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5、心随水去秋无际 ...
-
听到这里,一直默默无语的杨广问:“她,为何不与你,同来?”
雄甲回道:“这……属下不敢问。不过,两次下船,都见到有小厮用大藤椅,抬着余公子离开,没有见他自己起来走路。所以,属下肯定,余公子定是身子不好,不能长途跋涉。”
吸取经验教训,这次雄甲把每个细节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而且尽力陈述得点滴不漏。
“她,眼下住在陈家?”
“不,余公子住在他的朋友家。属下摸到了他们家外面,打听了一下,说户主姓谢。属下赶着来京城,就没有再查探。余公子说他很好,他的朋友把他照顾得很好。”雄甲肯定地说。
病成这样,还说很好!杨广心里恨恨的,不过,知道她还活着,也算是万幸吧!
他平息一下呼吸,拆开包裹的油纸,映入眼帘的是一封信和两本线钉的账册。
信函没有抬头,没有署名。是她的字迹,不过,比从前更加笔触无力,风吹草斜的,看得出她写得相当吃力。
她没头没脑地说:单在她们手里栽了个跟头。现下单这样做,可能是查到了自己的来历。(她再三道歉,说自己已经很小心了,不知道那里出了差错,连累了大哥,万死无法辞其疚。)
这里是单落在她手里的证据,本算着单没胆子轻举妄动的。既然单不顾一切,敢于报复大哥,说明单很快就会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也许杀人灭口,销毁证据;也许,是因为不敢和大哥长期作对,只想把水搅浑,好让他趁乱,卷款潜逃到关外。
反正,她要尽快离开建康躲起来,希望大哥好好抓住时机,尽快处理好此事。
她在信中最后说,因为自己的私事,闯出祸来,无颜再相见……
杨广心念急转,估算着是自己派出去找她的人,暴露了她苦心隐瞒的身份,令单无病狠下心,要打击自己,从而达到什么目的……他也倾向于素心的判断:相信单是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毕竟,给强有力的对手掐住命门,整天活得战战兢兢的日子,不是单无病这种人愿意过的。
可是……这个傻瓜!怎么会认为是她闯出来的祸呢?!无论怎样,这毁堤一事早晚会被自己的政敌利用。
唉!这傻瓜,都亡命天涯了,还说过得很好!
车厢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光,他觉得快窒息了。他看看雄甲风尘仆仆的样子,把信函收进怀里,道:“今晚,你好好休整。明天一早,返回建康,顺着姓谢的那家人,追查余公子的去向!找到了,不管你用什么法子,确保她的周全!另,随时和我单线联络,不可向旁人透露半点!”
雄甲忙躬身领命,杨广又说:“明日,你启程前到书房去一趟,我给你密函,有需要时可以向当地军队求助。此事一过,评功领赏,少不了你的!”
雄甲连声表示为主子效死,荣幸至极,不需赏赐。
杨广迟疑了一阵,说:“如果她肯见你,就转告她:事情与她无关。我请她回江都去。她若愿意,你负责沿途护送……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
他最后的那句话,把雄甲感动得连连点头。
拖着沉重的脚步,步入杨素府的侧门。
手里的包裹沉甸甸的:无颜再相见!他一念及这几个字,就闷得发慌,恨不得马上去到她跟前,吼她一顿!
帐册里夹着一张薄薄的纸片,简要的说明如何破译这账册里的密码。杨素等人凑在灯下,用手指头点着,一个字一个字地翻查,压低声音交头接耳……
杨广努力让自己集中精神,去听他们的话,去跟着他们的思路。他恍惚看见另一个自己,老是想从这严肃的话题逃遁离去。
要把兄弟间感情最好的三弟摆到桌子上,给眼前这些人瓜分……何其残忍!难道只有把水搅得更混,转移朝野的注意力,自己才能在这“泄洪事件”里脱身?!
杨约坚持:秦王杨俊身为王侯,却私下广放高利贷,甚至放到西域去,这样的事,捅到皇帝和群臣面前,定然引起一场政治风暴。这样,作为替秦王放债的主要头目:单无病,他在得知已经被晋王掌握了证据之后,心生畏惧,故精心策划了这所谓的“泄洪事件”,企图扳倒晋王……
杨素说:他明天就派人快马到海陵去,抓几个曾经在皇上的秘使面前指证晋王的人,把他们押送到京,随便审一审,肯定能招出:是谁在背后指使他们诬陷王爷的!
