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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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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经暗下去,路人匆匆地走过,回各自的家,商店的橱窗里亮着热闹的装饰灯,路边唱片店里有人在唱蓝雨衣,不同于科恩,翻唱的女歌手将它唱得幽怨至极,难以忍受的煽情。CK广告牌上的永贝利微眯着眼,漫不经心地看过来,表情半明半暗地隐在暗夜中,灯光照着他小腹上花哨的蜥蜴刺纹。
衣纹的视线慢慢扫过去;又总觉得他这神情,是极似记忆中的某人。而确切的,到底在什么时候,在哪个地方在什么人的表情中见过近似的,那点旧,却真的一点都记不清了。
掉过头,走进了路边的一家小小的店,推门走进去,门后的铃铛叮当响起。
诺士佛台有不少此类英伦风格的蛋糕店,一间间小而安静,潜伏在路边,散发着暖甜的面包香味。
服务生是个熟悉的年轻女孩,圆圆的脸,有一双温和的大眼睛,双手始终保持着体温以上的暖度,在该安静的时候总是安静的。她帮衣纹装好新出炉的丹麦包,抬头提醒她:小姐,今天店里有做玫瑰花果酱烘饼和打汁红茶哦!
她们的招牌甜品。
衣纹让她顺道包了几块,又见到柜台上新摆上一排水果糖,好大的一桶,足有上百粒,却是难以置信的便宜。
生命天真无邪。有人说过。
她拿了一罐,一同结帐,抱着出去。
五彩斑斓的玻璃纸飘到脚边,她剥开一粒,放入口中,立即皱起眉——太甜了,甜得发腻,好似能引来蚂蚁。
咬着水果糖,钻到狭小的厨房里,开始煲汤,加入各种食肆,放在火炉上,用慢火煲六个钟,煮得细滑如绵,香气馥郁。如以前那样,花许多时间料理自己的胃。
打开自己的电子信箱,果不其然,有人已经紧跟着追了过来。在追踪人的本事上,很少有人能与她的编辑多米匹敌。
你在哪里——
最新未读邮件主题长长地追了七八个问号。这是多米最为常见的说话方式,开始对话的第一句,似汹涌的浪水,先狠狠地抛过来,打得人蒙头转向,可轻易骗得需要的答案。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慢慢打出几个字送过去。
一个能够看得到太阳的地方。
视线轻轻扫过贴了几层的黑色墨纸后又挂了几层的厚绒布的大窗户,那层层叠叠的黑色中央,似乎永远溢着一个明亮的光圈。
她早先的预期并没有错误。
下一封回件立即到了。多米叫她打开ICQ,几近命令。
滴滴滴滴——你几时能回来?
不紧要。
滴滴滴滴——那告诉我你在哪里,我去见你。
最好不要。她笑着拒绝。
滴滴滴滴——假若文稿有问题,我需要找你润色呢?多米振振有辞。
丢垃圾站再快不过。
桌子上的咖啡机唧地尖叫起来,她飞快地敲了几下键盘:我要下了!
衣纹,等等!
不行,多米,我要下了。说罢已站起身,对话器上文字的显示速度却远快过她的,点鼠标的右手滞在半空,水哨声越发尖锐,直至都能听到水气顶着玻璃容器,绷紧时发出的吱嘎声。
他找过你。
她瞪着那四个字,笑容渐渐冷却下去。
多米迟疑了一会儿,艰难地问出口:你——当真要这样?
多米,别插手这事。口气疏淡,仍然有礼,却已经是轻轻的告警。
事情发生,你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离开,也永不试图做出挽留——她的编辑像是一个能预测世事的灵媒:你只是躲起来,任何人也不能找不到,终有一天,你会后悔。
咖啡机高亢的尖鸣声刺得耳膜涨痛,听不到什么,她慢慢坐回椅子中,反倒轻松下来。
你觉得我应当如何?她轻轻问她。
至少,听听他的解释,如他未能说服你,再离开不迟。
不,多米,你不是我,所以你永远都不能代替我回答什么。
一个人永远都无法获知别人的真正想法,她们都是被蒙昧的、无助的人。她害怕无助;家中一扇窗的插鞘松脱,暴雨狂作的半夜里她踮着脚,膝盖抵着墙壁,不及窗高。双手试图拉紧,拉紧,却冉冉拉不住,被风打出去咻咻作响。
她一边抽噎,满手冰冷的雨水,至今记得那种惊慌与无助。
康尤德就如同此,她全然失控,那一刹那的失措。
此后,他求她原谅。
她叫他滚。
简单木台,金属的高脚圆凳,高脚靠背椅,她身后有一整面墙是用颜料泼洒而成,图象吊轨,不明真意——阴郁而脏的小酒馆。
姣红裙子,黑色网眼袜,YSL彩缎面料晚装鞋,像当初那群行为艺术人丢墙的油漆捅失了准,明红亮蓝,伧俗得令人直皱眉头——她敢保证,此刻即便是康尤德站到这里,也绝认不出,面前这个打扮有如跟拉斯维加斯大篷车歌舞女郎的女人是自己。
口中哼着单调的歌,饮一点点酒,疏懒从容,竟有人上前搭讪。
她不停止唱歌,不随便应和,也不轻易动声色,他们都是肮脏的小骗子,悒郁,空虚,蜥蜴一样机警,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会说谎话。
素不相识的人,就是这样,站在千米之外,半真不假地相互慰藉。
不知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