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棠木酿酒

1、引子

　　惊蛰一过，东风挟着料峭春寒住进奈城。墙角树根的泥土上，化了的雪又因为低气温重新结成冰。在阳光下，反射出浅金色的光线。

　　寺庙里独有的香火气掺进冷意中扑入人的口鼻，抚着人的心宁静下来。

　　曲依将手上的祈福牌挂上松树，手指翻飞着，打了一个又一个死结。

　　红色祈福牌在风中摇摆，露出背面曲依清秀的字——希望妈妈早日康复。

　　系好祈福牌，曲依后退一步，冻得通红的双手在胸前合十，虔诚地又默念了一遍自己的祈愿。

　　这几年来，姜文姝的身体越来越不好。曲依也是为了离姜文姝近一些，才又回到奈城定居。说来，她逃开这里，已经有六年了。

　　她拿出手机看了一下，发现时间还早，就想趁着这个时间在附近逛一逛，散散心。

　　来这里之前，曲依在社交软件上看到有人说，这寺庙里的壁画很好看，现在突然想起来，曲依又点开软件搜了一下这个寺庙，看过别人介绍的寺庙里的大致地形，曲依收起手机，准备去找那版壁画。

　　清晨，寺庙里的人并不算太多，尤其是她这一片，到这里来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是往正殿走去上香的人。

　　或许正是因为她这里的人不多，曲依的视野开阔，她一下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随着人流往正殿走的方柏书。

　　心脏漏跳了一拍，刹那间，像是凭空出现了一个玻璃罩子，将曲依关在里面。
　　玻璃罩子里的氧气随着曲依的呼吸，一点点被耗尽，周围的声音慢慢消弱下去，附近的人声恍若离她有十万八千里远。

　　像是感受到什么，方柏书突然转头，看向这边。

　　两两相望，方柏书一下愣在原地。而后便拨开人群，不管不顾地向她跑来。

　　“嗒，嗒，嗒嗒……”

　　“嗒，嗒，嗒……”

　　方柏书的脚步声被无限放大，和她的急促的心跳声一起，回荡在曲依耳边。

　　但是看着他越来越近，曲依却开始慌张起来。在方柏书走过来之前，曲依果断地转身，朝与方柏书相反的方向走去。

　　曲依没想到六年之后，她和他居然会以这种方式再重逢。

　　这场重逢很意外，也很猝不及防。

　　而她在这场重逢里，几乎可是算得上是落荒而逃。

　　看见曲依转身离去，方柏书加快步伐冲到她身后。

　　宽厚的大手包住那双发红的小手，他拉住她，气息急促，“依依。”

　　温度透过两人相接触的皮肤，一点一点渗透进曲依的血液，暖得那只冻僵了的手逐渐恢复知觉。

　　曲依脚步停了一瞬，想要抽开手继续往走。

　　方柏书力气大，将她的手攥在掌心里，攥得很紧。曲依一刹想，要不就算了吧，不挣扎了，停下来跟他好好说几句话也好。

　　可是，不可以。
　　心中有一道清醒的声音警告曲依。

　　曲依压下心中乱窜着的情绪，慢慢转过身，强迫自己保持冷静，语气冰冷道：“松开。”

　　方柏书一愣，曲依从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跟自己说过话。因为太过震惊，他手上的力气不自觉松开来。

　　曲依借势把他的手挣开，转身往寺庙外面小跑过去。

　　方柏书不死心，迈开步子又跟上去。走到曲依身后，方柏书伸出手又想去拉住她，但是这次他犹豫了。

　　大手停在半空，下一秒就要触碰上那只发红的小手。

　　但是随着女生的前行，小手摆动着与他拉开了距离，大手停在半空，落寞且孤独。

　　手指微微弯曲，他将停在半空的手收回，走在曲依身后，跟着她。

　　曲依闷着头往前，她以为被她那么冷脸一吼，方柏书绝对不会再跟上来了。

　　反正她对他来说也不重要。

　　直到走出山门，身后又传来了他的声音。

　　似乎有人在拽着他往回走，他很生气，愤怒地吼了一声，“他妈的，你给老子放手。”

　　曲依没想到方柏书还在身后，身子一僵，但是没做停留，她继续往前走去。

　　“他妈的，老子都说了叫你放手，南宫阙你他妈是听不懂人话吗？”

　　方柏书的声音加大，她能听出他语气里的暴躁。

　　曲依脚步一顿，犹豫着要不要转身，阻止方柏书再跟着她。

　　“依依？”方柏书的声音又在她身后响起，但是不同的是，他压下了刚刚语气里的情绪，很小心很小心地轻声唤她。

　　一瞬间，无力感铺天盖地而来，曲依只觉得心里闷闷的。

　　但是，不可以。
　　那道警告声又响起，替曲依将防备裹回身上。

　　她深呼吸，木木地转过身，脊背微微内收，“你别这么叫我。”

　　方柏书见她说话了，皱着眉，心情显然很不好，但是他像是知道自己皱着眉的样子很吓人，怕吓跑她。双手伸出去，停在半空，语气放得很轻很柔，“好好好，老子不这么叫你了。”