宇文述抚掌笑道:这样一来,整件事就顺理成章了!王爷,你明日面圣,什么也不必多说,一口咬定不知情,剩下的,交给我们就行了……单无病,任他再蹦跶,也逃不出我们的手心!
“也许,秦王当真不知情?”杨广沉闷地说:“他是个心地再好不过的人……”
“哈哈!”杨约朗声笑起来:“王爷!心地好,不等于他不需要钱!这些年,秦王颇有作为,皇上多次下旨奖励他。不过,他在并州过的是什么日子,王爷可曾听闻?”
杨广闭上嘴。
杨俊在他的管辖之地,不断地建筑豪华宫殿,亲自参与设计,把天上人间能想得到的,都想尽办法弄到手……听说近来迷上了用珠宝玉石去装饰宫殿楼阁。
杨俊为他的爱妃设计制作的七宝幕篱和水殿。杨广萧妃曾经应邀去“瞻仰”过:
果真是神仙也住得的华丽:玉砌金阶,墙壁上都涂上持久留香的香料,木料中混进难得一见的沉香木,人在其中,肺腑间醇香回荡,通体舒畅。
梁柱间又以明镜环绕,珠宝点缀,极尽华美之能事。
杨俊的姬妾之多,和太子杨勇也是有得一拼的。这笔庞大的开支,不是普通人能想象得到的。
当时,杨广有意到并州民间走动,发现大多数人生活困顿,市面萧条。据他所知,三弟这样奢华的生活,单靠朝廷的配给和俸禄是不可能维持的,他一直认为是三弟在并州重税盘剥,以至地贫民穷。
不曾想到,杨俊除了重税之余,还四海放高利贷!居然,这放高利贷的据点就在自己眼皮底下!
真是最为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原来自己一直做着他的保护伞!
江都一带,商旅云集,繁华富饶,经商之人急需资金周转是很常见的事。如果不是刚好被素心发现,长此以往,杨广苦心经营的江都,最终会成为高利贷者们的温床。
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办了。
不难预想到这件事,将以推出秦王杨俊为代价,杨广和他的党人,非但能从风波中脱身,而且,还能反败为胜,进一步获得皇上的信任和朝臣的拥戴!
定下对策,已是夜深,杨广带着随从回到自己的王府。
寝室里,烛火跳跃着把他孤独的影子印在墙上,他拿出素心的信,重新读了一遍。越看心越惊: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意思,她似乎决意不再相见了!
余杭郡。
美丽的西子湖畔,桂花飘香,□□遍地盛开。
一艘轻轻荡漾在湖面的画舫上,陈凤启和素心玉楼几个,喝着黄酒,由殷勤的丫环们给掰腿拆壳,品尝螃蟹。
素心靠在船栏上,展望蓝天白云,湖光山色,迎着凉爽的秋风,满怀忘却尘世烦嚣的轻松。
那夜,把手中的证据交给雄甲后,因意识到单无病随时会来下毒手,他们便连夜离开建康,来到余杭郡。
原本连玉楼都没多打扰,在湖边租屋住下,雇了几个仆人,过着简简单单的日子。离开建康之前,素兰把肺热后期护理的方子交给陈凤启,还介绍了一个余杭郡的跌打名医给他们。就这样,素心在这里深居简出,静心养伤,到中秋时节,已经恢复了元气。
这三两天,听到暗中和他们来往的玉楼说,城中达贵都在私底下议论一件事:皇上派出使者,大范围地调查秦王私放高利贷的事,结果,连坐的官员多达百余名。
最令他们高兴的是:海陵单无病,听说已经被解往京城,等待他的将是斩首之刑。
皇上召秦王回京师,将他的官职全部免去,让他做一个纯粹的王爷,命他安份呆在他的王府里。
素心听完,大大松了口气。
事情的进展,看起来都很顺利,没有超出预算。
故此今日才约同玉楼一起,泛舟湖上,出来晒晒太阳。
玉楼为了今天的小聚,端的花了不少心思。除了这些一肚子肥膏的甘美螃蟹,他还买到产自天目山的笋尖,亲自下厨,弄了一味刚学会的余杭名菜:油焖笋。
这碟笋尖色泽黄亮,入口清香鲜美,而且不留渣,实在是非常可口。
他看凤启和素心吃得高兴,就兴致勃勃地在一旁说:“这笋尖啊,需挑鲜嫩的,还要先用油炸香,然后加进酱油,糖,盐等调味焖熟,就可以了。说难也不难,火候是最重要的。”
一段日子相处下来,素心已经把他当作弟弟看待,就连声赞道:“玉楼,你真是会疼人。过几天到姐姐那儿去,我亲手炖个老鸭煲给你尝尝。”
陈凤启喝了不少酒,脸上发烫,当下就说:“阿新,你就别凑热闹了,炖老鸭!还要亲手,你自己说的阿……”他拖长声调。
素心眼珠一转,讨好地说:“当然了,这杀鸭子拨毛的事……嘻嘻,谁去做,玉楼弟弟也不介意的,对不对?”
