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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钟朗 ...


  •   天色已晚,慧灵寺是尼姑庵,家主不能夜宿,产妇也不宜搬动,便派了侍女婆子,带上补品衣物等前去伺候,没想到二更天时,夏夫人睡得迷迷糊糊,翻身竟下血成片,用手一探,被褥都湿透了,双腿一动,更如泉涌,忙喊来木心,“木心,快……叫淳娘子!”

      木心一个激灵,从榻上一弹而起,披着衣服点燃油灯起来,看到那情形,两眼一抹黑,嘴唇磕磕绊绊道:“王、王……”

      “还愣着做什么?”

      “奴婢这就去,”木心回过神来,套上袍子往外间跑,叫醒几个还在睡觉的侍女婆子,接着拔腿出了禅房。

      若淳不到片刻就拎着药箱脚下生风赶了过来,只见窗屉里面灯火通明,比丘尼道:“淳娘子来了。”

      她打了门帘进去,见夏夫人色如金箔地卧在暖炕上,侍女婆子有的端着血水,有的抱起血污的褥子往外走。

      她屏住呼吸,慢慢挪到她身侧坐下,拿出脉枕给她把脉,夏夫人感知她指尖微凉,伸出另一只手反握住她,扯起嘴角笑了笑,“抱歉,又得麻烦你了。”

      她温婉一笑,“夫人不必客气。”

      脉象轻取不应,往来艰涩,主阳虚而气滞血瘀。

      “您可还有哪些不适吗?”

      夏夫人把手往下摸,摸到下腹部的地方停了下来,“这里有些痛,还有下面也有点……”

      产后子宫还得收缩,前几天还是会有阵痛的,她伸出双手往下腹摁压下去,夏夫人咬着唇弓起身来,她收回手,眉心微拧道,“是怎么个痛法?”

      夏夫人哎了一声,“断断续续,像槌子使劲捶下去似的,腰也有些疼……”

      “夫人晚膳用的什么?”

      夏夫人洋洋洒洒说了一堆,“黄芪当归黄鳝汤、八宝饭、海参炖鸡煲……”

      若淳一听便知晓原因,起身退到桌边,拿出纸笔开方子,边写边道,“夫人根基虽然健壮,可毕竟人近中年,产后失了阳气,加上子宫也有些受损,一时大补,身子受不住,头几日应当清淡饮食,慢慢酌量进补为好。”

      说着,那张纸上已经写下药方,当归、白鸡冠花、白芍各一两,木香三钱,熟地、香附、人参、阿胶各五钱,侧柏叶、蒲黄各六钱。

      当归、人参、阿胶等名贵药材倒是从府上带了不少,可还差几味药,深更半夜的又是在山上,要找齐还得费上几个时辰。

      一个婆子接过她的纸道,“奴婢这就去抓药。”

      没想到不过两柱香的时间,神通广大的婆子已经弄来了药材,殷切地看着她道,“淳娘子,这药怎么个煎法?”

      若淳瞠目结舌,心下猜测夏夫人绝非等闲之辈,半晌才回过神道,“上为末,每服二钱,空心米饮调下。”

      于是侍女们研药的研药,煮米粥的煮米粥,过了两刻钟,一碗雾气腾腾的米汤并上药末端了过来,晾凉了些,把粉末调入米汤服侍着夏夫人服下,过了三更,血渐渐缓和了下去。

      夏夫人见若淳巴掌大的脸黯然无光,眼下又是淡淡的一片青影,内心愧疚不已,直拉着她的手道,“好孩子,难为你了,你和念娘子不肯收我的银子,这会儿我也不知道送什么谢礼为好,人家说生孩子是阎王殿里走一遭,你一日内救了我两命,我该怎么报答你呢?”

      她们并没有收下银子,但她也不后悔。

      “夫人言重,我既然从医,治病救人就是我的使命。”她瓮声瓮气地说着,突然想起前世,她一心专研医理,把救治病人当做使命,可却因莫须有的罪名,被怒火中烧的官家挥刀砍下脑袋。

      而这世她出身不幸,却也不想失了初心。

      想到这,她眼眶里瞬间凝聚了豆大的泪珠,长睫一动,就坠了下来。她赶紧抽出手绢掖了掖淌到双颊的泪。

      原本就生得七分颜色,哭起来梨花带雨,更显得娴雅娟秀。

      夏夫人心下一软,摸摸她的头道,“你有心事,不妨说说,兴许我能帮你呢?”

