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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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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文骊二十年,二月。
那日的雨一直下着,未曾停过。
陈天望在山中醒来时,只觉浑身无力,四肢几乎不是自己的一般,无一处不叫嚣着疼痛。他看向自己软绵绵的右手,不由苦笑,这正是方才泥石滑落时撞得断了吧,如今这山底也无人知晓,颇有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之感。
他默默调匀气息,运了一个小周天方察觉,此处山谷竟是从未见过,他常年居于无妄派中,何等崇山峻岭都曾探访,这山谷显是离得无妄派颇近,却为何一直不知?
陈天望深吸口气,只觉雨后空气甚是清新,便连身周尘土也泛着微微暗香。待再细看,只见雾气朦胧,周遭不远处便有一片花田,很是惹人喜爱,更有青翠绿意,看来心旷神怡,这一片谷底,竟是少见的天下奇景,人间仙境!
陈天望心神震慑之际,便连身上疼痛也不那么在意了,忙着运气一遍,直起身打量下周遭,慢慢地单手撑地坐起。他方才躺着时不知,此时方坐起一些,便只觉左脚脚踝也是疼痛不已,伸手一捏,果真是断了,且还伤得不轻。唯今之计,只得拿着根粗些的枯树枝做拐,一步一挪地走着,虽是形容狼狈,心中却觉着舒畅,毫不担忧。
他这般走了数十步,却忽的隐约听闻琴声,于这空谷中听来,分外清幽——
陈天望虽是落魄,却也甚喜这些文人墨客的物事,此时得闻仙曲如斯,心下甚慰,不由放声与之相和,竟也颇为合拍,回荡在空谷中悠悠不绝。
便在此时,这悠扬琴声却忽的戛然而止,陈天望一愣,只听远处传来个苍老的声音道:“……四十年啦……四十年啦……”这声音听来有些嘶哑,略带些犹豫,似是很久未曾说话般,却咬字清晰,言语之人显是内力深厚之辈!
陈天望闻言不敢怠慢,四下望着,却未见有人,不由更是心境惊,虽是手脚不便,仍是该做足礼数,便忙朝着那处朗声道:“这位前辈,晚辈落难贵处,并无冒犯之意,还请前辈见谅……”他言罢,便缓缓向前挪了数步,因谷底此时雾气弥漫,竟有些瞧不真切周遭物事,陈天望略有些心急,便又道:“……前辈,晚辈并无恶意……”
然这话未说完,他便只觉身边忽的掠过一道身影,清风一荡间,身侧便多了有一人!
只见那人满头鬓发俱是雪白,长眉直垂过腰,看来仙风道骨,却只外罩一件草皮编织的衣物,隐约可见里边是件白衣,腰间悬有玉佩长笛,脚下却不着鞋袜,毫不在意地踏在泥地里,这一身打扮,竟颇有些不伦不类。
陈天望惊讶之余,不由微觉有些好笑,只是想到方才这老者内力深厚无比,琴声又优雅高洁,遂不敢冒犯,正色道:“这位前辈,如您所见,晚辈并非有意冒犯,实是……”
谁知他说着,那老者却忽的一把拉住他手,微有些颤抖着道:“……是了,是人啊,是个活人啊……竟是个活人?竟是个活人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老者竟忽的仰天大笑不止,陈天望见他状似疯癫,不由有些惊骇,加之手上被他一把握住,恰是断了的手腕,更是冷汗一下落下不少,忙叫道:“前辈,你先放开!”
那老者先是充耳不闻,跟着见陈天望脸色惨白,再一捏他手腕,便已知晓原委,笑道:“年轻人,哈哈哈……我今日……太,太高兴了,忘……忘了你还是个……病弱的,来来来,哈哈哈……既是到了此地,我便给你治治吧!”他言语间,手上不停,猛地两指捏住陈天望手腕,另一手一抓一推一按,瞬息间只听“磕哒”一声,陈天望跟着一声痛呼,面如金纸!
那老者却笑着放开他手腕,又一指点在他肩头,陈天望大惊失色,只觉整个人竟被这一指之力推得似要飞出去般,忙运劲相抗!
那老者似是有所觉般,笑道:“年轻人,你这一身内功……不错,可太过清……清淡了,和寻常高手比拼无碍,一流……一流却谈不上。”
陈天望闻言颇有些哭笑不得,刚要开口时,那老者却忽的拉住他衣襟将他提起,一时眼前一晃,陈天望整个人便已倒了个个儿,他惊慌之下,忙一扔手上拐杖,伸手撑住地面!
那老者却如不见般,一手抓住陈天望断了的脚踝,一手一推一送,和方才那般如法炮制,陈天望疼的额上冷汗不断,却苦于无法挣脱。这倏忽间,他尚未回过神来,只觉人又是一个翻身,竟已稳稳落在地上!
