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五颗果子抢破头》鱼里江

67、第 67 章

　　一月后。
　　白云间的醉书庙修建完成。

　　许多百姓带着鲜花和美酒上山跪拜，其中有一堆夫妇，背着自己十个月大的孩子，一步一叩首，从山下跪到了庙里。

　　有三个十岁左右的小孩，也是跟着父母来的。他们虽然听了这位仙君的故事，但对生死并不太多感触，自然也不存在多少敬畏之心。
　　因此趁着父母虔诚磕头时，悄悄溜了出去，在白云间到处闲逛。

　　穿蓝衣的小男孩道，“我听说这山上住了海妖王，是不是真的？”

　　另一个大眼睛的男孩回他，“那是以前，听说现在海妖王已经变成了一个傻子！”

　　“真的啊？”

　　正吵闹着，忽然，三颗石子落到他们头上。

　　一个高大俊朗的男子坐在厚竹斋高大的榕树上，居高临下，眼神冷冷的，“你们三个，不许站在路中间。”

　　小孩被揍了不服气，“路摆在这里，凭什么不让我们站？！”

　　那人不耐烦，“会挡住路，妨碍我哥哥接我回家。”

　　“你哥哥是谁？”

　　“段醉书。”

　　三个小孩了愣住。
　　他们虽然并无多少敬畏之心，但从周围人的耳濡目染之中也知道，段醉书是救了他们的人。

　　三人中的小姑娘抿唇，为难地问两个同伴，“我们要不要告诉他，他哥哥不会回来啦？”

　　三个小孩面面相觑，都沉默着。
　　最后他们还是没把这个话说出来，而是默默地走了。
　　小姑娘回头看了一眼，高个子哥哥还坐在树上，目光一直望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几天后，戚一鹌上山。

　　他的心情一直很沉重，一个胖子，硬是在短短一个月瘦成了半个美男。醉书庙如今修得这般大气，也是他在背后出钱出力。

　　去醉书庙祭拜之前，他先去问金花长老的安，谁料却在院子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神、神仙！”

　　院子里的“段醉书”转过头，浅浅地朝戚一鹌笑了下。只这一个眼神，戚一鹌便觉得不对劲，这不是他的神仙。

　　金花长老从屋子里出来，见是他，解释道：“这是段小泽。书儿没了以后，玉佩没了契约的束缚，段小泽也不必永远呆在里面了。我替他塑了肉身，求了轮回，再过些日子便能入阴司了。”

　　“原来是这样……”他语气里难掩失落，对段小泽笑了笑，“恭喜你啊，下辈子早觅良人。”

　　段小泽笑着摇了摇头，“下辈子，我一人也自成天地。”

　　“那也挺好。”戚一鹌道。

　　段小泽：“戚公子你是要去醉书庙吧，我也一道去，不如一起？”

　　“那就走吧。”

　　两人走到庙门前，一个黑影从树上飞下来，正在拦在两人的路上。

　　“寻澈？”戚一鹌微微讶异。
　　寻澈的事他在来的路上便听说了，邪魔之力入体，内力反噬封存，记忆一下回溯到小孩时期，出了段醉书，谁也不记得。

　　寻澈冷眼打量他，随即目光停在段小泽身上。
　　为了避免麻烦，段小泽带了白色的斗笠面纱，因此看不清脸。

　　“你是谁？”寻澈问。

　　段小泽哪敢说话。云华掌门三令五申，谁也不准在寻澈面前提起段醉书，就是怕他受了刺激，破了体内的封印。

　　戚一鹌赶紧打圆场，将段小泽挡在自己身后，“那个，澈啊，这就是我何首堂一个普通的小弟子。不是什么重要的，不认识也罢。”

　　“既是普通，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哎我说你都九岁了，这抓重点的能力一如往昔啊。”戚一鹌害怕瞒不过，赶紧带着人逃之夭夭，“不说了，我们还有事，下次——喂！！！”

　　话音未落，只见寻澈骤然上前几步，抬手掀了段小泽的斗笠。
　　白色面纱在空中扬起，又坠-落道地面。

　　段小泽神色无措，紧张地僵立在原地。

　　“你……”寻澈皱眉，这张脸让他头痛得厉害，“你是……”
　　转瞬之间，脑子里闪过无数的回忆碎片，如同破掉的琉璃渣，切割着脑袋里的血肉。
　　“不，你不是……”
　　哥哥没有这种眼神，眼前这个人，只是长了一张同样的脸。

