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人23号》山野原野

31、31.混乱

　　安娜离开了。

　　在东隅跟她说明情况时，她难以置信地捂住嘴，反复确认后，问：“我还能回来吗？”
　　“接受终极征召的学员前往的地方，不会让你想返回培育所。”

　　安娜又问：“我真的够资格吗？”
　　东隅：“当然，你经过了特定条件的筛选，是最有资格的人。”

　　于是安娜离开了，跟在东隅身后，离开得果断，不顾爱德华在身后挽留，只在听见欧文的名字时才转过头，趾高气昂：“告诉他，我不再是他的傀儡，没有他，我照样能做到理想中的一切。”
　　东隅转头，看向迩桑：“是的，终极征召会带来幸福，所有人都有入选终极征召的可能。”

　　“幸福”这个词在歌妄地是一种虚幻无望的东西，也许在百年之前有人偶尔提起，现在抨击在耳膜上，是晦涩难懂的发音。
　　但聆听的人已经深陷幻觉，他们高呼“终极征召”，娱乐室一度陷入颠狂中。

　　迩桑知道，这是培育员原本的工作，他没有理由阻止东隅。他对终极征召也没有确切的定义，初次警报前听到培育中心与终极，信息连结点只是模拟埃米的东隅，数据信息存在虚假性，之后更从史都华口中听到埃米实际离开了培育所。

　　东隅在干扰他们，迩桑也知道，平静地看着一切。

　　以现在的境况，他不再能利用自己来与他博弈，某个契机让东隅脱离他的掌控，不再像以前祟形时寸步不离，幼年时撒娇，青年时按捺亲密冲动。
　　天平早已失衡，东隅复现了福利工厂中用触角控制天平，以使局面对自己有利。
　　东隅在未知时间里成为掌局者。

　　于是迩桑只能目送东隅带走安娜。

　　爱德华大步走向迩桑，攥紧拳头揍上去，向前冲击的拳头被推向一边，身体失衡向前栽倒，迩桑扶住他的胳膊。
　　“你还好吗？”
　　爱德华甩开他的手，手臂留有手掌按压的触觉。

　　实际上这是他第一次和迩桑有身体上的亲密接触，两人在多日的相处中，除了交流任务，甚至没有说过太多话。
　　他们只是同伴，但那个培育员刚一出现就和迩桑进行深入交流，两人卡着单人休息室的时限出来，那个培育员立马锁定了安娜。
　　两件事一前一后的关系太过明显，是迩桑欺骗了培育员，让他带走安娜？还是培育员哄骗了迩桑，让迩桑供出了安娜，以终极征召的借口带走了她。
　　这些不得而知，爱德华低声威胁迩桑：“欧文会制裁你。”

　　事实上，欧文并没有责骂迩桑，甚至对此事没有多问，似乎早已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在安娜被带走的第三天，欧文让迩桑接手安娜的全部工作，没有任何指点和安排，早已知道这条线是一盘失去主心骨而混乱的散沙。

　　安娜的左膀右臂爱德华脱离了组织，连着几名亲信也默默退出回归派。原本动摇不定的人发现迩桑并不会像安娜一样设法惩罚他们，他们也不会受到任何其他威胁，便迅速倒戈，大肆散播回归派的存在。

　　“他们在追寻思想和自我的苗头。他们是一群混乱的人，不守秩序，故意践踏规则，更高的回归派人会包庇他们的恐怖行径。”

　　“那些坏家伙如果看上你，就会哄骗你加入他们，说这是一个多么糟糕的世界，他们创造的未来有多美好。这时候你就要打起十万分的精神了，千万不能相信他们的话！”

　　“一旦答应加入他们，就会被带去做对他们有利、对培育所有害的事，背叛你的知识，背叛你的工作，背叛你同室的学员，培育员、培育所，甚至背叛萨忒瑞匿恩！”
　　“你会脱离我们这个集体，成为我们的敌人。”

　　“开始就不能反悔，只要被发现离开的端倪，跟着他们做的事情都会被揭露，下场就是死。”