陈天望惊骇之余,忽的只觉手脚俱是能着地,用力之时虽仍稍有些疼痛,却已是无碍的,不由“啊”地一声惊呼,看了看自己手脚,又抬头看了看面前老者,瞪大眼叫道:“……好了?!我这……这……”
那老者一捻长眉,笑道:“这……这等小伤……哈哈,我治过的多了去了……”
这人言语间有些停顿犹豫,时常思忖一小会儿,却能明白是何意思,陈天望欣喜之下,便不再计较这人古怪,拱手行礼道:“多谢前辈相救,晚辈感激不尽。”
那老者摆摆手,道:“我……我也很高兴……很久没看见……外边的人了……”
陈天望闻言不由有些困惑,问道:“前辈若是想看外边,自可出去这谷底便是,想来前辈武艺高强,也没什么顾虑,更无人能拦得住……”他正说着,那老者却忽的仰天大笑,陈天望自不解,那老者便一把抓住他手臂,道:“出去?你……你跟我来看看便知。”
陈天望还未言语,那老者便已脚下一纵,带着他行出数丈,这人轻功竟也极好,带着一人尚且能行得这般快,陈天望不由更是心中钦佩。这般行了一盏茶时分,两人到了一处浓雾之中,那老者便停下脚步,抓着陈天望朝前缓缓走着,边道:“……年轻人……待你……你看了便知晓,若是真出的去,我又何苦这么……若是能出去……唉……”
陈天望听他言语中似是有无尽悔恨,不由略感不解,待行出十数步,那浓雾渐渐散去,陈天望只觉唯有清风呼啸,鸟语花香扑面而来,甚是可人。远处一方湖泊,竟有白鹭栖息,山猴子偶有抓着枝条荡过也不怕人,枝叶间传来鸟鸣,浓雾中的山谷渐渐显露……
待那薄雾也散去不少,陈天望不由仰头默默地看了半晌,转而对那老者道:“当真一点法子也无吗?这山谷便没有别的道吗?”那老者不语,只微微摇头。
陈天望看着这清幽之景,心中却是冰凉一片,一时只觉恨不得当初落下时,这般摔死了便罢了,如今却是眼前一阵茫然,不知不觉脚下一软,“砰”的一声坐倒在地。
两人面前的,竟赫然是个千仞峭壁,一眼望去竟连顶也望不着,直如云端一般弥漫在常年不散的雾气中。这面前山壁俨然是与地面相立,莫说是攀爬了,便是伸手扶着,都微觉有些骇人,偏生这峭壁上还生满青苔,滑溜溜地直叫人无处落脚,这等世上险峰,只怕便是那老者那般高明的轻功,也是不能上去的了。
陈天望瞪着面前峭壁,半晌方回过神来,轻声道:“如此说来,前辈也是不能上去了?”
那老者点头道:“我自当日不慎,历经诸多事由落下此处,已在这待了四十多年。”
这人此时多说了几句话,便没了方才那般奇怪声调,言语间也没了停滞,只听他顿了顿,又道:“……年轻人……我在这谷底四十余年,苦练武功,四处探寻出路,唉……谁知此处山壁,竟已是唯一出口,别处俱是较之此处更为凶险。便连那周遭各处山洞,我也逐一探查,又哪能有出路了?不消说是我现时,就算我日后练得再厉害十倍,也是不能为之。”
陈天望心中“咯噔”一下,突突跳着,仍不死心,咬牙道:“那便不能出去了吗?”
那老者叹口气,望着那直如云中的峭壁,道:“或许你不信,不过却真是无用了。”
两人一站一坐,在这峭壁前看了良久,只觉心中一片冰寒。
清翎十二年,十二月。大荒山顶。
那老乞丐低声述说着其间遭际,林源两人俱是唏嘘不已,待说到无妄派时,那老乞丐不由叹道:“现时方记起了些,却是已晚了。这些年我时好时不好,时疯时醒的,自己都不知晓做了何事,竟都不曾想起我那小师姐,唉……”
陈昭绾不解道:“什么师姐?你师姐是哪一个?”
林源皱眉,沉吟着道:“莫不是……荆琳荆前辈?”
那老乞丐点头,道:“正是。”
陈昭绾惊道:“是那恶女人?那想不起也罢了。”
他本是顺口而出,言罢方觉着有些唐突,不由便住了嘴。
那老乞丐闻言,转头瞪他一眼,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日是我师姐,这一辈子便是我师门至亲,纵是再有什么不是,那也磨不去多年情分。”
林源忙道:“前辈所言甚是,是我们思虑不周了。”他瞥了陈昭绾一眼,示意他不再多言,便又道:“前辈你先前还未说完,无妄派祭祖本是盛事,又怎会……”
那老乞丐,或许此时改称之为陈天望,轻叹口气,道:“我却是当真不知了,那日我便神志不清,做下些错事也未可知,竟是将我师姐气走……唉……那之后便遇上大雨,山洪暴发,我不仅没寻到师姐,连……连瞳心也不知所踪……”
说到那场大雨,陈昭绾不由奇道:“那后来呢?”
