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人23号》山野原野

30、30.东隅

　　迩桑瞬间更新东隅的身体数据，长高的身体，宽阔的肩膀，白色的头发，清澈的眼睛，五官更加立体，逐渐成熟的面孔，现在的东隅已经接近二十五左右的年龄。

　　任何理论都无法解释东隅可以任意变化的身体，迩桑已经见识过他的祟形、幼年人形、青年人形，数据中枢的前置信息毫无芥蒂接受现在的东隅。

　　东隅走上前，垂落的指尖掠过迩桑手腕，扬起来，用骰盅绅士地收掇三粒分散的骰子。

　　两人距离很近，略微熟悉的气息让数据中枢蠢蠢欲动。
　　想吃。

　　可身体的能量充沛，没有任何理由请求东隅给他咬一口。
　　数据中枢列出的上百条相同的结论，无一采纳，迩桑后撤，与东隅拉开两步距离。

　　东隅顿了顿，看起来有些失落，卷曲的头发耷拉颓丧。

　　迩桑偏头看向综合大楼上的电子大屏，确定后，再询问东隅：“你现在找我的目的是什么？因为终极征召吗？”

　　东隅反问：“你难道不想去萨忒瑞匿恩？”
　　迩桑看向电子屏幕上的黑块，液态的黑色在众人脚下铺开，它的中心收束在一个男性培育员腿部，他就是东隅。
　　东隅的身份从被孤立的学员，变成决定学员命运的培育员。

　　东隅变得稳重，见迩桑没有回答，迅速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将放着骰子的骰盅重新交回他手上，掌心肌肤相触。

　　东隅探出手臂指向桌面，邀请他玩一局：“他们说你玩游戏很厉害。”
　　迩桑晃动骰盅，扫了一眼东隅眼边的黑痣，微微低头，在碰撞声中微笑解释：“实际上只是运气。”

　　迩桑的手在暖色的灯光下泛着冷白，精致的皮肉包裹比例恰当的骨骼，摇晃骰盅的每个弧度都经过精心设置。
　　同他的外貌一样，这只手在环境中格格不入。

　　东隅的视线随着他晃动的手飘动：“这是我见过最好看的手。”

　　迩桑看向东隅，停下动作，将手伸在光下 ，割裂的光和阴影勾勒手部的形状：“谢谢，你的手也很好看。”
　　东隅握住迩桑翻动的指尖，两只复制粘贴的手紧紧相贴。

　　迩桑微笑：“东隅。”
　　“嗯？”

　　迩桑放轻声音：“你不认为两只一样的手很奇怪吗？”
　　东隅牵住他的手伸到灯光下翻看：“并不会，只有一点很奇怪，你的手不透光。”

　　迩桑的手背被另一只手轻轻摩挲，对方的手在自己的指缝穿插，皮肤上的感应器传来麻痒的触觉，近在身侧的人不断发出热辐射，迩桑开始缄默。

　　东隅另一只手贴上他的脸侧，几乎是贴在他耳边轻叹，耳鬓白色卷发纠缠黑色卷发：“光子很难穿透你的皮肤……制造你们的那群人技术和垃圾没差别。”
　　迩桑身体小幅度后仰，仰面看进东隅清澈的眼睛：“请帮我保密，好吗？”
　　东隅摁住他耳边的头发。

　　两人远远超过正常的交流距离，有学员向两人吹口哨：“迩桑带先生去生理室呗！”
　　迩桑在娱乐室有过剩的礼貌、格外稀少的欲望，不少学员早就注意到迩桑和一个成年男性的互动，当有人大胆发言后，他们全都开始起哄。

　　生理室是什么地方？自然是性职业课后的拓展练习，需要花费大量分数的娱乐项目。

　　迩桑的反应让他们大吃一惊，他竟然真的取下胸牌，牵着东隅的手离开了游戏桌，去了生理室！

　　迩桑用今日赢得的分数定下单间生理室，堆积的清洁用品，男性女□□融的气息，沾满汗液和各种干涸液体的床。

　　迩桑关上门，一把将东隅甩到床上，撞击声在四周此起彼伏的声音中沉闷无比。

　　东隅表情带着惊讶，他准备支起身体，迩桑平静凑上去，直视倔，拽住他的手腕，扣死、旋转！
　　衣服长袖突然干瘪，迩桑竟然从袖口扯出一条手臂！

　　手臂断裂处的黑色黏液飞溅到空中，手臂仍留存有人类的温度。

　　“迩桑！”东隅无法挣开迩桑，捂住身体断口，浑身颤抖。疼痛让身形不稳，惊惧在他的五官上成形。

　　迩桑面向东隅的眼神空洞，提起那只手臂送到唇边，张开嘴用力咬下去！
　　黑色物质从口腔涌进胸口，在初次警报那一晚混合东隅食用的气息复现，诡异的味道充斥身体。

　　被扯下的手臂遽然化成黏液，在它们延展为更小的单位前，迩桑将大部分黑色物质送进嘴里，嫌恶道：“我曾经和东隅说过，等我找到办法，一定会杀死你们。”
　　“祟。”