　　“我亲眼看见一个秩序员处决了无辜的成员，那个秩序员就是回归派的人！”

　　“回归派是培育所里的蛀虫，他们要让歌妄地背叛萨忒瑞匿恩！”

　　“再这么下去，歌妄地人一定会受到惩罚，在机械生物的追击中九死一生，在萨忒瑞匿恩的惩罚下无一生还。”

　　在迩桑能够收集到的信息中，培育所发生的盗窃和大部分死亡都是由回归派主谋，他们要将货物和人运出培育所，供养在外发展壮大的回归派。

　　回归派的首领并不是歌妄地人，他们是大清理时代中没有受到萨忒瑞匿恩彻底净化的野蛮人，即使心脏注射了三极芯片，蠢笨的脑子却异想天开，妄想回到大清理时代之前，创造一个没有萨忒瑞匿恩、只有歌妄地自己的世界。

　　大清理时代之前并不存在三极，地面是炎炎烈火，或极寒之地，原来的歌妄地人只能在黑暗的地下生存，沾染弥眦汭的恶因恶果。
　　萨忒瑞匿恩赐下恩泽，他们才得以重返地面，并在每个区的关口处受到净化和芯片注射。

　　如果东隅在迩桑身边，他会告知他，这是萨忒瑞匿恩的一场骗局。
　　但这是歌妄地人的真实。

　　真假虚实的语言给回归派定性，脱离回归派的人自豪没有被诓骗，外层的泡沫剥离，剩下同坚信萨忒瑞匿恩一样坚信回归派的人则隐匿得更深，越来越难发现他们的行动。
　　三区培育所开始大规模清理回归派，避免在机械生物降临之前，培育所早已从内部瓦解。
　　终极征召的视频仍在综合大楼上重复播放，鲜亮的色彩在混浊的黑夜里熠熠生辉，处决的枪声偶尔惊醒一些人。

　　回归派这一势力浮出水面，暴露无遗在大众面前，成为集矢之的，但另一流言突然甚嚣尘上，尖刺一般从地下冒尖，扎得人心惶惶。

　　就连迩桑也连续几夜无法进入睡眠模式，在分析处理混乱现状的同时，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重新审视自己的存在。
　　原动堆芯、数据中枢、分系统、传感器、感应器、机体、骨骼、皮肤……人类在内脏异常时才能感知内脏的存在，仿生人也只有出现异常时才会了解相应部位，比如控制原动堆芯的调速系统。

　　人类知道自己是人，仿生人虽然知道自己不是人，却也认为自己是人，并把其他仿生人也当作人对待。
　　这样的结论虽然十分拗口苍白，但已经直接阐释了人和仿生人的关系。

　　迩桑不断自我审视、自我审判，他都无法理解另一种新出现的关系：人类并不把仿生人当作人看——虽然他们有时也不把同类当人看——但他们的行为令人发指。

　　迩桑躺在床上，接收扰动空气的枪声，无法习惯的学员在黑夜里惊喘。
　　迩桑害怕得睁开眼睛，高频率接收最遥远的声音。

　　“机器人、人工智能、智械……仿生人。”

　　被东隅冒充的那个仿生人暴露了。
　　据说那只智械是一名最忠诚的培育员，培育室测试通过率高达百分之九十。

　　在他暴露的前一天，他仍在履行自己的职责，筛选符合终极征召的学员，大家都在追捧他。
　　第二天，他的身体突兀地躺在娱乐室的牌桌上，当学员涌入娱乐楼，冲进娱乐室，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他。

　　他的身体像松散的积木，也像一架破烂的机械，比弗森老爷变成机械生物的通行器相差无几，随意嵌入手指，轻轻一拨，人类轻而易举剖开他的躯干、四肢，从他的头部取出熔成一团金属，迩桑猜测那是仿生人的数据中枢，胸膛的核能原动堆芯已经冷却，辐射灼烧当场的所有人，近距离的数十人很快全身溃烂死亡。

