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嬗绮梦录》王美雪

3、折翼的飞鸟

　　人生中第一次撩汉却遭遇滑铁卢，林梦相当郁闷，这种郁闷一直持续到她结束旅行回上海，即便此刻的她正坐在她最爱的江滨法餐厅的露台，享受着红酒牛排配落日美景的待遇，依旧感受不到快乐。
　　她林梦活了二十五年，一直自诩为内外兼修的美女，对男性富有魅力，难道竟全是错觉？
　　对面的游游一边吃着焗蜗牛，一边用IPAD操作文件，“网站想跟你签独家，后续各种推广和资源也会跟上，我看了，条件还不错，不过要求是你每年需要定期更新一定篇幅，你怎么想？”
　　林梦叹了口气，对游游的话置若罔闻。
　　“梦，你还在吗？”
　　林梦拿出补妆的小镜子照了照自己，“我美吗？”
　　“你又中什么邪？”
　　“回答我。”
　　“我们美院出了名的美女多，那些无聊的男生甚至搞了个校花排行榜，虽然我觉得他们都是品味差劲的凡夫俗子，但是在凡夫俗子眼中，你是榜首。”
　　“我性格好吗？”
　　游游差点噎到，“这位女士请不要自取其辱。”
　　“那你还跟我当朋友？”
　　“刚认识的时候觉得你又高傲又做作，但是接触之后，发现你对朋友还挺仗义，值得结交。”
　　林梦更加不解，“那是为什么呀？”
　　“什么为什么？”
　　“我这样要姿色有姿色要个性有个性的大美女，放下身段主动去加男孩微信，他竟然拒绝我？”
　　游游喝着果汁，眼观鼻鼻观心，一语中的，“周施绮不肯加你微信？”
　　林梦愣住了，“你怎么知道是他？”
　　游游叹了口气，“梦啊，我从大学起跟你形影不离，你抬起屁股我就猜到你要放几个屁，当你答应陪我留在汉服小镇玩的时候，我就知道事情并不简单。”
　　林梦有些心虚，“这么明显吗？”
　　“你向来眼高于顶，我跟你认识这么久了，何曾见你对男生主动过？这个周施绮帅是帅，但既然人家不喜欢你，强扭的瓜不甜，咱换个瓜扭。”
　　林梦企图挽尊，“其实他也不是拒绝加我微信，就是说手机没电了。”
　　游游没给她留面子，“那不就是变相的拒绝吗？”
　　“也许是相处得不够，他性格慢热，需要给他一点时间去发现我的好。”
　　游游大感疑惑，“你干嘛对他这么执着，拿热脸贴冷屁股，他给你下降头了？”
　　“还记得我跟你说我经常在梦里见到一个白衣公子吗？”
　　“当然，我觉得他就是妨碍你交男朋友的元凶。”
　　白衣公子的音容笑貌在林梦眼前浮现，她眼里泛光，“周施绮长得，和那个白衣公子一模一样。”
　　游游手里的蒜蓉面包落地，她呆了好一会才把嘴合上，然后握着林梦的手，目光怜悯，“梦梦，幻想症又严重了？好久没看心理医生了吧，这两天我陪你去。”
　　林梦甩掉她的手，“是真的！那夜我见他在汉服秀扮上古装，完完全全就是我梦里那个人，我也觉得难以置信，但这就是真实发生在眼前的事，我在梦里和他相处了三年，甚至连我创作《画嬗记》都是因为他，是他给我的灵感，我一直觉得这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但现在这个人竟出现在我面前了，你敢说这不是神特么的缘分？”
　　游游相当发愁，“看来不是中邪，是思春，更可怕。”
　　林梦一把捏住游游的肩膀，“不行，你得对我负责。”
　　游游喊冤，“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要不是你非拽我去什么汉服小镇，我怎么会遇上周施绮，遇上了又得不到，就跟把红酒牛扒放在玻璃罩子里，看得到吃不到，生不如死。”
　　游游教育她，“梦梦，世事岂能尽如人意？求不得是人生必经之劫。”
　　“游游，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朋友可能因为历不过这道天劫而英年早逝，那么你就是罪魁祸首。”
　　游游仰天叹气，觉得自己是被赖上了，只好拿出手机，不知在上面搞了一番什么操作。
　　林梦的手机发来微信消息提示，她打开一看，游游建了一个群，里头除了她和游游，还有秦天。
　　游游在微信里艾特秦天：之前在小镇玩得很开心，谢谢你的招待，回了上海也要常聚哈。
　　秦天回复得很快：不客气，常聚常聚。
　　游游：你把你朋友也拉进群吧，有空一起吃饭。
　　于是群里很快多了一个人，头像是一个飞舞的白色水袖，微信名就一个字：绮。
　　游游放下手机，看着林梦，“我只能帮你到这啦。”

