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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无名人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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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处精美雅致的宅邸里,依稀可见从前富丽堂皇的亭台楼阁,热烈红火似血的枫叶簌簌飘下,落满整个庭院。无数奇珍异石错落有致,点缀着这座无人踏足的借景之馆。时间在这里仿佛停止了流动,正如高坐在主位的美丽人偶,被人遗忘在这空洞美丽的箱庭,华丽而死寂。
只是,长久思维陷入停滞的人偶有时也会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刚醒来的时候见到的那位高不可攀的神明,她应该是自己的创造者。神明伸手接起他眼角的泪水,失望地摇头,沉声叹道:“奇怪,如此软弱无用之物为何会出现在人偶身上?你又如何能够承载永恒的信念?”
于是,他被遗弃在这阒其无人的宫殿,无人问津。人偶在漫无边际的呆怔中,常常会愧疚于自己的无能,无法担负神明对自己的期待,才让创造者对自己大失所望,弃之如履。
他在漫长的岁月里能够拿来回味的,只有刚出生时见到的神明与那回响在耳边的诘问。于是越是寂寞越是回想,越是回想越是痛苦。可叹的是,他连这些情绪也无法真正理解,只以为自己果如神明所言,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用之物。但即便如此,他在自怨自艾的同时,仍旧不由自主地眷恋他的创生之神,想象神明原本应放在他胸腔中的那颗神之心该是何等美丽耀眼之物。
就在他一如既往地抱着对人世少得可怜的回忆,陷入自厌自弃的怅惘时,一阵不同寻常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人偶一惊,那对琉璃般纯澈的瞳孔僵硬地转动了一下。
嗒嗒嗒——
脚步声越来越近,人偶不禁心中期盼:难道是神明来接他了?
但门口转入眼帘的却是一位从未见过的少女,她的装扮明显异于稻妻的风格,一步步翩翩走来。希望落空,人偶难免心中失望,对于陌生的来者也变得兴趣缺缺,恢复了原来那副呆滞无神的模样。
“你好?”少女走到宫室中央,礼貌地含笑问候。人偶呆呆地看着少女,毫无反应,好像他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形玩偶一般。
煞费一番周折,才七拐八拐到这间宫室的莉莲耐心地重新打了一遍招呼。在局势不明的情况下,与原住民打好关系是保命的最佳手段,虽然这里的原住民好像不太聪明。想到这里,莉莲脸上的笑意愈发醉人无害,完美诠释一个无辜闯入的路人该有的状态。
这是她第三次穿越世界,万幸不是出现在一座全是哭泣天使的墓地,或者是一处正在集训的地下空间,而是一座废弃的宫殿。原本打算直接离去的时候,却被宫门那处充斥着暴烈的雷霆封印所吸引。她很好奇,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人在这么一处荒芜的宅邸设下如此强势的门禁。一番辗转寻觅后,终于找到这间尚且干净的宫室。
但跪坐在刀架前的男孩却安静地诡异,他容貌殊胜,光彩照人,与周遭陈旧的一切泾渭分明。即便如她这般挑剔的画家也不得不承认男孩外貌的过人之处,宛如一块精雕细琢的宝石坐落在一堆尘埃中。
“打扰了,请问您是这里的主人吗?很抱歉误入贵地,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借我休息一晚吗?”莉莲学着对方的姿势同样跪坐在地板上,诚恳地请求。
男孩还是沉默不语,毫无反应。这让莉莲更加好奇,她伸出手轻轻触碰男孩的身体,得不到回应后改为一推,终于对方条件反射地双手撑着地面,防止自己真的被推到。
莉莲见此笑得更加甜蜜,故作诧异地说道:“呀,原来你还是有感觉的啊!我还以为你是一具漂亮的木偶呢!”
人偶见自己终于装不下去了,于是抬起头说出了第一句话:“你的表情让我很不适,可以不要笑了吗?”
“难道我笑得不好看吗?”莉莲听闻这句话后,并没有生气,反而加深了笑容,整个人散发着如春日般烂漫甜蜜的气息,像一颗惹人垂涎的糖果,在日光下招蜂引蝶。但在从未接触过外界,蒙昧浅薄的人偶看来,眼前的少女剥开那层青春美好的外表,在她的内心深处生长着一朵枯萎的花,就跟他一直待着的荒宅一样,华美且颓废。
“不好看。”人偶斩钉截铁地道出心中的感受,“你明明一点都不开心,为什么还要强迫自己笑呢?”
莉莲闻言,无所谓地挑了挑眉,反问道:“为什么一定要开心才能笑?而且你又怎么知道我不开心呢?”
人偶不知道如何回答,笨拙地坚持自己的观点:“我就是知道。”
“知道什么?”莉莲收敛了笑意,歪着头靠近男孩,沉下身盯着他的眼睛低声询问。
“知道你心中充斥着悲伤与愤怒,那张笑脸是假的。”人偶双手撑着身体,仰起头看着少女焦糖般甜美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回答。
两人保持着女上男下的暧昧姿势,对视了许久,仿佛是一对如胶似漆的恋人,天知道他们才刚刚见面,连名字都未互通。人偶却在这场暧昧的对峙中悄悄走了神,他看着少女眼中的自己,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的模样是这个样子吗?
跟神明大人不太像,人偶有些委屈,但对面的少女却轻声提醒:“你在想什么?”
人偶毫无顾忌地交代自己的想法:“在想念创造我的神明。”
“哦?那她长什么样子?”莉莲就这样与他交谈起来,“她很强大吗?”