　　床上的人类不断扭曲：“我是东隅，迩桑，你……！”

　　迩桑扯下他另一条手臂，在手中捏爆，黑色的黏液淌瞬间涌回本体，重新长成一条完整的手臂。
　　“你想替代东隅？”迩桑的奚落符合逻辑地不熟练，他卡住“东隅”的脖子，拧下它的头，平静说道，“人类的技术用不着你置喙，因为你们模拟人类，只能形成一具一捏就碎的外壳。”

　　“东隅”坚决认为自己是东隅，却不否认自己祟的身份，他缩在床头，蜷曲身体，仍旧用东隅常用的神态与迩桑对视，模拟东隅的声音：“迩桑，你误会了，你不会伤害我，对吗？”

　　“东隅”的身体颤抖，声音失真，两条人类的手臂溢出祟的黑色物质，随时可能逸散逃离，培育所会重复初次警报那天的景象，被祟贯穿的人类做出疯狂的事情。

　　迩桑将它压在身下，死死绞住它的脖子，“东隅”眼球突出，脸上蹦出血管的纹路，猩红的唇变得苍白，迩桑听到它骨骼在“咔咔”作响：“我不会伤害的只有人类，而不是祟。为什么你知道这么多细节，东隅在什么地方，你们杀死了他？”

　　“东隅”的脖子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力，黑色黏液涌动，将迩桑的手臂包裹进脖子中。
　　“迩桑……”它仍在用东隅的声音，破碎的、沙哑的，甚至模拟出血腥味，手指勾在迩桑手腕上，轻柔得没有留下一个指印。

　　“别模仿东隅。”迩桑拧碎它的手臂。

　　迩桑在祟面前，是一架没有感情的杀戮机械，他五指扣在它脸上，摁上墙壁，薄薄的隔断受力出现明显的弧度。
　　迩桑逼问：“你为什么不逃走，是什么让你留在这里？”

　　“东隅”挤压在床头，尽力缩小自己的暴露面积，与薄薄的墙壁形成一个平面，属于东隅的五官挤压变形。
　　它不回答，干瘪的眼睛撇向左侧，避开迩桑的目光。

　　“遇了鬼了，隔壁动静小点！”

　　“抱歉。”迩桑声音温和，拧着眉毛松开了它。
　　它缩回床头，手臂环绕屈起的双膝，带些委屈地盯迩桑的手，但没有恐惧。

　　迩桑盘腿坐在床尾，肌肉没有牵引出某种表情，彻底将“东隅”当成一种无机物：“你不是东隅……闭上你的嘴，别模拟东隅。我不需要你告诉我你是谁，你只用回答我的问题。”

　　“东隅”抿了抿嘴，用完好如初的嗓子说话：“我很伤心。”

　　迩桑：“我更伤心。”
　　他没有说谎。

　　直到现在，它和东隅的非常相似，迩桑全程不断怀疑自己的行为是否遵循客观事实。
　　但真正东隅和他相处时，即使渴望亲近，也会征求意见，绝对不会出现过度侵犯距离的情况，更不可能随意动手动脚。就算有，那也只会出现在东隅幼年和祟形时，绝非现在这具足以构成压迫的身体。
　　最重要的是，东隅眼尾的痣并不是黑色，而是深红色，以及区别于东隅的味道，足以成为迩桑果断判定它身份的直接证据。

　　迩桑无视它，盘问：“你是不是操控黑原区机械巨人的祟。如果你不说，我现在就吃掉你，如果你说了，我会请东隅不食用你。”

　　那只洞穿迩桑的祟强大到和东隅抗衡，它能够模拟东隅的所有特性，甚至贮藏在大脑里的记忆，它是否是通过吞噬东隅来实现这一切？

　　下一秒，“东隅”的行为让迩桑否定了这个猜测，“东隅”受到胁迫，慢吞吞询问道：“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一个巨人，是福利工厂的两个，还是13分区的那个，还是都市中心的两个……一共有十个，迩桑，你指的哪一个呢？”
　　迩桑听他细数，攥紧拳头。

　　黑原区在什么时候处于沦陷的状态，那里的人类怎么样，存活多少？
　　迩桑愤怒道：“你到底是哪一个？”

　　“东隅”无辜道：“迩桑，我当然哪一个都不是，我从不屑于做这些事情。”

