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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海外贵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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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治二年的贸易季因为风向转变异常的关系,推迟了整整一个月。
虽然不很情愿,藤原参议栎还是接受朝廷的委派,作为监督海事的主导官员前往两国集中贸易的所在地。
“其实我啊,真是很讨厌舶来品呢……”
“这样的话,参议大人已经说了一整年,让人好烦恼呵。”
比起之前一年,院落中的植物似乎更繁茂了些。
由角落的水源处衍生,已经有静静盛开的菖蒲,在笼罩着淡淡烟气的月色中,即便没有别的装饰,也格外清雅动人。
比较薰香之类的东西,栎反而觉得还是自然的味道最好。
“真无情啊,你这个人,这时候不都是该好好安慰我一番吗?”
“安慰么?那样的东西并不适合参议大人啊。”
即使在夜晚也会放下帘子的女人,自然没有在屋内点亮灯火,成熟的声音在月色中变得格外清朗,令人不由为其经年不变的年轻而产生一种类似嫉妒的错觉。
“那么……你的礼物没有了。”
栎非常孩子气地说出这句威胁的话,却忍不住先笑出声了。
“啊,礼物的话,千万不要忘记摄政大臣的景子夫人才是呢。”
“母亲大人的事请不用费心,绚子……真是什么事都不该告诉你!”
被称为“绚子”的女人,在他颇有些懊恼的说话中,似乎笑倒在了地板上。
去年的贸易季节,栎曾代替父亲秘密处理华国船队的遇难,顺利平息神怒之后,得到悠长假期作为奖励。然而为了避免母亲景子担忧,只能欺骗她说是在办理贸易交接的工作,因为忘记准备再次回家时的礼物,被狠狠怨恨到新年。
直到现在,只要一想到母亲竟可以为了忘记礼物这样的小事,而一直用那种充满哀怨的声音对儿子说话,就觉得女人实在是难以理解的生物。
“好啦,笑吧,反正已经习惯了,你这无情的人,我告辞了。”
“呵呵……那个……请留步……”
“什么?”
压抑的笑声略有停止,绚子似乎犹豫了一下。
“礼物……会很有趣,请务必忍耐啊……呵呵……”
栎在绚子的笑声中告辞,只觉心情比之前更糟糕。她最后那句话的意思,让人倍受折磨,因为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是独特的绚子啊。
和栎出生在同一年的绚子,是良仁亲王和藤原摄政大臣嫡妹所生之女,人人都以为她会成为东宫妃一类的人物,不然至少也该进入先帝的后宫,但她却意外地被选为斋院,经历多年的孤苦生涯。先帝退位之后,考虑她盛年已过,恐难求得如意郎君,便有意将她迎入今上的后宫,不料却遭她拒绝。后来因父母之命,筹划嫁与人臣某,然而未及婚期,对方却暴病而死,一时间流言四起,多有不公指责,以至于这两三年间,绚子几乎成为不祥之身的代名词。
“这也是人之常情啊,没有办法呢。”
绚子自己倒像是能很轻快地看待人生的不幸。作为童年的玩伴,又是一般所谓表亲的关系,栎觉得绚子的轻快态度很难理解,但是他得承认,若一个人在孤寂中度过最美好的青春时光,也许是该有些与众不同的举动。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尽量多些来拜访绚子,听她说些充满古怪意味的预言。
到第二天一早出发的时候,突然收到绚子的一封来信,信上只短短写着,“空花莫若得实,纵令不入君心,望勿轻弃。”
乍看仿佛是积怨情人写来的情书,叫人摸不着头脑,他们原本是很单纯的关系啊,然而听来有些告饶的软弱语气,很能满足一再遭到嘲弄的心情,栎便自我安慰地放心收下了。
旅途很是顺利,和之前彻夜赶路的辛苦劳顿,不可同日而语。一方面是摄政大臣因为栎之前自告奋勇地壮举,心中着实感动,这一年来极力想要多给这孩儿些疼爱,吩咐家臣小心布置打点,自不必说。另一方面则是内大臣桁,他去年未能顺利得见故人李伯礼,之后却陆续听到诸多传言,不免担忧,然而碍于身份今年仍不能亲自面会,只能将此事委托于栎,因此早叮嘱沿途官员,一定小心照应接待。
这一次,栎很早就确定能见到李伯礼,然而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些紧张。
到达后的第二天栎接到对方请求访问的拜帖,不过在正式见面之前,意外得到一个偶然相会的机会。
正式面会照例是在傍晚,所以带着搜索发见的高昂兴趣,栎便装前往临时市集,虽然自认没有语言上的障碍,但保险起见,还是带上了兄长推荐的翻译。
就在他们看一堆宝石配件的时候,那翻译突然显得很兴奋地低声对他说,“公子,看,在那边,他在那边!”