玉楼瞄瞄凤启的神色,露出几个白牙,笑道:“亲手么,自然要从选材料,到完成,都要亲手做,才叫亲手呢。你看看……”他指点着桌上的那碟深褐色的糖醋鱼,慢声慢气地说:“这碟姐姐赞不绝口的糖醋鱼,可是玉楼一大早去挑的新鲜草鱼,自己开膛破肚,里面的每一勺糖都是我亲手下的。”
说着,他还竖起一根指头,说:“素心姐姐,你看,这鱼的骨刺,还把我的手指刺得流血了呢……”语气中很有撒娇的味道。
凤启挑起眉毛,看着素心笑,一副看你怎样下台的样子。素心近来被禁酒,今天只好喝杭菊泡的菊花茶,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侧身给陈凤启倒了一杯酒,冲着他笑眯眯地说:“陈公子,玉楼这顿请的可是我们两个呢,那我们回请,你是不是也该出份力呢?嗯……前期的活你来做,后面的我包了。”
陈凤启把那杯酒一饮而尽,似笑非笑道:“小玉和我,从不分彼此的,他做的就是我做的,算起来,今天是我们俩请你,下次,你要回请我们俩才对。记住啊,一定要你亲手做的,才算数。”
这时,一个丫环从后舱捧着个大蒸笼出来了。
一阵荷叶的清香和浓郁的鸡肉香味随风飘至,素心垂涎三尺,欢呼一声:“荷叶蒸鸡!”
玉楼更正:“是荷叶蒸童鸡!这鸡必须是嫩母鸡,才能吃,要是老公鸡或老母鸡,就只有一口铁牙的人才能吃了。”
素心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掐了他的脸一下,笑嘻嘻的说:“玉楼,你这张嘴里,肯定有口铁牙!看来,姐姐也不必炖老鸭了,干脆去叫铁匠打几只铁鸡鸭,浇上酱汁,给你打牙祭去!”
那丫环把蒸笼放下,揭开盖子,拆开包着鸡的荷叶,大家随即闻到香醇的酒香,丫环用锋利的小刀很快把鸡顺骨切开,退下。
玉楼欠身,先给凤启挟了块鸡肉,扁扁嘴,说:“玉楼就知道,素心姐姐最拿手的好菜就是:耍赖!”
陈凤启开心地笑起来:“你今天才认识她啊?哈哈!”
素心一时给他们两挤得下不来台,硬起头皮说:“玉楼,姐姐说说笑,你就当真了?等姐姐的腰伤好了,一定亲手宰只鸭子,炖给你来吃!……不就是老鸭煲笋尖么!哼!我还怕了一只鸭子不成!”
陈凤启笑得眼睛亮晶晶的,挟上个鸡翅膀,蘸过姜葱味料,搁到她的碗里,说:“那我们就等着看余女侠使出,嗯,余家的独门刀法,杀鸡宰鸭了阿……”
素心白他一眼,不满地说:“哼,见死不救的家伙,到一边凉快去!你和玉楼不分彼此么!玉楼吃到嘴,就等同你也尝了!所以啊,到时候,没你的份儿!”
陈凤启板起脸,道:“没我的份儿?哼,那待会儿我和玉楼合奏时,你可要堵起耳朵啊!不许偷听!”
“咦?你什么时候会吹吹弹弹的?”素心大奇,要知道,他从前身为王侯,是不可以学习那些只有艺人才摆弄的乐器的!“你学的是什么?”
