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回忆手记(四) ...
-
从那以后,齐铭开始牵我的手,不躲避任何人。他一向不太爱说话,但我知道他分别找了父母说了几次他的想法。曹姨把我的房间搬到了一楼张姐的隔壁,晚上又被齐铭搬了上来。然而我们无声的对抗或卑微的恳求都丝毫没有动摇那些铁石般的心。
齐先生和曹姨分别找我谈话。其实从我对他们的称呼就可以看出亲疏,齐先生一开始我是叫齐叔叔的,但他听了马上客气地纠正过来,他说非亲非故的,就叫齐先生吧。当时曹姨马上过来亲昵的抱着我说:“你看你齐叔叔这么生分,我可巴不得多一个小棉袄,你还是叫我曹姨吧,我很喜欢。”六年时间的相处,齐先生对我依然像个陌生人。
谈话的内容,今天想起才觉得刺痛,而当时却一味的唯唯诺诺,只想着如果能和齐铭在一起,是什么都愿意做,什么委屈都愿意受的。我一再声明我什么都不要,只需要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我说我可以出去工作,我们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
可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当你在他人心目中不是对等位置,甚至低很多的时候,千万不要再放低姿态请求,因为这一切都是没有用的,他甚至不会好好听你说话。
“小江,你说你能养活他,你知道他每天早餐那根海参,就是普通人一天的工资吗?他一件衬衣,就是你一个月的工资;他那台钢琴,你也许要不吃不喝工作半辈子才能买得起。”齐先生说话的时候不动声色,脸上五官都是舒展的,看不出丝毫激动的样子,但他的每一句话,都会直直射中你的心脏,让你感觉呼吸困难,无力反驳。“他是一个盲人,你确定他能跟着你四处流浪,靠卖艺维持你们微薄的生计吗?”“你不能把他拉入更黑的黑暗中,因为他注定了这辈子不能保护你,他会挫败,会颓废,最终你们的感情会在柴米油盐中消失殆尽。而我们,会尽我们所能保护他一辈子。”
“小月,如果齐铭是个正常的孩子,哪怕他是个博士,而你只读了初中,我也会支持你和他在一起,因为你真的是个很好很善良的孩子。可他是个盲人,他又是我唯一的孩子。他需要我们的庇护,我们需要家族产业能够延续下去,才能保证我们以后的生活。所以小月,虽然你齐叔叔看起来不近人情,但他都是为了齐铭想。如果你真的爱他,就离开他吧。”曹姨的话带着宽慰,却也没有任何可商量之处。
我无法跟他们解释我们的感情,也许当时我自己也已经并没有那么确定,我是不是真的能给齐铭幸福。那段时间齐铭变得心烦气躁起来,他屡次踢到椅子摔跤,走楼梯撞到墙,他曾经纤尘不染的衬衣沾满油污。他像个执拗的孩子,整晚守在我的房间不肯走,害怕自己一走开,就再也见不到我。
“江月,江月!”他一遍又一遍喊我的名字。刷牙的时候喊:“江月,一起刷牙!”吃放的时候喊:“江月,一起吃饭!”练琴也都全部变成了四手联弹。他一喊我就想哭,因为我有预感,我们注定不能在一起。
直到那天,王教授来了。王教授跟齐先生在房间里呆了半天,出来的时候,他找我说出去走走。
“江月,其实接到小铭的电话,我也一样为你们之间的感情热血沸腾,恨不得马上过来为你们主持公道。可冷静下来想想,就茫然了。”王教授在通往清水湖的路上,随意扯过一根马尾草,在手里慢慢搓揉着。他眉头紧锁,看起来像是左脸和右脸在较劲一般。“我第一次见小铭,他还刚满五岁,就已经如同大人一般,懂得管理自己的情绪,他敏锐而坚强。他也是我教过的学生里面,天分最高的。”
王教授越这样说,我就越觉得冷。记得那时已是深秋,南方的秋天虽然没有那么冷,但还是让只穿了一件毛衣的我冻得瑟瑟发抖。我心中默默想着,眼前的一切都是衰败,寒冬也即将要来临,而我这只南方的燕子即将单飞,离开他,居无定所。
“我就想,他是幸运的,生活在衣食无忧的家庭,父母可以尽最大可能让他受最好的教育。其实当初,要我一个大学教授来教一个五岁的孩子,还得上门当家教,我是怎么都不愿意的。只是当时齐先生说价格随意,五千一次都可以。你要知道我当时一个月工资就是五千。上门一次,两小时,五千块,我考虑再三,还是为这五斗米折了腰。”
“齐铭这孩子太好了,他从来没有哪一次的进步,不是比我的期望更多一点。后来我们慢慢建立了比较深的感情。其实你们四手联弹的第一次,我就知道你们之间会发生什么,或者说已经发生了什么,只是你们都还不懂而已。因为音乐是需要有灵魂的,而你们的灵魂可以比较好的契合在一起。”他说完这些,呼出了一口白气,手中搓揉成粉末的狗尾草被他一下子吹得干干净净。中年男性说感情的时候,都颇有些下意识的逃避,不想说得太直白。
“这些我都跟齐先生说了,可我跟他年龄相似,我们都更懂得生活不易,在起起伏伏的生活中,感情往往只是一种点缀而已。他给我看了目前齐铭每个月、每年的开销,这绝不是你们两个独自能负担得起的。留在齐家......江月,你以后很难再幸福起来,还不如现在离开,齐先生承诺会给你生活上的保障,直到你能够自立为止。你还很年轻,也许你觉得我俗,但生活总是会让你学会折腰,所以你要拿着这笔钱,找一个你喜欢的地方从重新开始。”
我突然想起早上找不到我的杯子,张姐在厨房一边做早餐一边不经意地说:杯子被我不小心打碎了,还需要买吗?
当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你应该离开的时候,你会觉得收拾行李都有点多余。闻叔不声不响的将车停在我的身边。“走吧,我会安排好你的一切。”王教授说道。出门的时候,齐铭拉住我的手,说:“我跟你一起去。”王教授笑着说:“你还不相信老师吗?”齐铭依然拉着我的手不肯松,我低头哄他:“我不会不跟你告别就走的,你要相信我。”
我看着远方,清水塘再过去是什么地方我都不知道,六年来,我和齐铭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这里的观鸟亭,原本在这样一个小的圈子里生活,我们都是觉得心满意足的。清水塘以外的世界,对我来说毫无吸引力。这是一条即将远去的路,我回头远远望去,只看到蓝色的屋顶在深秋季节显得灰蒙蒙的,我一想到齐铭那双同样灰蒙蒙的眼睛,心脏顿时绞痛起来,眼泪大颗大颗的往外掉。司机闻叔也哭了,这个中年大叔平时不善言谈,却能懂我们的悲伤。
还未离开时,我就脑海中演练了无数次我们重逢的场景,他看不见我,我先要将他上上下下看够了,然后从后面拍他的肩膀,问他,齐铭,你还记得我吗?
我以为我离开只是会让他的生活中没有我,也许他会伤心一段时间,但他会像接受我一样逐渐接受那个女孩,会跟她组成新的家庭,会生儿育女,有奶呼呼的孩子追着他喊爸爸。我为他设想了无数未来幸福的场景,只是从没想到过,我们这次分开就是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