮色中。
脚尖落在云雾上,少女抬手拨开了挡在眼前的云彩,垂目打量着眼前的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浮光跃金的湖面泊着艘精美华奢的云舟,船身斜斜划开一波荡漾的辉光,将舟上人影镀上一层浓墨重彩的乌金。
云舟缓缓漂泊着,立在甲板上深杏色的身影似乎在眺望着远处。
君懿卿站在岸边望着,良久才迈步,踩着粼粼水面往湖心走过去,踏出的脚步就像落花临水般荡开一圈涟漪,又很快归于平静。
她追逐着余痕未消的波澜向前,最后化为一道坠落在船舱外的流光。
瑞贞夫人微微侧目,望向和她一同立在站在船舱外的女儿,话音突兀震碎了湖上粼粼的金箔,轻得像是一声叹息:
“我其实才五天没见到你。”
她不住地端详着女儿,仿佛在用双眼丈量着流逝的岁月。
才五日时间,记忆中的孩子已然长成昳艳明灵的少女,褪去稚嫩,玄黑衣裳并不显得死气沉沉,倒衬出她一身贵不可言的清傲。
她的女儿,向来是如此漂亮。
忍住鼻尖的酸意,瑞贞夫人含笑注视着少女,红日西垂的明烈化为可随意忽视的背景板,那片模糊又清晰的视野只装下了一人。
在君懿卿身上流逝的每一分时间,都是在将明珠磨打,璞玉雕琢。
她张张嘴,似乎是想要说什么,眸中千万情绪翻涌又沉淀,不住在女儿身上端详,最后也只是眨去眼中薄泪,支起一个笑,涩声问道:
“我听你父亲说,你去了里世界上学,和那里的同学处得来吗?老师怎么样?”
“都挺好的。”目光从船舷移到甲板面,君懿卿扬起笑,震动着在一瞬间变得陌生的声带,“我认识了很多有意思的人,母亲。”
瑞贞夫人紧绷的脊背终于卸了力,她看着云舟下碎成一团的波光,习惯性抚上手腕冰冷的玉镯,眼底情绪遍布破碎的冰裂纹,温柔而哀伤:
“我还记得,离开那天,你才刚刚十二岁。”
她仿佛沉入了崭新如昨的记忆,秀气的眉头紧紧蹙在一起,分明凝眸于面前的少女,但浮现在眼前的却是往日激烈的争执。
“我的皖皖……”
深吸一口气,瑞贞夫人声音有些哑,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轻轻抚在少女微凉的脸庞,指尖微微发着抖:“怎么就长大了呢?”
或许她是在感叹时光飞逝,又或许是在埋怨女儿怎么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但已经踏上的道路无法回头。
藏在喉咙里的话尖得像刀,君懿卿放轻了声音,眉目间带着愧意,却直视了那双哀柔的眼,带着对宿命的孤注一掷,微微蹙眉:
“抱歉,母亲,但我已经做好决定了。”
大抵是血脉相连的心意传递,瑞贞夫人在这句话里感受到了极其坚定的决绝。她复杂地凝望着女儿良久,惊撼过后,便是无力又绝望的苦笑:
“终究,你还是神啊……”
电击般的感受在心脏狠狠劈落,君懿卿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解释什么,但也只是变成了欲言又止的细碎气音。
“我听南枝说过,知道里世界是个光怪陆离的好地方,我不意外你喜欢那里,更不意外你适合那里。”
眼前景象被泪水模糊,话音在泣音里显得朦胧低断,瑞贞夫人抹去落坠在下颚的泪水,长出了一口气:“像你这样优秀的孩子,站得多高母亲也不意外。”
她的女儿天生聪慧,踏上怎样不平凡的路途都不让人觉得惊讶,就算真的成了仙也在意料之中。
因为那是她强求而来的天赐子。
上天赐下的孩子,怎么会平庸终生呢?瑞贞夫人想到了这点,却忘记想到天赐子并非是祈愿就能求来的,更不会永远留在她的身边。
橘黄暮光浓烈地穿透云层,渐渐深至一片橙红,三足金乌吐出的幻日于湖上久久高悬,映入两双缄默了千言万语的瞳中,须臾,女声难掩悲沉:
“下界去吧,我知道你要拜入玉虚宫的事……既然你选择接受,我也不会责怪你的任何决定,或许这就是我要付出的代价。”
闭了闭眼,瑞贞夫人尽力融开眉间的哀愁,哀伤被拉扯至无限延长,末了,她忽然笑了:
“母亲年少时做过的梦,居然由你来实现了……神祖将你赐给我,希望祂能有始有终地,”
话头一顿,泪珠自女人眼眶中滚落,携着震耳欲聋的虔诚,吐露出余下的声音:“将你送回我的身边。”
望着那双无声彰显着期许的熟悉眼眸,泪水被藏在指腹里蒸发,少女最终也轻轻笑了起来:“我会的,母亲。”
……
浓霞挥散如扇遮挡在天边,缭绕的云雾被晕透成层叠递进的绯红艳丽,斜射出丝丝缕缕的金辉。飞入白玉杯中,在澄澈醇厚的酒液里蒙上半壁清胧金影。
虹云小桥搭在溪上,潺潺水声响出悠闲自在的意趣,在清风拂乱仙草灵花时,朱亭中的人影也终于清晰了。
“时隔三千年,云中师叔居然又收了弟子。”
深绿天衣的少年端着杯,浑厚的檀木念珠被缠在手腕上,末端的金黄穗子正摇摇摆摆地打着转,惊讶不加掩饰:“雷震子,你知道什么吗?”