人偶回忆了一下记忆中无所不能的御建鸣神主尊,点了点头,言语中透露出他自己并未察觉的崇敬:“鸣神大人威振天下,统治整个稻妻,自然强大无匹。至于长相,我无法形容,常人只能看见她无上的威仪,哪里又能看清她的长相呢?”
“所以,这个国家叫做稻妻,而鸣神就是这个国度的主人,那么最后一个问题,”少女凑近他的耳边,萦绕在肌肤上的暖意让涉世未深的人偶感到惊奇,一时间没有注意对方说了什么:“嗯?你说什么?”
“呵,我说,”莉莲将手放在人偶的胸口,疑惑地问道:“非人的你被安置在这所庭院,是被神明抛弃了你吗?”
一瞬间,这听着轻柔的问话似将一直以来的遮羞布撕开,人偶被这直中要害的问题堵到嗓子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瞳孔忍不住颤动起来,呐呐着,不能言语。
“这个问题伤到你了吗?”一直暗中观察人偶,验证自己猜想的莉莲收回身体,坐在原位歉意地安抚道:“抱歉,如果实在难以回答,可以跳过这个话题。我只是遇到新奇的事物,难以自制,才想探究一下你到底是不是人类。结果发现你并没有心跳,但其他身体征兆却如常人一般,甚至还有温度,很是好奇。”
人偶沉默着坐好,低垂着头,好半晌才幽幽地开口:“我不该告诉你的。”
“什么?”
“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寻常人可无法突破神明的封印。”人偶转而询问起少女相关的事情,僵硬地转移话题。
“如你所见,我是一位四处游历的画家,正在不断游学增长见识,很不幸,掉入了这里,但却发现难以离开。”莉莲转了个圈,悠闲自在地解释,此时再不见平时温顺柔善的假面。
“所以,你是来求助我的吗?很抱歉,我并不能离开这里,这是神明的安排,任何人来到这都只能终生禁锢于此。”人偶有些遗憾地表示自己帮不了对方。
“是不能,还是不愿呢?”莉莲突然沉下脸,冷冷地质问。
人偶被这意料之外的诘问惊住,浑身一颤,张了张嘴呐呐地问:“什么意思?”
“我能察觉到你体内蕴含着无比强大的力量,拥有这种力量的你,究竟是困于神明的意志,还是你本身对外界的恐惧束缚了你,这个答案你真的分清楚了吗?”少女有些无趣地丢下懵懂的人偶,转身离去。
徒留下不知所措的人偶呆在原地,一如当初那般温顺乖巧地听从命运的安排。
莉莲来到封印之前,目视那道表面陷入沉寂的神秘力量,仿佛只是一团温顺的紫色光团,但只要稍微触碰……
“滋——”原本如绵羊般无害的光团瞬间化作狂暴无匹的雷霆之力,择人而噬,透明却坚固如金铁的罩子隔绝了整片天空,明明白白地昭告众人此地禁步。
这股力量与之前那具人偶同出一源,糜丽美艳的少女冷漠地看着指尖被烧焦的手,皮肉已然被烧成灰烬,整个右手甚至化作森森白骨。
“你受伤了!”身后突然传来人偶的声音,透露出丝丝关切之意。
莉莲一怔,忽然露出一抹笑意,可怜兮兮地垂首将受伤的手半露半掩地藏在腰背处。
“啊,是我自不量力了,但是我真的有重要的事要去完成,我不能长久逗留在这里。”她站在阴影处,像一朵于暗处无声凋零的玫瑰。
人偶看着对方泫然若泣的脆弱模样,一时竟忘记了之前少女言语中的绵里藏针,咄咄逼人,嗫嚅地开口:“我……我或许可以尝试一下。”
“可你不是决心听从神明的指示,永远呆在这个囚牢里吗?还是说……”她突然露出一抹似風非讽的笑意,“你打算把我就出去后,再把自己关回这个笼子里吗?”
人偶没有回答,沉默着走上前,抬起手轻触那团暗紫的气团,原本暴烈的能量在一瞬间变得乖巧,甚至分出几缕触角试探地伸向这个气息熟悉的存在。人偶愣愣地任由触手缠绕上自己,恍惚间仿佛回到自己诞生之际看到的女神,心口突然闷闷地疼。
真奇怪,他明明没有心,为什么胸口会难受?
他越发想看一看那颗原本该装进自己胸膛的神之心,见一见那位把创造出来又丢进这座荒宅的神明。
在他暗自生出一点企盼之时,那团温柔依偎的气团逐渐确认了面前人的身份,仿佛如释重负般逐渐淡化消失在空气中,而失去神力的维护,原本称得上精美奢华的宅院如风化般快速退化,鲜明的颜色与富丽的建筑在几个呼吸间老化成颓唐荒芜的模样,仿若鬼宅。
莉莲将一切收入眼底,对此地神明的力量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她简单地说了声谢谢,便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向远处走去。
“你……”人偶突然在身后叫住她,他伸出手下意识想要挽留住这个古怪的少女,但又不知如何开口。
莉莲侧过脸并没有返回的意思,平静地问:“怎么?”
“你,你要去哪?”人偶攥紧拳头询问。
莉莲轻笑一声,转过头看着远方垂落的晚霞,落日半融于橘色的海,反问道:“夕阳落下的天际以内,哪里去不得呢?”说完,她不再等待人偶的回应,独立走开。
站在冰冷石门内的人偶慌乱且羡慕地看着少女远去的身影,终于他迈开脚步,踏出秘境,不知是追逐着远处的落日还是近处的少女,肆意地奔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