　　闻言，防备碎裂，理智和情感在疯狂打架。

　　曲依搂着仅剩的一点硬壳，闭眼下了狠心，开始不留余地地放狠话，想要就此跟他划清界限，“你听听你满嘴说的什么，他妈的他妈的，你不说脏话就说不明白话了是吗。我今天在这里跟你说清楚，我不喜欢你了，而且再也不会喜欢你了，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别再翻旧账拿出来丢人了！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曲依说完，没敢多停留，也不敢多看一眼方柏书的反应，小跑着下了楼梯。

　　方柏书整个人僵在原地，本还想抬腿追上去，但是左脚刚刚离开地面，又重重地落了回去。

　　他垂下头，一抹冷笑挂在嘴边，慢悠悠走到路边去坐下。

　　南宫阙站在一旁侧头看向方柏书。他努力忍住被方柏书重重推开两次的怒意，上前劝说他回家，“喂，走了。”

　　方柏书头也没抬，“走你妈。”

　　南宫阙的耐心耗尽，“行，那你自己待着吧。我先走了。”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等南宫阙走远以后，方柏书看着面前的石阶，自嘲般笑了笑，笑意不深，一掠而过。他闷闷地道：“走什么走啊，下山的路只有这一条，她又不让老子跟。”

　　“老子只能等她走远了再下山啊。”

　　-

　　曲依刚回到家就接到了苏荷的电话，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名字，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右划接起。

　　“喂。”

　　“喂，是曲依吗？好久没联系了，你这么多年都去哪了，一点音信都没有。”苏荷语气里带着嗔怪。

　　但是曲依和她并不算太熟，高中的时候两人是同桌，所以互留了电话号码。但是由于缠上曲依的那帮人，苏荷并不敢和曲依走太近。

　　曲依这个号码自从六年前离开奈城就没有再用过，电话卡和手机一起被她留在了奈城，她原本是想注销掉的，但是又有些舍不得，最后只是把它关机放在储物箱里，直到她重新回到这座城市才又翻出来。

　　不过她打开手机的时候，里面并没有苏荷尝试联系过她的痕迹。

　　现在用这种熟稔的语气跟她说话，曲依在心中轻轻冷哼一声，没有配合她的热情，语气平淡：“有什么事吗？”

　　“诶呀，没事就不能关心你了吗？”苏荷依旧在尽力地，自导自演一场老同学互相关心的戏码。“我打电话来就是想关心关心你，你最近在哪里上班嘛，顺便跟你唠唠嗑。”

　　曲依坐在沙发上，揉揉太阳穴。

　　刚刚上了公交以后，曲依就觉得脑袋胀胀的，一路上，太阳穴酸胀得越发厉害，叫她提不起精神。再加上上午的那场重逢，曲依脑子里很乱，听到苏荷的问题，她不想跟她费劲周旋，“在湘大教书。”

　　“嚯，那是教授喽，曲依你真厉害。那没什么事我就先挂了啊。”苏荷得到答案以后，就没打算再继续演下去，语气恢复平静，甚至有些懒洋洋的，“对了，你记得看微信消息。”

　　最后一个“息”的音还没发完，电话那头响起“滴”的一声。

　　曲依把手机从耳边挪开，滑动几下屏幕，一点没有犹豫，把苏荷拉进了黑名单里。

　　脑袋昏沉得厉害，曲依也没去想苏荷这个目的性极强的电话有什么用意，她把手机息屏放到沙发边上，打算躺下休息一会。

　　翻了个身，曲依把脸埋进沙发背，胀痛总算消下去一点。

　　她闭上眼睛准备入睡，苏荷的最后一句话却在曲依脑子里不停回响，叫曲依平静不下来。

　　曲依又翻身回去，睁开眼睛，看着一旁的手机，伸出手在手机壳上轻轻摩挲，最后还是打开微信看了一眼消息。

　　曲依这个微信号里的好友并不多，点开微信，里面也只有方柏书的消息。

　　黑色头像右上角的红圈上，标着99＋。

　　曲依看了一眼时间，发现方柏书的最后一条消息，是在十分钟前发过来的。

　　【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这几个简单的字填满了列表首页能显示的区域。

　　呼吸随着心跳一起紊乱，曲依趁情绪尚还平稳，赶紧把手机放下，重新缩回沙发角。

　　她摒弃一切的杂乱思绪，强迫自己入睡。

　　睡梦中，曲依的意识逐渐下沉，不自觉沉入到那片封禁海域。

　　纵使醒着的时候再怎么逃避，这时人的意识总是极其诚实。撩开前面错杂着挡住入口的水草，意识飘进那扇圆框大门。

　　进入那个世界的通道阴暗又狭窄，混着南方梅雨天气的潮湿霉味，十分粘腻。

　　又往前飘了一段，里面却更黑更暗。

　　终于，一束刺目的阳光透过缝隙洒进来。所到之处，潮湿与阴暗一并挥发。

　　这次不等意识往前迈步，那束光主动摧倒四周的壁垒，阳光之后，是方柏书的身影。

　　他向这边伸出一只手，“跟老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