栎顺着他的指引看去,看到一群华国商人正在同本国商人商量着什么。其中有一个像是华国商人头目的三十岁左右男子,气质介于文士和商人之间,容貌似乎有点过于温和了,但目光坚定直接,态度随和自若,让人一眼便能看出他的不同。
不知为何,栎觉得此人就是李伯礼。
对方也几乎立刻发现了栎的注视,朝他们很友善地笑了笑,这笑容让栎想到自己,因此便更确定自己的判断正确。
然后,李伯礼丢下商人们,朝他们走去。
“上次的事真是非常感谢了,栎公子。”
一时间,栎觉得无法面对他专注热诚的眼神,本能地想要拿出扇子,但随即发现自己没带出来。
“那……那件事……是神灵……神灵的恩典,我……不值得感激。”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危急中挺身而出。”
李伯礼还是保持温和坚定地声音和眼神,这一点令栎产生敬畏,然而对于自己的父兄,无论是怎样位高权重,他都不会有同样的情绪。
“不、不过是……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但是两国……不,至少是明州的的百姓,都非常感激你。”
栎被眼前这男人眼神中某种毫不张扬的力量所打动,再想不出任何反驳的借口。
“我可有荣幸为栎公子引路?”
同样,也无法拒绝邀请。
随后他们就像是认识多年的普通朋友似的,一边逛这个广大的海市,一边谈论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在接近傍晚的时候,也像是朋友般的道别,回去为正式会面作准备。
栎得承认,李伯礼是有魅力的人,他的温和和节制的亲切,更容易取信于人,并且非常懂得营造安详自然的气氛。
回程中仔细清点一下,才发现已经在李伯礼的建议下,用便宜的价格给所有亲戚朋友买了礼物。
这应该也算是李伯礼不可思议魅力的一个间接证据吧,他就是有办法说服你接受他希望你接受的任何东西,并且事后也不会产生丝毫怨恨。
然而栎料不到,接下来李伯礼要说服他收下的会是那么惊人的东西。
因彼此有良好的关系,正式会面进行得非常顺利,官员们也都很满意在职务范围内允许接受的馈赠,礼物也一如李伯礼的风格,虽非珍贵之物,但却布置周到,让人说不出丝毫不妥。
栎得到的礼物是十二匹极其美丽的绸布,质地光滑而细腻,颜色尤其特别得难以想象,全部是仿造自山中四季柔和的色彩,展示布匹的时候听到它发出令人惊喜的声音,令人想不出它怎么能既柔软又能发出如此清晰明朗地摩擦之声。打开得见全貌之后,只见那紫色恰似藤花盛开,轻红有如雨天的抚子,淡黄好比风中的鸢尾,银青正像春日的白波……如此种种,各色各样都呈现出一种别具风味的自然之美,真是让人无法割舍。
即便如栎这样生在富贵之家的人,也说不出这礼物的不周到。然而内心之中,不免隐约不安,大概也是出身富贵之家固有的疑心。
好在接连几天,李伯礼虽都似乎十分随意地前来拜访,却未提出任何要求。
海市正式开始的第十天,各地的商户都已汇聚此地,交易进入传统意义上的正式阶段,华国商户也都陆续拿出珍奇的货物,竞相争夺交易获利的头名位置。
栎在这天收到兄长桁的来信,信上说父母亲都十分挂念,希望他能尽快结束工作返回,一同送达的公文也给予他可提前回京的权力。
今年的海市据说只有三十天—也就是往常年份的一半时间—但栎还是觉得自己很难坚持到最后,对于贸易管理,他既不擅长也没兴趣。而且限于身份,华国船户和商户不能私自结交他。
“还是提前回去的好啊……被海风一直吹,还真有点不习惯呢……”
“这就打算回去了吗,栎公子?”