      若淳哭了片刻,觉得不该把坏情绪传给一个产妇,渐次止住了泪,“是夫人待我好,我一时想起我阿耶阿娘了。”

      她想起的当然是远在建京的双亲,重生以来,她没有一日不记挂着他们的,担心他们得知她的死讯,痛极伤身。

      她父亲沈怀风是太医院使,因救治先帝有功,先帝许他三代承袭,可父亲没有儿子,是以她从小被灌输医理,长大后自然而然入太医院当值。

      父母只有她这一个女儿,没有了她尽孝,该如何度过晚年?

      夏夫人又说,“你爷娘送你来修行,用心良苦,好在你还有志同道合的姐妹,也不算难熬。”

      若淳勉强弯了弯唇,她从没一刻把自己当成木家的女儿。只是她羽翼未丰,除了暂时她还没办法上京寻亲罢了,待她有了翱翔的能力,定与木家断得干干净净!

      夏夫人拉过她的手,亲切道,“家下带了两盒花胶来,你拿去和念娘子分了,这个炖鸡汤最滋补养颜,特别是你,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多补些才长得高。”

      若淳推辞一番,这才点头接受,怕打扰夏夫人休息,她也便告辞了出来。

      翌日晌午若淳吃罢饭,想再去探望一下夏夫人,刚踏入院门,见成玉坐在石墩上飞针走线,便拿帕子掩唇,扑哧一笑,走近了歪着头问,“妹妹在绣什么?”

      成玉有着圆润的脸庞,像年画里的娃娃,眼睛不大,站起来更是眯成一条直线,看到她忙搁下手上的绣活道,“淳娘子,你可算来了,夫人才刚还提起你呢。你快进去吧,我们……老爷也来了。”

      若淳点点头哦了一声,心思微转,目光在红布上打量了一圈,笑了笑道,“妹妹这绣活真精细,这是虎头帽吧?”

      成玉笑盈盈道是,不好意思地把笸箩往身后藏,“淳娘子说笑了,我这绣功……也就是个三脚猫功夫。”

      “妹妹管这叫三脚猫功夫,我却是连三脚猫功夫都比不过了,”她说道贴着成玉身侧坐下来,状似无意道,“才刚妹妹说你们家老爷来了,不知他是什么来历,我该如何称呼?”

      成玉眼神闪烁,避重就轻道,“我们老爷姓兰,从前是个武将,后来伤了腿脚,便隐退了,现如今诸事不管,是……大郎掌家。”

      说到大郎时,她顿了顿,脸上竟红了半边。

      若淳并不想窥探她的心思,知她有所隐瞒,仍起身道谢,“妹妹忙吧,我去看看夫人。”

      言罢朝她轻微颔首,莲步轻移来到门边轻叩,须臾,侍女把门开了一道缝,探头往外瞅一眼,一见是她忙转过头高喊,“夫人,淳娘子来了!”

      说完打开门,含笑着请她进来。

      若淳边走边问侍女,“夫人今日身子好些了吗?”

      侍女回着话将她请到隔扇后,“淳娘子,请吧。”

      若淳迈入内间,见夏夫人卧在暖炕上,穿锱色襕衫的中年男子抱着裹着襁褓的婴孩坐在她身侧,五官浓眉朗目,一口络腮大胡修得干净磊落。

      她上前轻移两步,道一声夫人,目光转了转,又怯怯地后退了些许。

      夏夫人招手叫她上跟前来,“不用怕,这是夫主,姓兰,别看他长得一脸凶相,人倒是好的。”

      兰老爷立马给了夏夫人一个眼刀,夏夫人宛若未闻地撇撇嘴,兰老爷嘴唇微动,似要反驳,可因外人在,到底忍了下来。

      若淳却一一看在眼里,她屈身微微对着兰老爷一福道,“老爷万福。”

      兰老爷笑着伸出一只手,隔空做了个虚扶的手势,“快快免礼,早上听闻夫人昨天历经九死一生,全靠你出手相救,你是我们家的恩人,别拘着,请坐吧。”

      说完那只手又比向一旁的杌子。

      若淳大方道谢后便坐了下来,询问夏夫人身体,又问侍女夏夫人早午餐吃的什么、用了多少云云。

      夏夫人听她谈吐大方,倏地想起朝时,念娘子过来探望她,提起她的出身遭遇,她干脆打破砂锅问到底,她则忿忿地说了前因后果。

      越听,她越隆起眉心,要不是伤口处还痛着,她恨不得跟着痛骂一场!