　　杨浦区某处地铁站，周施绮正随着人流往外走，他虽然早搬出来住了，但每周末还是会回父母家吃饭。
　　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他打开一看，秦天把他拉进了一个群里，正是那日同游太湖的四个人，游游还给群改了一个很土的名字，太湖四君子。
　　随后，秦天单独给他发了微信，是一张照片，那日秦天和游游坐船游太湖，临靠岸时见到林梦倚靠在他肩上睡去，而他半个身子都在椅子外，避无可避，只得把双手放在膝上，正襟危坐，秦天觉得画面有趣，便拍了下来。
　　秦天又发来一句话：别说，还挺般配。
　　周施绮看了眼照片便收起手机，继续前行。
　　周施绮的父母家离地铁站很近，是一处石库门里的老房子，几家几户拼在一起那种，住了几十年，街坊邻里都认识，他家的裁缝铺也在附近。
　　邻居大婶正在公用区域烧栗子，见到周施绮，唤道：“小绮回来啦。”
　　周施绮应道：“李婶好。”
　　李婶盛出一盘栗子，“正好，给你们家拿去。”
　　“不用了李婶。”
　　“你爸上回帮我改那两身衣服都没收钱，这点吃的你还跟我客气。”
　　周施绮便道了谢，拿了栗子回到自己家，他爸妈正在灶台忙活，一个在炖汤一个在炒菜，周施绮要进去帮忙，被他妈推了出来。
　　“你坐着休息，饭马上好了。”周妈妈从冰箱里拿出预先切好的果盘，“先吃点水果。”
　　“不用忙活了妈，我随便吃点就行。”
　　“怎么能随便呢，你每星期就周末回来一次，平时自己在外头乱吃什么我们都不知道，在家得吃好。”
　　周家虽然是个两居，但客厅很小，饭桌都放不下，就弄了一张折叠桌，平时搁在角落，要用的时候才打开。
　　周施绮看着桌上那三荤两素再加一个汤，全是他从小爱吃的菜，可是他心中全无愉悦之感，反而有些沉重，他知道父母节俭惯了，这些菜是专门为他准备的，他不在的时候，他们甚至连那个折叠桌都不用，就随意在茶几上解决用餐。
　　周妈妈给他盛了一碗汤，“尝尝这鸡汤，你爸专门起早去买的土鸡，可新鲜了。”
　　他喝了一口，“嗯，好喝。”
　　周妈妈：“好喝就多喝点，你说你要在家住多好，每天都能喝到你爸炖的汤，我们也方便照顾你。”
　　周施绮：“妈，我不需要照顾，我自己挺好的。”
　　周爸爸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听孙医生说，你上周去找她复查了？”
　　周施绮淡淡应道：“嗯。”
　　周妈妈很紧张，“怎么了小绮，又不舒服了？”
　　周施绮：“没事妈，幻觉疼痛罢了，吃点药，再热敷一下就行了。”
　　周妈妈：“小绮，搬回来吧，你一个人在外面妈妈不放心，而且你隔三差五还得来裁缝铺帮你爸忙，一来一回的多不方便。”
　　周妈妈是个慈母，从小把这个独子当成宝贝，无微不至，面对母亲的关怀，周施绮有些为难。
　　周爸爸倒是站在儿子这边，“男孩大了，有自己的世界，他要喜欢在外头住就让他在外头住，我们两个老的在旁边反而妨碍他，随他去吧。”
　　周施绮在心里感激父亲为他解围。
　　周妈妈又关心起别的来，“钱够花吗？妈每次给你钱你也不肯要，千万别逞强啊。”
　　周施绮：“够的妈，我自己还在外头打工，开销又不大，足够了。”
　　周妈妈一脸心疼，“你到处去给人打零工，又当模特又表演，走来走去多辛苦，怪不得又开始疼了，你爸之前帮你找那份工作多好，坐办公室，每天批批文件，到点下班，还轻松，也不用你跑来跑去。”
　　周施绮低头扒饭，默不作声。
　　周爸爸用手肘撞了周妈妈一下，周妈妈会意，“行了，妈不说了，最重要你过得开心。”
　　她往儿子碗里夹了一块红烧肉，“你沈阿姨前两天还跟我问起你呢，她女儿来上海读研究生了，你小时候还跟她一起玩过的你记得吗？沈阿姨的意思是你俩以后都在同一个城市，可以多相处相处，咱家的情况她也清楚了，也不介意，她女儿比你小三岁，我看过照片，小姑娘长得挺秀气的。”
　　周施绮：“妈，我现在还不想交女朋友。”
　　周妈妈：“你不会还惦记着初棠吧？”
　　话一出口，周妈妈就意识到自己提了不该提的，周爸爸皱着眉剜了她一眼。
　　周施绮安安静静吃光碗里的米饭，然后放下筷子，“我吃好了。”
　　周妈妈：“再多吃一点，还这么多菜呢。”
　　周施绮：“不用了，而且我以后周末也不回家吃饭了。”
　　周妈妈有点慌，“对不起啊小绮，是妈妈说错话了，你别生妈妈的气。”
　　周施绮对母亲温柔地笑了笑，“妈我没生气，我知道你们疼我，平时省吃俭用，把饭钱存下来，留在周末给我做顿好的，但你们这样，让我觉得很内疚。”
　　他低着头，双手搭在腿上，“我现在虽然成了半个废人，很多事都做不了了，但我不想成为你们的负担，你们要是真的疼我，就把精力拿来照顾自己，这样我会好过些。”