　　迩桑问：“祟都是一样的，残害人类，以杀死人类取乐。”

　　“东隅”轻声说道：“人类想消灭蚊子和蟑螂，祟想消灭人类，没有任何区别。当我们杀死人类时，人类也在杀死我们，优胜劣汰。你一切为了人类，所以才会义愤填膺。迩桑，请不要露出这么生气的表情，人类并不值得你站在他们那一边。”

　　祟像空气一样存在于世界上，祟和人类并不存在生存空间上的竞争，它们的行为并非出于自然竞争。按照举例的逻辑，是人类对它们有害，它们才大张旗鼓地消灭人类。

　　为什么，人类根本无法接触它们，为什么会对它们有害？

　　迩桑无法反驳，因为《神堕实验记录》完整地记载了人类如何残害祟。

　　迩桑诱骗它：“你也不能和祟处于同列。”

　　“当然，”它沉默了一会，伸手想勾住迩桑置在膝盖上的手指，拉长声音，“我喜欢和迩桑——”
　　迩桑被它拉住手，抚上它的脸颊。

　　迩桑没有拒绝，掌心是人类真实皮肤的质感，指尖搭在它的眼尾轻柔摩挲，温和询问：“那你告诉我，东隅的本体在什么地方？”

　　它歪头，蹭了蹭温热的掌心，带一丝羞赧：“迩桑，我就是东——！”

　　仿生人的指尖像长针刺入眼尾的黑痣，“东隅”全身僵直，失去反光的眼睛无法倒映迩桑空洞的脸，直到手掌像利刃一样划过脸，垂直劈过脖颈和肺腑。

　　“东隅”内里的黑色黏液惊恐翻涌，迩桑埋在它的脖子上，大口呼吸，黑色黏液涌进他的身体，胸口处温热到发烫、几百摄氏度高温，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

　　直到一丝东隅的气息混杂其中，流入迩桑的胸膛，眼前的黑色散开，迩桑手疾眼快，向前抓住它坠落的黑色黏液，却抓到一个手腕。

　　看来那颗痣并不是它的致命处，它还能变回人形。

　　“迩桑。”

　　迩桑跪在床上，拽出那只手，却从膨胀的黑雾里拽出另一个东隅。

　　“衪这种祟，吃多了不好。”东隅搀着他，等他跪稳后轻轻挣开了手腕，向后挪了半分。
　　近在眼前的红痣有些晃眼，迩桑再次扣紧那只手腕，拾到唇前，半侧脸含住指尖，牙齿闭合，在指腹处破开一个口，吮吸黑色的液体。
　　迩桑放开他，没忍住舔了一口。

　　这才是东隅。

　　迩桑扬起脸，笑意在暧昧的灯光下发光：“你来了。”
　　眼前的东隅和迩桑外貌信息保持一致，和祟模拟出的“东隅”完全不同。

　　东隅：“嗯，好久不见。”
　　迩桑看向他身后的祟，皱眉：“它受你驱使？我在它体内发现了你的东西。”
　　祟一身黑色黏液瑟缩，液体盈满了床缝。

　　东隅将迩桑带下床，黑色物质变成细微的平面，清洗迩桑身上每一寸皮肤，连带清理机械缝隙间的杂质。

　　“确定有一部分我在祂身上，但我无法控制祂，只能共享信息。祂取代了一名非人类培育员，目前是负责终极征召的培育员之一。三区培育所所长特地将你划到终极征召名单里，他只想借此观察罗勒的反应，罗勒直接让这名培育员来带走你。”

　　迩桑垂眼，非人类培育员，那就是仿生人吗？

　　东隅慢慢解释道：“那名非人类培育员严重违规，必须要接受处罚，如果没有这只祟，到时所有人都会知道那人是非人类。我想你不愿意听到这种消息，这意味着你们暴露无遗。”

　　迩桑没有就仿生人的话题展开交流，因为他无法透露仿生人的存在，于是说道：“原来是这样。可惜我打算杀死它的。东隅，我会杀死一切祟。”

　　东隅苦恼道：“可惜这一只不行，祂得继续伪装那名培育员，将学员带到张伟和罗勒那里去。”
　　迩桑反问：“我想你应该可以变成它的样子，就像你变成埃米的模样，不是吗？”
　　东隅看着他的眼睛，迩桑直视他。

　　这只仿生人的数据中枢竟然腾出毫末的空间，来储存早应删除的不满情绪。

　　东隅看向角落里的祟，少见地犹豫了：“……可以。”
　　祟预知真正的恐怖即将降临，极尽恳求：“请您放过我！”

　　灯光打在东隅地面的阴影扑出一面人眼不能分辨的网，瞬间将祟吞噬殆尽，吞没祂最后一丝声音。
　　东隅开始坍塌、压缩，祟的位置上重塑成熟模样的东隅，眼尾的红痣格外艳丽。