　　那哥哥去哪里了？

　　想到这里，寻澈突然觉得脑子里仿佛被无数蜘蛛网缠住。这些日子一直以来的烦乱和痛苦突然冒出来一点头绪——他一直在等哥哥回来，可是哥哥去了哪里，为什么会离开？
　　痛。
　　脑子如同被铁锤狠狠砸了一下，耳鸣嗡嗡。有很多东西跑进来，好像在给已经满了的箱子硬塞稻草。

　　“寻澈！寻澈你没事吧！”戚一鹌慌了神，对段小泽道，“快去叫掌门和金花长老！”

　　段小泽赶紧跑了出去。

　　人前脚刚走，后脚戚一鹌便被寻澈一掐住脖子，拎了起来。
　　寻澈双眼腥红，眉头皱得很紧，被折磨得额头上冷杭层层，“段醉书呢？”

　　“……唔，额……”戚一鹌脸色发紫，“你是不想……想起什么了。”

　　脑子里闪过一些光怪陆离的片段，雪夜、弯月、满天星光、白衣人……寻澈猛然一抖，手上的力道下意识加紧。

　　戚一鹌半条小命都快没了，脱口而出：“献祭，神仙他……献祭了。”

　　轰！
　　密密麻麻的乱蜘蛛网终于穿成了一条线，琐碎的也各自归位。

　　戚一鹌忘了自己是怎么被扔出来的了，只记得自己说完这句话后，明显感觉到眼前之人愣住，随即一股强大的妖力将他击飞数丈远。

　　日头晃眼，下一瞬被一股黑气盖住，遮天蔽日。
　　耳边是巨大的坍塌声。

　　云华和金花火速赶来，看见的却是寻澈魔化后的样子——少年郎还是那个少年郎，一身白衣，面如冠玉，形貌昳丽。
　　只是周身萦绕了一圈淡淡的黑气，漂亮的右眼眼尾，多出了一个血色骷髅。
　　所立之地，除了醉书庙，房屋轰然全塌。红花枯，翠草折，黄土化黑，死水一片。

　　金花怔怔看着，道：“……还是发生了。”
　　她闪身上前，尚未出手，就脚下冒出来的十几只黑手困住。

　　云华、戚一鹌乃至白云间上下每一个人，都被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寻澈！”金花长老感到慌乱，“你想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寻澈缓缓从醉书庙里走出来，凤眼微抬。视线扫了一圈，突然，对众人笑了一下。
　　他不言片语，挥手招来渡生，驾黑风朝天狼帮的方向而去。

　　金花焦心如焚，转头看向云华，“师兄！快想想办法！”

　　云华神色凝重，“若我城隍庙一战尚未负伤，兴许还能挣脱。魔尊之子，乃是与长云并肩的人。他体内的封印不解开便罢了，一旦开了，便再难复返。”

　　两天后，困住白云间上下的黑手终于褪-去。

　　金花水米未进，直奔天狼帮而去。
　　迎接她的，却是血肉模糊、身首异处的王五。

　　王五的头被悬挂在“天狼帮”三字的牌匾下，眼睛大大睁着，历经两天，断脖上的血已经变成了黑色。

　　帮派外围着一大圈看热闹的百姓，对着这颗人头指指点点。
　　“就是这个王五，带头给穹齐做牛做马，呸，真晦气！”
　　“是啊，这种人早就该杀了！白云间居然只是暂时将他囚禁起来！”
　　“我看整个天狼帮都该死！还有几十个帮派都是魔族的走狗！真是恶有恶报！”

　　金花不敢停顿，提剑赶往下一个门派，不出所料，门主同样被杀，这一次是绞杀。
　　溺死、上吊、火烧、分尸……
　　几十个门派的掌门，死法不同，每一张面孔金花都有印象。当初就是他们强行带着门派众人叛逃魔族，导致与穹齐的一战如此难打，仙门百家损失惨重，引得穹齐有机会在城隍庙为非作歹。

　　金花一路往上，终于，到了万骨窟。

　　从山门口开始，万骨窟便散落着魔族的尸体，金花一路走来，竟未遇到半点阻拦，或者说，半个活物。

　　踏入大殿，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寻澈坐在王座上，手里把玩着一把细长的小刀。眼神阴冷而阴鸷，嘴角却带着邪气的笑。状似温柔，实则为毒蛇。
　　杀了那么多人，他白色的衣袍却没沾上半点血迹。