　　吃过晚饭，周妈妈去给隔壁李婶家送水果，周爸爸在厨房刷碗，周施绮进去帮忙，父亲把刷好的碗给他，他放在水龙头底下冲干净，再放到沥水架上。
　　周施绮指着碗上的一处污渍说：“爸，你这里没刷干净。”
　　周爸爸把脸往后仰，眯着眼看了看，“哎，年纪大了，老花越来越严重，被你妈看到又要念我了。”
　　“我明天带你去重新配一副眼镜吧。”
　　父子通力合作，很快把活干完了，周爸爸靠在窗边拿出香烟，周施绮默契地去客厅把烟灰缸拿来，不忘叮嘱，“少抽两根。”
　　周爸爸笑道：“臭小子，还管起我来。”
　　“爸，我这个月接了一些外景拍摄和走秀的活，可能不能来店里帮忙。”
　　“嗯，去吧。”
　　“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周爸爸用自嘲的语气说道：“我们店的生意能用忙来形容吗？总共也就那么几个老客户，做了几十年了，我这眼睛也越来越不好使，等我再做几年做不动了，就把店面盘出去，给你小子当老婆本。”
　　“裁缝铺是从爷爷手里传下来的，你真舍得？”
　　周爸爸吐出一口烟圈，“舍得舍不得又如何，年轻人谁还找裁缝做衣服啊，要么去商场买，要么网购，手机上按几下就行了，现在的人什么都图快捷方便，谁还愿意为了一件衣服花时间等待？会来老式裁缝铺做衣服的，也就是我们这种老一辈人，我们周记还算好的，从你爷爷那一辈传下来的口碑，有那么一批忠实顾客，其他裁缝铺好多都倒闭了，等这几个老客户也不来做衣服了，我们周记制衣是关也得关，不关也得关。”
　　周施绮觉得有些忧伤，“其实我打工也能攒下点钱，不用着急把店面盘出去。”
　　周爸爸从烟雾里瞄了儿子一眼，“爸爸知道你很懂事，想把店保住，不想爸爸难过，但是人活到一定岁数，拥有的东西就会越来越少，一件一件离开，得服这个理，就跟人得服老一样。”
　　他扶着儿子的肩膀，“爸爸已经老了，可是你还年轻，小绮你记住，你来店里帮忙也罢，在外头打工也罢，都不是长久之计，从前的路你走不了了，爸爸没什么本事，帮不了你太多，但是人生这么长，你总得再寻出一条自己喜欢的路来。”
　　周施绮静静望着父亲，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注入他身体，是理解的力量。

　　夜间十点，周施绮从父母家回到自己租的小开间，房子很小，房东备的陈设也都很简陋，但被他收拾得整齐干净，一尘不染。
　　他脱了鞋，在椅子上坐下，然后卷起左腿裤腿。
　　那里的肤色和他身上别的地方明显不同，他肤白，这条小腿却是肉色的，而且是那种毫无光泽、死气沉沉的肉色。
　　他把裤腿卷至膝盖，解开那里的固定锁，松开接受腔，往下一拉，整条小腿应声脱落。
　　但见他左腿自膝盖往下，空空荡荡，竟是齐根没了。
　　腿部终于得到放松，他轻轻吁了口气，按摩断肢处，走了一天路，那里已经被磨得有些发红。桌上放着消毒湿巾和缓解神经痛的药，他把义肢连接处清理干净，放置好，然后用水送服药物。做完这一切之后，他站了起来，用剩余那条健全的腿，一跳一跳去厕所冲澡。
　　厕所外贴墙放着一排外置式晾衣架，上边挂着他日常穿的衣服，由于地方小，放不下完整的衣柜，就用了这种省地方的配置。衣架最里边挂着几件古色古香的衣服，和他在无锡小镇表演时所穿的汉服不同，这些衣服无论用料做工还是细节，都相当考究，不是凡品，然而他的目光并没有在上面停留，虽然它们见证了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可是那些时光一去不复返了，现在的他，已没有资格再穿上它们。
　　然而既已没有资格，为何还悉心保存？就像折翼的鸟，还奢望有一天能重新翱翔天际不成？
　　他在心里笑话自己，然后走进花洒喷出的热水里，让氤氲冲淡思绪。
　　洗完澡出来，手机上有未读微信提示，打开一看，有人加了他好友，微信名就一个梦字，头像是一副手绘古风人物画，画里的女郎一身红衣，姿态窈窕，面如芙蓉，凤眼朱唇，倒是和本人有几分相似。
　　是那个叫林梦的女孩。
　　他通过了林梦的好友申请，林梦很快给他发来第一条微信：你什么时候有空？
　　他拿毛巾擦拭着湿发，纳闷她想干嘛，然而没等他回复，第二条微信马上杀到：我想找你改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