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兔的江湖生存日记》南山结庐

4、第 4 章

　　易辛瞥了她一眼，不咸不淡，还带些嘲讽。

　　他将手中死豹向前一甩，冲那对夫妇喊道：“店家，豹子肉要不要？前两天刚打的。”

　　那丈夫见机甚快，立刻起身查看死豹，见那豹子虽然只有半只，但这一半皮毛具在，尸体尚算完整。

　　他恭敬拱手道：“这位少侠，不知您要价几何？”

　　“你看着给吧。”

　　那店家便快跑回草庐，从柜台里取出一袋钱，小跑几步，小心翼翼地放在易辛面前的地上，“少侠，这里面是二两银子，您看成不成？”

　　如今世道大乱，物价飞涨，二两银子在菜市上都买不到半头猪，想买半只豹子更是天方夜谭。

　　店家也知自己出价太少，他不敢看易辛，低头握紧自己的双手，“少侠，这是我们能出的最高的价钱了。您也看到了，我们今日还没开张呢......”

　　易辛不听他啰嗦，用树枝挑起钱袋，伸手接住，放进怀里，转身便走。

　　那店家絮叨了半天，再抬头时，只见到两人背影。

　　观音奴不知道易辛要去哪里。

　　他只管自己闷头向前，也不曾回头看看观音奴是否跟上。

　　可观音奴不敢逃跑，这张名叫明冉冉的脸蛋，看来能为她招来不少仇敌。

　　她紧紧跟着易辛，现在只有他能护她周全。

　　夜已深，易辛终于在一户院落前停下脚步。

　　他将身躯隐入黑暗，随手捡起一颗石子向院中抛去。

　　等了许久，屋子里毫无动静。

　　“你在这等着，不要乱跑。”

　　见观音奴乖乖点头，他一个纵身 ，翩然落入院中。

　　院子里还残留着前几日打斗的痕迹，他捡起那日被陆饶打落的九珠连环弩，爱怜地拭去弩上的尘土，将它别在腰后。

　　屋里没人，易辛捡起那日放在地上的两把剑，再从桌上的瓶瓶罐罐里挑出两瓶放在怀里，便离开了屋子。

　　月亮高悬，易辛手里的剑在月光照耀下闪着寒光。

　　观音奴见他出来，忙迎上去，“哪来的兵器？你拿它做什么？”

　　“卖钱。”

　　两人趁着夜色，疾步赶到了最近的镇子上。

　　镇子里唯一一家客栈的店小二，被易辛粗暴的拍门声惊醒，来不及叫骂，就被他身上的戾气吓得换上一副谄媚嘴脸。

　　两人住进了客栈里最贵的一间上房。

　　照例是观音奴睡床，易辛睡地板。

　　她很想问问明冉冉的事情，但看易辛早早闭上双眼，便不敢再问。

　　翌日，易辛起得很早，拿着两把剑径直去了当铺。

　　两把寒铁铸就的好剑，在这乱世乡间也不过当得二十两纹银。

　　他拿着钱去了布庄，随便挑了两件成衣。临出门时，他停下脚步，回去挑了一条头巾。

　　布庄老板奉承笑道：“您对您妻子真贴心啊，不如看看这几匹布料，为您妻子再做两身新衣裳吧......”

　　观音奴睡醒时，就见易辛已经换上新衣，一副商人打扮。

　　她瞧了眼桌上的褙子襦裙，问道：“这是给我的？”

　　易辛点头，“还有这头巾，你记得将脸遮上些。”

　　心中疑虑更深，观音奴再也按捺不住，“那个明冉冉是不是树敌颇多？”

　　“你知道七星教练得什么功夫吗？”

　　易辛似乎要讲一个很长的故事。他坐在椅子上，喝了口茶，自问自答道：“七星神功。一种专门吸取他人精气的魔功。”

　　“上至魔头明肇，下至徒子徒孙，人人习此魔功。不止武林中人受此戕害，平民百姓亦难逃魔爪。”

　　“那间农屋的主人家，一对善良夫妇及他们的孙儿就是死于七星教徒之手。”

　　这说的是观音奴初次被他所掳呆的农屋。

　　他的脸上毫无波澜，像在讲述今日晴朗的天气，看不出情绪。

　　语毕，他起身，准备离开。

　　“没了？那她呢？”

　　易辛斜睨她一眼，意思再明白不过，“你觉得呢？一个魔教圣女，手底下能没有几条人命？”

　　见他要走，观音奴急了，“我不是她！”

　　她指着自己的脸，“我是观音奴！我一觉睡醒就变成了她的样子，我真不知道她是这样的人。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到了这里，我胆子很小的，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

　　她想说自己是公主，但已经张不开口。怎么说呢？她自己都觉得无力。

　　“你相信我。”她泫然欲泣。

　　易辛的目光微不可察地柔和许多。

　　她抬头，双眼已盈满泪水，“我真的……真的不是她。”

　　他的喉结一动，偏头不再看她，“你换衣服吧。我还急着赶路。”

　　走到门口，他又停下脚步，“下次你记得躲在我身后，别傻站着挨打。”