　　一开始他还被称为机器人，同一时间，人工智能的名称从某个角落流传出来，很快，智械又取代了原本的名称，中间夹杂着弥眦汭人、生化人、机械祟等称呼。
　　将不同称呼传达给下一人的人，实际上并不知道这些发音是什么意思，只能大概描述：一种和人一模一样的机械。

　　最初，没有人相信这种详实的描述，超出歌妄地人的认知之外，他们更宁愿相信这是吓破胆的人杜撰出来的幻想，可几乎每个人都听到了这个传闻，他们如坐针毡。

　　这个消息混杂在其他真假不定的流言中，不足以引起恐慌之外的更多的情绪，在培育所这场疯狂的旋涡中，每个人都面临着无数的威胁。
　　只有迩桑忍不住害怕起来，这则消息仿佛是悬在他头顶上的剑，滴着同类的血，又难以预测在哪一微秒，轻轻落下，就击碎他。

　　他第一次切身体会到物伤其类，悲伤隐秘地藏在外表之下，只有不会被人类注视的深夜，才密密麻麻遍布全身。
　　这种形容太过主观，本质太像人类。迩桑认为。
　　仿生人暴露事件的相关数据像病毒一般入侵多个子系统，不管什么地方，都会因为这件事产生反应，与人类情绪躯体化症状相似。

　　混乱、动荡、惊惶、不安，这场非自然力量翻涌出的泥石流，终于严严实实裹挟整个培育所，不放过每个思考者。
　　这一切的背后有萨忒瑞匿恩人观测指挥，有以张伟为首的肖强和史都华在操纵摆弄流言，也有罗勒主导的回归派搅浑这深不见底的局面，更有东隅在无人知晓的空间，轻轻将一切推向深渊。

　　终极征召的视频获得最终胜利，始终高高悬挂在综合大楼之上。
　　人类总是仰视那则漂亮的、充满幸福的视频，就连迩桑也喜欢看，录制的视频里，黑色的祟操纵那名仿生人的一举一动。
　　迩桑只是盯着，没有表情。

　　“嘀————嘀————嘀————”

　　“嘀嘀！嘀嘀！嘀嘀！”

　　……
　　“我终将成为一名死者。”

　　日常发出的警报之后，就餐室的学员坐在位置上，懒懒散散诵完《八级避难手册》，继续食用无味的晚餐。
　　最近的食物越来越少，越来越单调，担任厨师的学员向每个获取食物的人抱怨，他们要做好饿肚子的准备。
　　“趁现在多吃两口吧。”他们说。

　　阿迪坐在迩桑对面，他的面部变得成熟，身体仍然矮小瘦弱，他坐在中年纪就餐室配套的椅子上，显得不太合适。
　　他将泡发的面包囫囵吞下，舔干净嘴角的汁水，熟练地拿过迩桑没动几口的食物，吃完后才抬起头，扭身看向嘈杂的人群。

　　十几名学员哄闹着扒下一名培育员的衣服，把她摁在地上，打量她的身体是否有连接处，高举刀子叫嚣剜出她的眼睛。
　　那名培育员确实是仿生人，学员群起围攻她，只是为她平时太过严厉刻板、不近人情，而发泄压抑的愤怒而已。
　　秩序员手持武器赶来，驱散学员，而学员肆无忌惮打量秩序员，妄图从他们身上找出一丝破绽。

　　最近这种事故时常发生，学员没有造成任何人员伤亡，迩桑只是保持沉默旁观。

　　阿迪扭回头，冲迩桑说：“他们失去了信仰，真实不再存在。现在没有人会完全相信什么。”
　　迩桑收回视线，不知道什么时候，围绕在他身边的学员已经在追逐更刺激的流言，而阿迪已经习惯性坐在他身前，不再骄傲地昂首说出那些赞美之词，偶尔像这样说出一两句结论。
　　迩桑最近越来越沉默，轻轻点了点头。

　　迩桑离开就餐室时看见了东隅，他正以另一个培育员的形象出现，给热情疯狂的学员们带来终极征召的好消息。

　　迩桑没有停下脚步，东隅没有抬头看他。
　　这是他们在歌妄地的最后一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