      所以再次看到她时又发觉出她不一样的美,生得纤柔,却不是朵只会依附他人才能生存的菟丝花,她愈发坚韧隐忍,愈发叫人心疼。

      毕竟是与自己有缘分的人,既然让她知道了,她便无法坐视不管。

      谈了片刻,夏夫人说,“小郎还没取名呢,你帮忙取个吧。”

      若淳吃惊地张大嘴巴,摆手不迭道,“使不得,取名事关重大,老爷夫人在这呢,哪里能轮到我一个不知名号的外人取名……”

      谁知兰老爷却笑言道,“使得,我方才与夫人相商,你是我们家的恩人,是该让你赐名。”

      兰老爷不端架子,她忖度片刻,捏紧了指尖冷静下来,慢悠悠道,“老爷言重,既然您与夫人相商过,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我才疏学浅,取得不好,用与不用还在于您。”

      兰老爷道,“你尽管说。”

      若淳又问:“不知小郎君是什么字辈?”

      “玉字辈,”夏夫人接口道,“大郎叫兰琢。”

      “兰琢?”若淳怔怔地重复了一遍,兰琢二字在舌尖轻微打转着,像清泉流响似的。

      她乍然想起方才成玉提起大郎时,脸颊浮动着不自然的红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想必是人如其名吧。

      半晌她夸赞道,“真是个好名字。”

      她起身缓缓踱步,玉字辈有太多好而不俗的字,忽地灵光乍现,她迅速转过身道,“珩璜锵鸣,笾豆丰洁。兰珩……如何?”

      “兰珩,雅而不俗,不错,”兰老爷点头道,继而侧过脸瞟一眼夏夫人,“夫人以为呢?”

      夏夫人绞着手帕回他一眼,“老爷都觉得好,我又怎会有意见。”

      兰老爷低头看着怀中的婴孩,伸出手指逗弄他的肉肉的双下巴,“珩哥儿,你听到没……”

      珩哥儿半醉半醒,嘴角微扯,双腿一蹬,兰老爷立即喜笑颜开地一拍大腿道好,“珩哥儿也喜欢!”

      说道便让奶嬷嬷抱去睡了,若淳不便叨扰太久,也就跟着辞了出来。

      她攒起秀眉,心里揣测起兰家的来头,本朝律法规定严苛,光看夫人的随从,少说也得是个超品伯爵夫人,再看兰家老爷,更有一股雍容气度。

      莫非是位伯爷,或者往大胆了猜,是……侯爷?公爷?

      她摇摇头,一时琢磨不透。

      回到禅房午寝片刻,便又在榕树下支起桌案义诊。

      一下午只接诊了两人,日头便渐渐开始西斜起来,若淳揉揉肩膀,低头开始收拾东西,正欲把手伸向脉枕时,蓦然一只瘦长有劲的手轻轻地搭扣在脉枕上,她愕然抬眼一看,只见一个眉宇俊朗的少年,歪着脑袋对她笑了笑。

      “钟家哥哥怎么来了……”她顿了顿,僵硬地扯扯嘴角道。

      少年仰头长吁道,“不日就要秋闱,我娘非要带我来拜佛。”

      她点头哦了一声,身子不动声色地往后仰了仰,试图拉进两人的距离,结果自然撞进了少年人的眼里。

      “我娘去添香油求签了,”少年声线朗逸,见她略一动弹,便勾着深邃的大眼直盯着她看,“淳妹妹这些日子怎么对我疏远了,是不是我娘说了什么?她是个农妇,又是独自拉扯我长大,你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

      少年叫钟朗,与木家为邻,若淳寻死不成刚醒时,他几次托樊婶子带了些东西来看她,又从中夹杂着几封情意绵绵的信,若淳听樊婶子说他们情投意合后,一股脑便把他的东西和信件托樊婶子还给他了。

      后来伤愈,她倒是见过他几回,可也不远不近地敷衍着,一来自己并未对他有男女之情,二来听说他有个刻薄的寡母,自己身在火坑里,断然不可能主动跳入另一个火坑。

      “钟家哥哥此话谬矣,你娘是个什么样的人,与我不相干,你也无须向我解释,”她垂眸把东西一个个收回药箱里,漠然道,“我说过,自从伤了脑子,很多事都不记得,您的心意我是要辜负了,还请您及早抽身。”

      钟朗瞪圆了眼,犹如当头霹雳,双手撑在桌上皱着眉头追问道,“是不是我做了什么惹妹妹生气了,你好歹说出来让我省的?”