这天下午,李伯礼又来拜访,他和官邸里所有人的关系都好,无需通报便能进入到栎所居住的院落,然而这个人,连贸然闯入的时候,也能不使人讨厌。
猛然被打断的这刻,栎只觉得自己因无所事事而坐在庭院中晒太阳的样子好呆。
“是啊,不习惯海边的生活,大概永远也不能适应……”
“呵呵,现在就说永远,未免有些轻率了啊。”
“我倒是觉得人的天性要比想象中更难以改变呢。”
一边说着一边退回到屋内,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安全感,面对李伯礼,总让人太过关注两人之间的差距。
连栎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觉得李伯礼的温厚会带来不安。
“是天性吗?”
“嗯,喜欢安逸的天性,也是懒惰的天性。”
“那么拒绝单独宴会,也是因为这原因啦?”
“或许是吧……”
“既没有工作也没有娱乐的日子可不好过啊。”
“所以才会想着提前回去了呢。”
“这样说倒也是。”
隔着帘子胡乱说些不相干的话,对象是不知是否算是朋友的中年男子,栎很乐观地想着这也该算是人生的乐趣之一,因为毕竟是之前没有过的经验。
李伯礼象是一早就知道他会得到允许提前回京。
“那么饯行的宴会也……”
“那种麻烦的应酬就饶了我吧!”
“或许,不过至少礼物不要拒绝。”
“……又是感谢我去年在那件事中的恩情吗?这借口实在已经用太多次了啊!”
栎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略有点夸张,但没有强硬拒绝的意思。
李伯礼停顿片刻,指了指院落入口,他带来的仆童正抱着一卷布匹似的物件等在那边。
“明州十二家船商号,属员过万人,个个都心怀感激,只是不知道准备的礼物是否合意。”
他招招手,那仆童便恭敬地过来将礼物呈上。
隔着帘子,只能隐约看到跪拜在眼前的仆童,身形柔软娇小得像个女子。
只一闪念,并没留意,因目光全教一匹白金色的布吸引了。
只是一块卷包好的丝织品,没什么花色,像是一团凝固的洒过白金粉的生丝般,毫不掩饰地任淡淡的反光流溢满眼。
仅此而已,已经令人窒息,自然界光线的任何一点变化,折射其上都会产生更多也更复杂的光影变化,让人会不由产生,这匹布被赋予生命的感觉。
栎久久地无法移开目光,也找不到任何语言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希望大人能够……收下……区区……”
很突然地,为他们展示这匹布的孩子颤抖着声音请求他。
“可以吗,栎公子?”
李伯礼温和的语气毫无变化。
“不,恐怕不行。”栎很简单地回答道,“拥有它,怕会遭弹劾,因我使用禁色。”
然而不能说出的是,面对这么美的东西,他真正惧怕的是由之产生的无限欲望。
“您真要拒绝它吗?”
“我不配得到它。”
尽管如此,李伯礼并没有继续劝说他。
从刚才开始一直跪在他们面前的孩子,得到他确实的回答之后,忍不住抱着那匹美丽的布,大哭起来。
那是充满绝望和痛苦的哭声,似乎压抑已久,并已到达□□的极限。
孩子的姿态和声音都象是个女子,然而栎想不出,安排这一切的李伯礼究竟用意何在。
他们都不说话,也不打断她,栎甚至遣退闻声而来的下属。
他们默默待到这女孩子终能略略克制情绪。
“大丞大人,至少请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李伯礼没有回答,反而转向哭倒在地的女子。
“夏小姐,不要因为一点挫败而丧失信心,何况是已经有预见的失败。”
不知为何,栎觉得他对这女子说话的语气格外冷酷。
“我、我……该如何……如何做……”她哽咽着勉强抬头,用略带嘶哑的声音问。
李伯礼这才看向帘子内的栎。
现在他的声音又恢复那种温厚的平和了,他的表情也若无其事地保持微笑。
“参议大人,您愿意给这孩子一个机会吗?”
“为什么?在答应之前,至少我得知道理由。”
“只是一个请求的机会,可以吗?”
“为什么?”
在提出要求的时候,态度不免会有些咄咄逼人,然而在于被请求者,大概都会痛恨此刻必须面对这样的问题——之前所有的相处相交,是否都是为了这一刻呢,如果是,以后又该如何维持彼此的相处呢?
栎从没这么不快过,他太喜欢李伯礼送来的礼物,可是如今的做法已经毁灭了那些美丽布匹带给他的全部惊喜。
再次被反问,李伯礼似乎很烦恼地低头思虑。
这思虑的样子,在栎看来也变得异常可恶。
“是那么难以宣诸于口的事情吗,李大丞?”