陈天望只微皱着眉摇头叹气,沉声道:“……只可惜,我却不记得了。那场大雨之后,我便真是什么也不记得了。再往后便是一直这般疯疯癫癫,更不记事了。”
林源闻言,不由低头思忖道:“这却是为何?据前辈你所言,那场山洪极大,则前辈当时定已落难,却不知如何能躲过那场大劫,莫不是其后有何奇妙际遇,得以逃出生天?可既是能得奇遇,又为何毫无记忆?这其中必定有些蹊跷。”
陈天望摇摇头,沉吟了会儿,忽的一下跳起,踱了几步,复又低头思索,皱眉不解。
林源轻声宽慰道:“前辈,便是记不起也无妨的。”
陈天望抱头沉思不已,过了半晌,大声叫道:“我没疯!我没疯……你们瞎说!谁说我疯了?!我是天望……谁是天望?!我是不是天望?!你们说,我疯没疯?!”
林源方言罢,便只见这人暴起,形同疯魔,一时戒备不已,忙伸手拉起陈昭绾,急急地道:“前辈?前辈你可不能再入了魔障啊!”
他这话说着,陈天望已忽的转向这处,双目无神中却带着厉色,喝道:“谁说我不清醒?!你说我疯了吗?!你凭什么说我疯了?我疯没疯我自己清楚!”
他说着,猛地脚下一点地,便跃至林源身边,挥掌便朝他拍去!
陈昭绾本自暗暗惊异,见他突然发难,大惊失色,忙抢上前去,林源也是反映奇快,两人立时便和陈天望一掌对上——
这一掌之力却也非同小可,加之陈天望此时颇有些神志不清,出手便毫无保留,两人只觉胸口一闷,喉头一甜,俱是吐出口血来,齐齐后退一步!
陈昭绾脚下一晃,林源忙一把接住,两人闷哼着倒在地上,一时不能言语。
可还未等他们喘口气,陈天望便又是一掌挥来,陈昭绾见已是来不及闪避,何况林源便在身后,若是闪避,则这一掌必是要落在他身上。这一急之下,陈昭绾便忙一个纵身扑到陈天望面前,紧紧抱住他一足,皱眉急道:“前辈你要杀便杀了我吧!他一点也不知晓这事,本就是无辜受累,你又何苦为难他?”
陈天望被他一阻,一时便有些迟疑,面上现出犹豫之色,跟着便道:“……何苦?我又是何苦?我却也是不知晓……你们说,我到底是谁?”
陈昭绾刚要开口,林源却忙一把拉住他,使了个眼色,转而对陈天望厉声道:“前辈,你纵是神志不清,可若犯下杀孽,又怎对得起闻人前辈?”
此言一出,那人便一顿,林源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又道:“这等以大欺小,恃强凌弱之事,莫说是闻人前辈,便是荆前辈只怕也要看你不起,前辈便当真不在乎吗?”
陈天望转向他这边,额上青筋暴起,厉声道:“你说什么?她们都看不起我?!”
林源心中虽无甚把握,然此时已顾不得这许多,只得咬牙道:“不错!她们都会看不起你!前辈你武功练得再高又有何用?结果还不是遭人唾弃吗?”
他见这陈天望时而疯癫,时而清醒,便知此人神智已不清,怕是要下猛药方能叫他在意,果不其然,这一说立时便激得陈天望面色铁青。
只见陈天望大吼一声,猛地挥掌拍向一边山壁!
林源见状,心中暗叫一声不妙,忙一回身将陈昭绾紧紧抱住,顺着势头两人滚到一边,靠着山石壁。只听得耳边声声巨响,边上火堆已被陈天望掌风挥熄,山洞中立时一片漆黑,两人心中突突地跳,均道莫不是要丧命于此。
便在这时,两人却只听陈天望吼着冲出山洞,一时外边风雪茫茫,竟听不清有何声息。林源抬手擦了擦额上冷汗,在一片漆黑中抱着陈昭绾慢慢坐起,两人喘息声俱是清晰无比。
陈昭绾忙拉住他手,微有些颤抖地道:“这疯子……可是又出去了?”
林源侧耳听了听,便道:“他怕是在外边撒气呢,我方才故意说了重话激他,他心中难受至极方能回过神来,想来那人也是心智不全,时醒时疯,很是可怜。”
陈昭绾闻言皱眉不已,轻声叹道:“他可怜,我们便不可怜吗?”
他顿了顿,又咬牙道:“难道便这么下去?我可不愿一辈子住山顶啊,不如便和他拼了!”
林源轻笑了声,将他手掌包住,呵着热气,边道:“绾绾莫要着急,他功夫这么厉害,我们可打不过他,如今只能这般拖着了。若是硬拼可要落得个九死一生,我们还得留着命去游山玩水呢,哪能这么轻易就去寻死,你这也是说的气话了。”
陈昭绾闻言撇撇嘴,不再言语了。
林源哄得他过了气劲,又道:“方才你被打了一掌,现时可觉着哪不爽利?”
陈昭绾运气调息了会儿,道:“无妨,小伤罢了。倒是你,先前接了他七分劲力,怕是比我伤得厉害些,不如吃颗回香复骨丹?。”
林源笑道:“不必了,我皮厚些,自是经得起折腾。”
两人在黑暗中相拥,听着呼呼风声吹进山洞,也不知外边陈天望如何了,更不知这天寒地冻要待到几时,只是身边有一人相伴,心中也不由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