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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太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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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砍掉髻儿双手的,竟是髻儿那日救回来那人。
是啊,那人是叫春杏吧。
真是个忘恩负义的混蛋。
我一定要亲手宰了她。
髻儿看着满腔仇怨的我,半开玩笑的道:“别磨刀霍霍向春杏了,她已经死了。”
大约是因着没了双手的缘故,髻儿这两日没去夫人那儿去得那样勤了。
大王也准了我的假,让我好好照顾髻儿。
我知道,那一定是夫人知会过的。
夫人对髻儿的事,就是上心。
有时比髻儿自己还要上心些。
“死了?”
我有时都会产生错觉,觉得髻儿又变回从前那个总没什么烦恼的髻儿了。
可哪有那么容易呢,髻儿她,可是将那双手看得跟性命一样重要呀。
髻儿觉得,她那双手,是与夫人最重的联系了。
那样爱梳头的髻儿,再触不到那一头青丝,无论是夫人的,还是我的。
她该有多失落呀。
“对啊,死了。”髻儿像是有些无奈的努努嘴,“夫人说,我回来那天就死了。”
“怎么死的?”
“说来,算是自杀。”
我多少有些惊诧:“自杀?”
“嗯,”髻儿勾起一边唇角,眼底却尽是落寞,“她本大可一走了之,或求夫人将她留下。她虽砍了我的手,却保住了我和孩儿的命,算是错得不那么彻底。真要留下,只需费些劲,还是可以做到的。”
“你是说,她选择回去,是明明白白的送死?”
“对啊,她终是放不下她心尖上那人,即使知晓他必杀她无疑,也放不下。”
“是啊,你说得对,确是自杀了。明明有不止一条活路可走,却还是头也不回的选了死路。”
“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会觉得,能死在那人手里,也算是一种解脱。她心里不是没有夫人和我,可大概正因为此,她活得很累。”
“她若是选择留下,你会为她求情吗?”
髻儿一愣,淡淡然道:“没有若是了。”
我都知晓的,髻儿虽恨,却还是会心软的吧。
不过她说得对,没有若是了。
我的髻儿,明明那么善良。
可……
不都说天道无情,却是最公正的吗?
那为什么明明,要忽然带走明明决定要留下了的髻儿呢?
几月后,因为难产,我的髻儿死了。
我好不容易决定活下来的髻儿,因为难产死了!
她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抓住我的手腕,说出了最后一句话:“阿清,答应我,无论如何,护好我们的孩子,让他能平安长大……”
那时,她甚至还没能看上一眼,我们的孩子,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
当然,我也忘记了,忘了去看我们的孩子。
我满脑子都是……
我没有髻儿了。
我的孩儿,再没有母亲了……
我强作镇定的为她安排后事。
夫人抱着我们的孩子,眼神空洞的站在原地。
我看得清,她眼底藏着好一番惊涛骇浪。
因为那与我正压抑着的情绪,很像。
许多人都说,大王会败。
连夫人也说,大王会败。
大王自己不会不知道的吧。
可大王就是大王,即使死路一条,大王也能走得壮烈。
夫人也是,她虽为女子,却仿佛总能追上他的脚步。
在夫人眼里,他是真正的英雄。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夫人说,这一次,大王必败了。
夫人说,大王要败,她也不必聊生了。
临行之前,夫人轻轻捏了捏我怀里孩儿的小脸,语调中尽是郑重的道:“罗清,请你一定要护好这孩子。”
“夫人放心。”
这可是髻儿的孩子啊,我和髻儿的孩子。
他是个男孩儿,长得很可爱,特别是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像极了髻儿。
“路上小心些,护好他,髻儿才能安心。”
夫人那双盛满落寞的眸子里,在提到髻儿时,也仿佛多了一分光亮。
“是,夫人,我定会拼尽全力。”
“好,你去吧。”夫人悠悠摆手,“大军将败,去了,就别回来了。”
我一拱手:“夫人保重。”
转身告别了。
夫人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我知道,她是在等大王回来,好见他最后一面。
拜别夫人,我回到营帐,去了甲胄,换上一身寻常衣衫,混进流民里,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我就那样带着孩子,漂泊着,漂泊着。
不知过了多久,确切收到大王兵败的消息。
后来,新朝建立。
又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带着孩子隐居起来。
日子过得还算安稳。
但安稳着,安稳着,我就觉出不对劲来了。
我放不下,放不下那份仇怨。
我深深的恨着春杏,也恨着她口中的阿季,现在的帝王。
若没有他们,兴许我的髻儿就不会死。
若没有他,夫人与大王就不必死。
看着我那还未长成的儿子,我一次次的压下怒火。
不能急,不能急。
我答应了髻儿和夫人的,要令他平安长大。
于是只在心中为自己悄悄鼓劲,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至少,亲眼看着他成家立业,长成再说吧。
可是,又过了几年……
我也记不清是几年了。
或许是渐渐老了的缘故吧,我竟开始要狠不下心去杀他了。
我渐渐明了了,相比于报那私仇,我更愿天下百姓能共享太平。
天下不能无主,特别是现在这个堪堪安定的天下,不能无主。
且不说我一寻常老头有没有那能耐,就连那份心,都渐渐淡下来了。
别的不说,大王与夫人那样征战奔走,不就是为还世间一个太平吗?
不论过程,如今这般太平世,不正是他们所愿吗?
那也是我的髻儿所愿啊。
想当初,无论髻儿有没有将心从夫人那儿收回来。
在她发现自己怀上孩子之后,她跟我说过的,她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与我和孩儿过上和和美美的寻常生活了。
髻儿生性良善,从来就不喜欢打打杀杀。
特别是有了孩儿以后,那想法更甚了。
可我身边没有髻儿了。
我可以恨他,恨现在那位坐在王座上的帝王,却不能杀他。
甚至因为这份难能可贵的太平,连要杀他的想法都成了罪过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纠结,我心里过于憋闷。
儿子十几岁时,我染上了酒瘾。
几年间,愈发变本加厉,后来直接拿酒当饭吃了。
到了他成亲前后,身体越来越差。
孙儿将将三岁时,我病重在床。
弥留之际,我看见了,髻儿来接我了。
大王与夫人也在。
他们真是一点没变。
所以虽是因病,我却去得安宁。
闭眼之后,我还能隐隐听见孩子们的哭号声。
不就是死个人吗?
哭得那样凶做什么?
果然还是些小孩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