　　迩桑惊奇地观看眼前的一切，弥补东隅与埃米相似性原因的数据。

　　整个场景与立体打印相似，成形的同时，雕塑一般的人活过来，甚至亲昵地走到他身边，暧昧地勾住他的手指。
　　“抱歉，迩桑，我会受到本体信息的影响，或者说，我在应用模拟对象的本体信息。不过现在只能这样了，本体真是没有礼貌的家伙，所以才会受到惩罚吧。”

　　东隅俯在耳侧，说话时吐出温热湿润的气息，迩桑没有躲开，展开手臂拥抱他：“没关系，是你就可以。”

　　迩桑用平静的语气说出这句话，东隅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弯起嘴角。

　　是吗？是迩桑的数据中枢自行发出的行为，还是受《神堕实验记录》影响而说出的话？

　　“嘀嘀！”
　　生理室单人房间临近使用时限，发出微弱的警报声。

　　在东隅的手从背部抚上腰之前，迩桑松开他，试探询问：“刚才你从什么地方赶来？”
　　东隅指了指地下：“地下层，光线微弱，很难有人发现我的存在。从福利工厂出现祟之后，他们一直在追捕我，甚至发现了我在你身边。”
　　迩桑皱眉：“所以，肖强和史都华指出初次警报时我的表现差，是因为他们发现了你？”
　　在某些时刻，数据中枢会调出初次警报时的片段，眉心的子弹，流淌的血液，史都华和肖强紧张的表情。

　　东隅摊手，有些轻佻：“或许是吧，他们总在搜寻我的信息。”

　　门外传来拍打的声音：“喂，该死，该我们了！”

　　迩桑伸手去开门，东隅探出手臂抵门，拦住他的动作。

　　“迩桑，我并不想在今天出现，因为我们本不该见面。”东隅抚摸他的脸侧，拇指在高仿人类皮肤上刮蹭。
　　有些重，皮肤燎起一片红痕。

　　迩桑没有出声，呼吸放到极低，像一台断开能源的机械。

　　手滑过耳垂，握住迩桑的后颈，手指穿进柔软卷曲的发丝里，贴上去吻住他，不带任何生理上的冲动，只是单纯地贴上嘴唇。
　　迩桑知道他的目的，没有任何反应。

　　数据中枢乱成一团，降低阈值的指令汇向各个系统，被《神堕实验记录》一举击溃。

　　-这是个伟大的计划。
　　-我是他们追逐的对象，也是他们死亡的祸源。
　　-我会使弥眦汭的谎言成为现实，使萨忒瑞匿恩人永埋地下，使歌妄地人见到真正的太阳。
　　-我会让三极成为旷野和杂草的坟墓。

　　“……我以为会看见你的未来，并非期待看见这个结果。”东隅松开迩桑，无视他唇上光亮的水渍，取下墙面锁门的胸牌替他戴上，那枚黄铜子弹和纹杆滚筒的叶片齿则不必交付给他，“我不会让你面对死亡，迩桑。如果可以，请不要扔掉它。 ”

　　门从外侧用力推开，娱乐室的的光强硬地冲进生理室。迩桑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中，被初次警报那晚的恐慌第二次淹没了。

　　数据中枢让头颅下垂，脊椎下弯，手指蜷缩，机体做到了失魂落魄。
　　东隅不应该，也不能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迩桑想，这出于许多原因，或者其他。

　　东隅离开生理室。

　　围观的学员之外，安娜和爱德华隐在角落里，终于等到迩桑出现，安静打量视觉中心的一切。
　　安娜抿平了嘴角：“他看起来与这个人产生了紧密的联系，必须把他剔出我们的队伍。”

　　“安娜。”
　　叫住安娜的却不是爱德华，而是东隅。
　　在场的学员沿东隅的视线看向角落，如按照灯将角落照得通亮。

　　东隅手心滑出一枚培育员胸牌，别在胸口，学员立即噤声，鞋面落在地上的声音格外响。
　　东隅现在的体重是正常人类的三倍有余，状态非常好。这自然是出自迩桑的观察。

　　“安娜，”东隅平静地注视她，因为成熟而深邃的五官让安娜退却，“恭喜你，通过比对三极信息、培育员评价、口述室分析数据、工作成果等各项指标，你符合资格，入选培育中心。”

　　娱乐室人员沸腾，他们簇拥着安娜，高声呼喊，羡慕、嫉妒、祝福、诅咒……各种情绪爆开，变成喷出的焰火，烧得安娜炫目、浑身发烫。
　　这是幻觉吗？
　　安娜只有这一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