“不,只是难以找出最简约的说法啊。”
“连您也觉得困难吗?”
那女孩子始终跪在泥土中,此刻却晓得不断打量他们,似乎也感觉到逐渐变化的气氛。
突然间,李伯礼笑出了声。
“因为她用心织出了美丽的布,这不是很好的理由吗?”
“布?”
“她渴望能用自己的力量报答您,因此用一年时间织出各色的布,却仍然害怕没有把最好的献上,随我来到这边之后继续工作,直到她手中这匹完工,尽管您拒绝它……但这不是最好的理由吗?”
栎不由得佩服造物技巧的玄妙,那女孩看来好幼小,她怎么能织出这么美的布呢?
他对美丽的东西毫无办法,即便动机卑下,他也无法拒绝。
“确实是很美的布……好吧,我答应,若她请求我,我不会不考虑。”
当他用温和的态度说出承诺时,那女孩子不禁发出低声惊叫,她那小心欢喜地模样让人觉得格外可怜,可李伯礼还能够用冷淡的语气催促她。
“珍惜机会,夏小姐。”
“可……可是大人……”
女孩颤抖着,心情显然难以平静,她哽咽的声音柔弱得就像她编织的美丽布匹,让人不忍心看她就这样碎落在尘土中。
“我能帮你的仅只于此,夏小姐。”
“可是……”
“在你前来哀求的时候,记得吗?我已经告诉过你将可能面对的人生,若你现在胆怯了,可以放弃……”
“不!不放弃!”
“很好,应当有这样的决心,来,对参议大人说说你的要求吧。”
这是他说出的最接近温柔语气的一句话。但奇妙的是,这女孩竟可以在逼迫下,完成自己的申述。
女孩的家人是去年华国船队中的一员,他们依靠在明州的堂叔公的关系得以登船,却不料第一次出海便遭遇危机。尽管危险最终过去,因为栎在当时的处理方法正确,然而不是所有人都因此平安,女孩的父亲和弟弟被滞留在了这边。
她非常虔诚、卑微地伏在地上,花费许多时间才说完这些。
然后,她久久地拜倒,发出那种压抑的抽泣声,不再继续说下去。
“是姓夏吗?”
栎的记忆这时候才逐渐苏醒。
他不是个喜欢苛责犯罪的人,所以一时间没想起去年的犯罪者正是姓“夏”,不能算是过错。
然而他的头脑中却还深刻地烙印着那对父子被愤怒的群众投下大海时充满恐惧的样子。
载着夏家父子的船被挡在神裁之岛的水域内,经过一一盘查之后,他们夹带在货物中的东西被发现了。
一共七枚“天意木”的种子被装封在如手臂般高度的神像之中,那泥质神像圆润的躯干底部,烙印着代表皇室认证的“百实善业”四字。
私渡法器已经是大罪,偷运法师善业更是罪无可恕。
船民们按照海上古老传下的做法,将之捆绑着扔进海中,据说唯有如此方能平息神灵的怒气。
实际即便他们不这样做,那两名犯罪者也会因为找不到愿意搭载他们的船而死去。
栎和其他人一起看着夏家父子哭嚎着被海面突然卷起的青色波浪带走,只一瞬间便没了踪迹。
“小姐,你希望我做什么呢?”
他努力甩开那恐怖回忆带来的不适感,以及当时冷眼旁观带来的罪恶感。
群情激奋之下,又怎能怪他冷淡呢,乐显成确曾想要阻止船民动用私刑,结果还不是失败了?何况他是厌恶麻烦的男人。
女孩继续保持埋头跪拜的姿势,似乎没有听到他的提问。
“把希望我为你做的事说出来吧,夏小姐,否则我不知该如何才好。”
他又请求了一次,语气近乎卑微,然而那女孩仍不回答,好像很清楚自己所要求的是多么令人为难的事。
安排了这一场闹剧的李伯礼,在一旁用同样的冷淡,看他一再遭到拒绝。
“多令人为难,如果要我来说,是不是该要后悔自己曾一时意气用事介入到那样的事情中呢?”
一边不太真心的这样说着,一边回想在那日后经历的种种奖赏和赞美。
倍受尊敬的场面并不比遭受孤立更有趣,尤其是必须在一整年中听人一再重复提及自己的所作所为。
“不、不是的……大人……”
“那么小姐,你觉得是怎样的呢?我难道该为此高兴吗?”