陈凤启不看她,笑得神秘,和玉楼眉来眼去。玉楼可爱地笑着,说:“姐姐先吃饱,别的,姐姐自己问他去……”
素心拉拉凤启的衣袖,悄悄道:“你不是,天天待在家里发霉么?何时跑去学吹喇叭的?哦,难怪……这些日子,我梦中老是听到极难听的喇叭声,原来是你,等我睡了,偷着练啊?”
陈凤启扒拉回袖子:“你才吹喇叭呢!”
素心瞪大眼睛,无辜地说:“不是你?奇了怪了……谁把喇叭吹得那么恶心啊?”
玉楼也觉得奇怪,问:“素心姐姐,真有人敢半夜在你们家附近吹喇叭?不会吧?你们那里很清静的啊,主人学鼓瑟,怕打扰姐姐休息,每晚半夜来我家练的……”
“噢,原来是鼓瑟啊!”素心笑眯眯低头吃鸡去了。
陈凤启拍拍玉楼的头,笑道:“笨蛋!这么轻易就给人套了我的机密去!”玉楼这才醒悟过来,摸着头嘻嘻笑。
酒足饭饱,玉楼让丫环搬出瑶琴,先临风奏出一曲“凤求凰”。琴声在水面飘荡开去,听者皆侧目微笑。
然后,再拿出一个漂亮的古瑟。玉楼卖弄地介绍说:“这可是传说中的‘宝瑟’,相传是从周朝传下来的!二十三弦的雅瑟!姐姐看,还缀着名贵的宝石呢!……而另一种绘文如锦的瑟,叫‘锦瑟’”
素心凝目细看,果然是古色古香的瑟,用整块的上好木料雕凿而成,上面缀以宝石,丝弦染成朱红色,底部有疏朗的音孔。
凉风习习,把坐在船头的陈凤启和玉楼吹得衣襟鬓发轻轻飞扬,衬着背后的青山绿水,看上去如神仙下凡尘。引得画舫上的舟子和丫环仆人纷纷停下手来,屏息静气,等待他们合奏。
玉楼首先弹起他的瑶琴,凤启鼓着瑟随后跟上,他们两个投入地抚弄着面前的琴瑟,悠扬的乐声在他们的手里流出……
连岸上的行人也渐渐停下脚步,把目光投向他们。
玉楼笑得神光离合,说:“姐姐,这曲儿叫‘秋意’,是我们最近胡编的……”
素心点点头,高照的艳阳在水面舞蹈,风飒飒兮木潇潇,木眇眇兮愁余……她听出了曲中的苍凉,感受着袅袅的秋风灌进胸膛,渗透了说不尽的孤孤单单的情思……
她仿佛看见自己,在水边,向着水天一色,苦苦寻觅着,那越来越渺茫的海市蜃楼,满怀那种说不出的惆怅,那种无望……
忽然,玉楼曼声吟唱:“红尘一笑过,痴醉妄千年。多少凄梦彩云间,不知风晓化飞烟。断求雨,流得明,怎堪日月执如梭,炊烟画夕阳! ”
歌声温柔回旋,动人心扉。船上岸边的人都沉浸在浓浓的秋色秋意里,每个人的心都变得软绵绵的,轻飘飘的……
一曲奏罢,陈凤启把手按在朱弦上,抬起头,极目远眺,神色淡淡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素心定神望着他们两个,过了一阵,才连声赞道:“实在是太好听了!我虽没喝酒,却也醉了!”
玉楼小脸酡红,略带酒意笑着说:“素心姐姐,能得你赞赏,我也醉了!”他站起来,姿态优美地原地转了一个圈,仰首对着蓝天,认真地许愿:“玉楼不求长寿富贵,只愿此情此景,今生常伴随,岁岁有今朝!”
水影浮光中,陈凤启回眸,看看玉楼,看看素心,没有说话,似乎在等待一个答案。
素心避开他的目光,对玉楼说:“小孩子,老天爷忙得很,哪里有空理会我们?我看,你还是过一天算一天的好……今朝有酒今朝醉啊!能做到那份儿上,也是种福气。”
“咚咚……噔…噔噔……”凤启双手挥送,埋头奏出一串琴音……音韵中时而带着纵马平原的豪情,时而送出踏遍江山的傲气;渐渐地,有了散发弄扁舟的懒洋洋,醉酒花间的迤逦,放逐江湖的无奈……
满船的人都呆呆地聆听着,忘记了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