　　待观音奴简单洗漱过后，换上新衣，两人便结算退房，往码头走去。

　　这镇子虽小，但紧邻温曲江，一江之隔，对岸便是都城江宁。

　　易辛的伤得去找神医尹岳，而尹岳就住在江宁。

　　码头每日只有一艘客船。等二人赶到时，这艘船上已经快要坐满，坐船之人大多是穷苦百姓。

　　易辛将船钱递给掌舵人，便回首，想先将观音奴接上船，却听见一声“咕噜”。

　　观音奴捂着肚子，脸上是羞涩的笑容。她不好意思。

　　他恍若未闻，只将右手递给她，“上来。”

　　观音奴搭着他的手，轻轻一跃，从岸上跳到船板上。

　　看着她在船舱中坐好，易辛向掌舵人告罪一声，跳下船，往岸边食铺跑去。

　　观音奴的右手边坐着一对母女。母亲约摸二十多岁，衣裳破旧却十分洁净，女儿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姐姐，你长得真好看。”

　　观音奴回以微笑，又用手拢了拢头巾，“谢谢你，你也长得很好看。”

　　小女孩“咯咯”一笑，“我爹爹也说我好看。我这次和娘亲是去江宁找爹爹的。”

　　“祖父祖母没了，外公外婆也没了，舅舅舅妈还有表哥他们都没了。我们只能去找爹爹了。”

　　“阿玲！你话太多了，别吵到姐姐。”她母亲出言制止。

　　观音奴这才注意到这妇人双眼通红，显然十分悲痛。

　　“没事的，她很可爱。这位嫂嫂，您节哀顺变，千万要保重好自己的身子。”

　　妇人勉强一笑，也开了话匣，“也不知道是不是染了怪病。我带着阿玲回乡探亲，却见到家里人都躺在地上，全身只剩皮包骨，像被抽干了精气神。我又慌又怕，连忙带着阿玲回家，没想到公公婆婆也是一样的死状。这镇子是不能呆了，只好去寻她爹爹。”

　　妇人说着，渐渐有了哭音。阿玲的小手抚上她的脸颊，“阿娘不怕，阿玲会乖乖的，阿娘不哭，找到爹爹就好了。”

　　皮包骨……抽干了精气神……

　　难道也是七星教干的？

　　观音奴不知不觉间拂上自己的脸，想起易辛的话，只觉得这张天真妖媚的脸，非常可怖。

　　“给，吃吧。”

　　这时，她眼前出现了一个油纸包。她瞧着易辛面无表情的脸，接过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却是一张香喷喷热乎乎的鸡蛋饼。

　　船在温曲江上行驶着。

　　观音奴在微微摇晃的船舱中，被蛋饼的热气围绕着。

　　热腾腾的蛋香味让她鼻头一热。她又有些想哭。

　　“姐姐，饼香吗？”

　　阿玲眼巴巴地看着蛋饼。观音奴微笑着点头，将手中蛋饼撕下大半，放在她手里。

　　“这可使不得。阿玲！怎么能要姐姐的饼呢？你吃了，姐姐吃什么呀？快还给姐姐！”妇人说罢，就要将饼从阿玲手中夺过，还给观音奴。

　　“没关系的，让她吃吧。”观音奴连连摆手。

　　两人推拉间，却见易辛将自己那份油纸包塞进观音奴手里。

　　“她吃这块。”

　　观音奴瞅瞅手里完整的蛋饼，再看看给完饼就坐在身旁一言不发的易辛，心中一暖，还想将饼再分一半给他时，却听见身旁的妇人笑了。

　　“小姑娘，你相公对你真好。别看他不爱说话，瞧着也冷淡，但这样的人啊，最是面冷心热，知道疼人。”

　　“不不不……他不是……”

　　观音奴话还没说完，忽然一阵颠簸，船遇上了浪花，开始剧烈摇晃。她下意识地抓住易辛的肩膀。

　　两人四目相对，她蓦得羞红了脸。

　　船在温曲江行驶了一天，终于在日暮时分到了江宁码头。

　　都城果然繁华。即使已是黄昏，码头仍是熙来攘往，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

　　观音奴下了船，还来不及看一眼码头的市井百态，就被易辛拉着往城门奔去。

　　紧赶慢赶，两人在城门关闭前，进了江宁城。

　　城内较城外更显繁华热闹。

　　男人们着罗衫，头簪花，呼朋唤友，往酒楼中去。女人们穿褙子，戴花冠，拉着姊妹，一同逛首饰铺子。还有老人牵着孙儿，孩童从街角蹿出。大街上人人摩肩擦踵，与镇子上破败之象截然相反。

　　观音奴跟着易辛在小巷中七拐八弯，直到在一户人家前站住脚时，才突然惊觉：这衣饰，这民俗，这房屋院落，竟与太子哥哥书房中的前朝名画有八成相似。

　　金陵城在前朝可不就叫江宁府，时至本朝，因与国号相冲，这才改成了金陵。

　　她抬头，望着天边的晚霞，兜兜转转还是回了家，只是这家却是三百年前的家。

　　回不去，她闭上眼睛，忍住哭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