“不……感谢您……救了很多人……”
女孩说出这话的时候,非常真诚,语气中找不到任何可被猜疑的东西。
栎觉得这句简单的话是一年来自己所听到最真诚的感激。
“夏小姐,说出你的请求吧,既然你要求它,那么现在请你使用它。”
女孩只是更深更深地将头贴近地面。
在栎感觉自己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李伯礼终于开口了。
“向参议大人请求吧,不,现在他是主人,夏默茈。”
“不……”
她用呢喃似的声音拒绝着,仿佛在此刻最为难的是她而不是栎。
“小茈,已经够了,你可以就此放弃,没有人会责怪你。”
李伯礼的温柔却令小茈哭得更为凄楚。
栎很敏感地察觉在这对年龄悬殊的男女间象是有种过于亲密的关系,但是诚如一贯的性格,他告诉自己对此一点都不应该好奇。
“对不起,李大人……不能放弃……”
小茈最后一次擦掉眼泪,像是因为下定某种决心的缘故,她的身体突然间变得僵硬挺直。
这令栎觉得有趣,他身边接触过的所有女性中,没有人拥有这样的素质。
在他看来,女人的话,绝不可能拥有类似自我牺牲的意志,甚至强大到能够改变□□。
“可以告诉我了吗,夏小姐?”
“如果您不认为我的要求冒犯了……”
“不会,至少在李大丞做你保护人的时候不会。”
然而,内心之中,他已经隐约猜到那要求是什么,那恰好是他不讨厌的事情之一。
在那场海上风暴之后,所有人都以为有罪的夏家父子死在神怒之中,然而那两个人却侥幸地漂到栎的别庄。若他们还是商户,除开获得必要救助之外,还能被安全送回同伴处去。但作为触怒神灵的有罪之人,即便侥幸生还,也只能按照海上古来的传统,成为收留者的仆人。栎无法下令将他们再次捆绑着投进大海,也不想留他们在别庄。他很希望送二人回去,可是没人愿意接受他们。
若小茈希望救回亲人,栎将打心眼里感谢她。
可是小茈说出的想法却让人吃惊,她确实想救回亲人,也确实很感激栎,不过她不要白白得人恩惠,而是要求更公平的方式。
“你的意思是……用自己来交换父亲和兄弟?”
她缓慢而坚定地点点头。
栎觉得这是自己今天所遭遇的另一个新体验。
不是没有女人对他毛遂自荐,但没人会有眼前这女人这么有趣的态度。
他沉默着,几乎残忍地看着她在难堪的等待中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不,夏小姐,我不能答应。”
“是……大人……”
她听来异常恭顺,然而如此简单地接受,令人难以想象。
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做,李伯礼却知道。
“抬起头来,夏默茈,面对着参议大人说你毫无怨言,再无希求。”
小茈按照他的话做了,尽管这命令很不合理,但栎的心中却是期待的。
隔着帘子,女孩的容貌不能看得很清楚,但无损她的年轻。非常单纯的一张脸,毫无修饰的年轻以及努力克制的痛苦,全都异常真实,即便不是符合自己想象的美丽,还是令人嫉妒。
一个年轻却心意坚定的女人,同时又是一个只需要心意坚定就能保持尊严的女性。
栎无法漠视她含泪的眸子,其中只有痛苦,却无一点控诉和不满,尤其令人兴味索然。
“夏小姐,我会放令尊和令兄返回故乡。”
“大人……”
随之滚落的眼泪重得让他们两个人都抬不起头。
“但是不要你留下来,不要任何代价。”
“不、不要任何代价?”
“一家人能平安回去就好。”
这句话让小茈第一次主动抬头看向帘子内。
她的震惊也让栎印象深刻。
“是啊,能平安回去生活在一起比什么都好,但是……”李伯礼突然插嘴道,“小茈是很优秀的织工,您真的不考虑留下她吗,参议大人?”
“不用。”
本以为小茈会高兴,然而她的脸上却渐渐浮现惊恐。
在微风中,李伯礼的笑容还是那么温和亲切,只是他所宣告的却是栎最无法想象的内容。
“这事儿恐怕不行,参议大人。”
“为什么?”
“是传统,我们都没办法呢。”
“什么?”
还是那么平静优雅,即便是让人不舒服的发言,这就是李伯礼。
“若不是一般所谓的付出代价的得到自由,那么还是不能允许他们登船。”
“什么?!”
“这就是传统啊,参议大人,我们都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