　　在他面前，有一个方形的水池，约莫三张床大小。水池中蓄满了冷水，有一设计精密复杂的吊架立在中间。
　　吊架上设计有细密的刀片和银针。会先将穹齐的全身扎一遍，随即再用小刀缓慢的将肉一片片割下来。而割下来的肉会在这汪特殊的寒水下快速长出来，然后再次重复剜肉剔骨之痛，却怎么也死不了。
　　穹齐双手捆绑在架子上吊着，腰部以下浸在寒水中，脸色惨白，时而发出惨烈的嚎叫，时而只有微弱的痛吟。

　　“澈儿……”一开口，金花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早已沙哑。

　　寻澈抬眸望来，那一眼没有平日的半点亲切，只有疏远和冷淡。
　　“金花长老，”寻澈道，“可是来拦我的？”

　　金花这一刻突然意识到，寻澈一直都是如此陌生和不近人情。之前愿意笑脸相迎，是因为她是段醉书的师父，是因为云华是段醉书的掌门，是因为戚一鹌是段醉书朋友……没了段醉书，寻澈便自行切断了和这世间所有的联系。

　　金花眼眶微红，她不明白天道为何要如此，好好相爱的两个孩子，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步。
　　她道：“我并非来拦你，但斯人已逝，复仇，折磨得终究是你自己。孩子，不要被仇恨蒙蔽双眼。”

　　寻澈却莞尔，“您这话严重了。我只是想让穹齐生不如死罢了。看着他们临死前求饶的畜生模样，这很有趣，仅此而已。”

　　“……澈儿。”
　　金花痛苦地闭上眼睛。
　　她救不了徒弟的肉身，也救不了眼前这个灵魂。

　　然而也就是下一瞬，好好的寻澈忽然倒了下去。
　　金花大惊，赶紧将人扶起来，带回白云间。

　　临走前，穹齐气若游丝地放着狠话，“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金花剜了他一眼，由他自生自灭。

　　回了白云间，住进了厚竹斋。
　　云华诊断过后，发现寻澈是忧思多虑引起的问题，加之两天两夜没合眼，大量消耗体力，最终倒下。

　　“我给他开一副药方，喝下去，很快就能调理好。”

　　寻澈却并不配合。
　　不喝药也就算了，甚至连吃饭喝水都兴致缺缺，草草应付几口就完事。
　　给他送药的弟子，前脚刚进去，后脚必定连碗带人被丢出来。

　　眼见着寻澈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差，戚一鹌出了个馊主意——让段小泽去送药。

　　“他好歹顶着这么一张脸，寻澈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吧。”

　　于是当天中午，便是段小泽进去的。

　　但是很快，他一样被丢了出来。

　　戚一鹌不可思议，“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段小泽从地上爬起来，讲了事情的经过。

　　彼时寻澈正侧身躺在床上，背对着外面，道：“出去，我不喝药。”

　　他拿出斟酌好的措辞，“寻公子，你多少喝一点吧。这药是云华掌门亲自……”

　　话音未落，掌风袭来。
　　想要掐死段小泽的猛然伸了过来，却在距离半寸的地方堪堪停住，“滚。”
　　寻澈一双眼睛血红，嘴唇微微颤抖，“……别用这张脸对着我。”

　　“事情就是这样了。”段小泽叹息一声，“我不是长云仙君，又怎么会不被扔出来呢？不过……”

　　“不过什么？”

　　段小泽沉默须臾，摇头道：“没什么，就是觉得天意弄人。”
　　或许是段小泽的错觉，他甚至从寻澈那句话里听出了一丝乞求。

　　戚一鹌长叹一口气，接着去找金花长老商量办法。

　　其实，段小泽并没有想错。
　　寻澈确实在乞求。
　　每多看见那张脸一次，他的心便多被凌迟一次。
　　他曾一度享受痛觉，享受伤口，但这并不包含段醉书。
　　他的哥哥如一个捅在心口的血窟窿，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伤口非但不会结疤，反而愈发鲜明，汩汩流血。它就摆在这里，谁都能看见，谁也抹不平。

　　白云间的人继续琢磨怎么能让寻澈吃药。
　　半夜，戚一鹌脑子里灵光一闪，想了个绝妙办法，兴奋了后半夜。

　　第二天，他拖着金花长老和云华掌门等一众人兴冲冲跑到厚竹斋。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里面却空无一人。

　　新春的竹叶摇曳在院子里，日光洒下来，竹影在书案上轻轻晃着。
　　到处干净得一尘不染，仿佛从未有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