被点到名的俊秀少年有些犹豫,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目光在脚下的凝云玉转了几折:
“我只听师父说,收的是现任鸿蒙血脉,其余的就不知道了。”
不过木吒关注点不在这里,也就忽视了他的反常,兀自凝眉沉思起来:“上一任……我记得叫黎璎吧?”
“是她,”雷震子叹息,“可惜了。”
千回百转的过往最后化作一声长叹,提及这个话题,气氛总是无可避免的沉重下来。
回望千年来的光阴,自封神事毕后,未死的魔蜃总会在一千年过后卷土重来,三代鸿蒙血脉尽数落败,至今也没有除紫气选择者之外的人通过结界。
于六界生灵而言,这是一场断断续续的噩梦,大部分生灵对此也仅仅只是听闻,就算是上界也鲜有当面见证的,但不巧。
玉虚宫的弟子们,皆是亲眼见过那片不断翻涌着靠近地面的漆黑妖云的人。
两双眼同时低垂下去,薄雾飘动着散在衣袖,蒸发出清凉的淡淡水汽,亭外垂苞的幽兰向下一顿,不堪重负地落了滴泪。
“拜进来也好。”
末了,木吒摩挲着手中酒盏开口,难得黯淡的神情在话说出口后稍微轻松了些,仿佛阴云略散:
“到时候咱们连带着各家老师,挨个带她修行,势必让那魔蜃死在她手里。”
他将白玉杯放下,歪头向雷震子道:“师祖说盘古神祖曾言人间必有破局者,说不定就是小师妹呢。”
“什么师妹?”
疑问伴随着脚步声踏踏而来,桥对岸的氤氲白雾里透出一抹修长的银朱赤红,像是流淌的烈火。
少年自隐隐绰绰的纯白中走来,远了望就好似雨幕中的帝王莲,长身玉立,清绝挺拔。
“唉,三郎你也来了。”才听见声音,木吒就转过头,亲近地向他招呼着。
走进小亭中,哪吒随手掸去了敷在衣袖上的水汽,他熟稔地挑了个位置坐下,不禁向二人好奇问道:
“我刚忙完降妖司的事过来,你们在说什么?”
“聊小师妹的事啊。”木吒回答得顺嘴。
“?”哪吒顿了一下,回望的乌黑凤眸里满是不解,“……什么师妹?”
是时间线错乱了,还是他走错世界了?
他们玉虚宫哪来的师妹?
“云中师叔收了这任鸿蒙血脉作为关门弟子,你在忙降妖司和五营军的事,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
木吒耐心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阐述了一遍,面容昳丽的少年原本还能边听边了悟点头,但听到后来就难掩犹疑,英气的眉锋渐渐压低:
“云中师叔,收徒了这任鸿蒙血脉?”
“是啊。”在场唯一不知内情的木吒如此回答。
闻言,哪吒将视线转向雷震子,见对方一言不发,甚至有避而不谈的心虚躲闪,两道目光在半空交接,联通起两股莫名的默契,瞬间心领神会。
“不过我记得,三郎你这回下界已经遇上过她了啊?”
“是遇上了。”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哪吒缓缓颔首,若无其事地回答。
真是缘分不浅,果然说相见这事有一就有二,看,第三次现在就来了。
少年半垂双目,看似一副静听思索的模样,然而思绪早已飘到在人间春光下猝然入眼的玄黑,昳艳而清锐,仿佛精雕细琢的名贵黑曜玄石。
恍然间,那股清浅草木香又悠长地泛起浅淡苦味,不知道香火味是从身后香炉而来,还是那股气息中本就存在,似曾相识的让他感到安心。
仿佛置身金黄,令他堕入深秋。
仿佛那是真正的故乡,唯一的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