      若淳扬起下巴,灿若春华的杏仁眼平静无波地对着他深情的眼,刻意放缓语调道,“没什么,只是我对您没有男女之情。祝愿钟家哥哥蟾宫折桂,前程似锦,您回吧,还请您别把我义诊之事告诉我家人,我感激不尽。”

      说完背起药箱往回走,钟朗只感觉眼前一片漆黑,身体摆了摆,失神地凝视着她的背影,忽地自嘲地笑起来。

      那厢钟婶子刚求签返回,迎头碰见以纱蒙面的女子,那女子眸中闪过一丝惊讶,稍微颔首却不作停留,便与她错身而过,径自绕过大殿,往夹道走去。

      钟婶子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这人眼熟,便跟着转过头看了一眼,直到少女单薄的身影消失不见,她才一拍脑袋,自言自语道,“哟,这不是老木家的闺女吗?”

      回头发现儿子怔怔地望向空无一人的夹道,仿佛失了魂般,她暗道,“不好!”

      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到了钟朗面前,伸出手在他眼前挥动,蹙着眉,神色担忧道,“朗哥儿、朗哥儿……”

      钟朗双目失焦,宛若未闻。

      钟婶子纸一般的薄唇立刻抿成一道直线,刀子似的眼神刮着夹道的方向,锐声道,“勾栏娼妇生的狐妖媚子,小小年纪把我儿的魂给勾走了,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哦……”

      钟朗这才回过神,脸色微变道,“娘,你胡说什么?”

      钟婶子气得浑身发抖,胸口霎时堵得喘不过气来,她深吸一口气,抚了抚心口这才缓和下来:“我含辛茹苦养了十八年的好儿子,娘就盼你早日入仕,你可不能在这个紧要关头失去理智啊,读书要紧……等你入了仕,还愁找不到好姑娘么,娘话是难听了点,可也是为了你好……”

      钟朗憎烦母亲目光短浅、尖酸刻薄的嘴脸,可毕竟她是养育自己成人的寡母,他深知她一路以来的不易。

      他拳头攥得发疼,到了嘴边的话还是咽了下去,改口道,“儿省的娘的不易,只是娘也是女人,怎么会不知姑娘名声重要?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钟婶子撇撇嘴应了下来,钟朗看了看,潸然地瞥开眼,深深地叹了口气。

      母子二人回到家里,钟婶子一连几日辗转反侧,钟朗也魂不归心,差点误了赴考,好容易熬到了秋闱,钟婶子到底忍不住找上了顾夫人,把那日钟朗与若淳相会的事说了,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箩筐,把顾夫人说得火冒三丈。

      “对了,那日我去上香,听香客说近来慧灵寺有个蒙面的修行娘子,专门给路过之人义诊,因这娘子医术高明,有不少人慕名而来,我是没有亲眼目睹,不过那日我倒是与淳姐儿碰了个头,她背着个药箱,还蒙着面纱,要不是她对我点了个头,我还没认出来呢?”钟婶子说着,余光观察顾夫人的神色,见她的薄唇止不住的抿起来,心里暗笑着,默默地低下头去假装抠着指甲。

      那日她见到若淳装扮古怪,心里便有些狐疑,稍一扫听,果然是那个香客口中的女郎中。

      顾夫人拧起细长的眉,眼仁差点掉了出来,“你此话当真?”

      “怎么会有假,朗哥儿那日回来,七魂丢了三魄,关门在家不吃不喝的,差点忘了去考试。”钟婶子叹了一声道。

      顾夫人暗道,这小娘子不哼不哈的,竟做出这等事来,莫非是生了异心,想筹划起自己后半生来?

      当下与钟婶子敷衍了几句,便送走了钟婶子,晚上夫妻二人商量起对策,决定先将她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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