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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天下无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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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光沉郁,像夜幕下平静的海面,暗藏着波涛汹涌。
裴二娘子欣喜地唤他:“夫君!”
窦硷的目光移到她身上,抿了抿唇,似在克制,终于平静道:“我到了地府,来到了望乡台,见到了翠莲,她抱着我的儿子……”
裴二娘子心惊,上前扶窦硷坐好,窦硷的话也更清晰了起来,他说:“翠莲的眼睛瞎了,说是用双眼跟阎王交换不去轮回,在望乡台等我,她靠气息认出了我,还很惊讶,她以为还要等很久……”
窦硷垂首,一手抵住额头,痛苦道:“她跟我说,将军,这里现在还不是我该来的地方,她在望乡台,见许多鬼魂哭诉,说魏帝昏庸暴虐,好大喜功,他们生前过得好惨,她说,我是堂堂七尺男儿,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做……”
窦硷胸中压抑着低鸣,震颤着起伏,他双手攥拳,咬牙,眼泪盈眶,悲伤道:“我跟她说,我想去一个和平安宁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她说,我怎能做一个懦夫呢?她在地府中,听鬼魂说了,我已再娶,人间还有妻子等着我,我怎能……怎能逃避呢?”
窦硷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他哭道:“翠莲说,自己福薄,能跟我做一回夫妻已经足够了,我不能在地府留恋太久,否则就再回不去了,翠莲……”
窦硷痛苦地捶胸,泣道:“她为了我,抱着孩子走向了奈何桥,喝下孟婆汤,就跳了轮回井……”
裴二娘子在窦硷身边一下下抚窦硷的背,给他顺气。
窦硷侧目,擦了一把脸上的涕泪,难过道:“来世,她不会记得我了,她走得干干净净,要我也心无挂碍,一往直前……我、我亲眼看着翠莲和我的儿子跳了轮回井……”
窦硷嚎啕大哭,许久,呜咽不已。
龙女和裴谦华俱是沉默。裴二娘子也是唏嘘感慨,叹道:“夫君,你重情重义,是铁铮铮的男儿好汉,今日地府走一遭,见到了翠莲姐姐和爱子,更应该听翠莲姐姐的,振作起来,为百姓谋福祉,不然,岂不是辜负了翠莲姐姐的一片苦心?”
窦硷本是在哭,听裴二娘子这样说,睁开了眼睛,也渐渐恢复清明,他警醒道:“不错,自魏帝颁布诏书俢长城、驰道和大运河以来,我在地府的短短时光,就见鬼魂多了一倍还多,有被山岩砸死的,有在河中溺死的,有活活累死的,有逃走被抓住鞭挞致死的,种种死相凄惨,简直惨不忍睹啊!”
窦硷镇静了片刻,道:“我旧部被魏帝安置在全国各处,魏帝尤其担心楚地叛乱,怕我据楚而反,故不敢把我亲卫放在楚地,他们最强悍,他也安插在他眼皮底下……”
裴谦华已经知道窦硷在想什么,龙女模模糊糊也猜到了二三。
“不可!”龙女下意识脱口而出。
裴谦华叹道:“阿宁,你已是我的妻子,现在还想袒护那个暴君、昏君吗?”
龙女忧虑地望望裴谦华,又望望窦硷,忧心道:“太危险了!我不是袒护他,是担心你们,万一被发现,失败了……”
裴谦华摇头道:“阿宁,他甚爱重你,就算我们失败了,你也会安然无恙的!”
“我不是忧心我自己!”龙女急道,“我不怕被牵连,我是说,你们这样做,实在是……”
窦硷从木床上下地,拍拍龙女的肩膀,道:“实在是怎样?宁妹,你大哥我走来,你还不知道吗?哪次不是脑袋挂在裤腰上?要是怕死,怕危险,怎会有今天?你想说什么?对,我们要谋反,大逆不道,铤而走险,那又如何?这天,是老天爷的天,是老百姓的天,不是他江济明的天!他倒行逆施,枉顾国计民生,早已天怒人怨!我告诉你,我窦硷,不怕他!老百姓活不下去了,要造反,你大哥不为老百姓站出来,就是白活了这一趟!”
龙女的话在喉咙里又咽下去了,她要怎么告诉他,江济明是天上的太子殿下呢?他的父亲是天帝,母亲是天后,他的父亲和母亲怎会允许孩子的天下被推翻呢?窦硷和裴谦华想的是替天行道,做的却要逆天而行了!
龙女权衡道:“你们不会赢的!你们反抗他,最后只有死路一条!”
窦硷道:“宁妹,你大哥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我不怕死,何况是为了老百姓能活下去,大丈夫一条命,有何可惜?”
裴谦华轻轻揽过龙女的肩膀,亦道:“阿宁,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们失败了,亦会有更多的人前仆后继涌上来,他不会一直作威作福的,他不能一直鱼肉百姓,残害无辜!”
龙女叹息了一声,道:“你们与他作对,是与二十八星宿,与三十六天罡作对,他是天道选定的下任继承人,是与天道作对啊!”
此时天已经黑了,裴二娘子点燃烛火。裴谦华拉住龙女走出茅草屋,天上星辰闪烁。
裴谦华定定道:“二十八星宿知道他这样,不会支持他;三十六天罡知道他这样,也会反对他。他是天道定的,天道也会废弃他。”
龙女道:“我不信。”
裴谦华抬手,道:“你随我的目光看去,若应起兵,二十八星宿皆回眸,你可见火流星贯苍穹扫轩辕大星。”
龙女顺着裴谦华的手看去,一颗绿色的彗星划过天际,彗尾扫过轩辕大星。
“是天垂象吗?”龙女有些发痴,她所信服的太子哥哥的统治,上天也认为是时候终止了吗?
平城起火了,江济明站在宫城的城楼上,可见四处火光冲天。
老太监走来,忧切道:“陛下,窦硷没有死,他召集余部攻入郭城,很快就要打到皇城了!”
江济明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老太监焦心:“陛下,皇宫里已经乱套了,宫人们都在想逃命,已经管不了了!”
江济明没有言语。
老太监垂泪道:“陛下,奴打小看着您长大的,后宫有条密道直通城外,您跟老奴来,老奴为您开路……”
江济明摇了摇头,道:“你走吧。”
老太监不舍:“陛下,奴生是皇家的人,死是皇家的鬼,您不走,老奴也不走。”
江济明低头闭目,似挣扎了片刻,依旧摇了摇头:“他们攻入皇城,要掌控皇城,也需要知根知底的人,你留下来,对他们有用,不是必死。”
老太监叹息了一声,道:“陛下,奴这么多年了,一把老骨头早该散了,陛下若一心求死,奴也不是苟且求生的人。”
江济明点了点头,回首看了看这个老奴,满面皱纹,满头白发,老了,的确老了,连背都弓起来了。
他走下城楼,一步步来到平日上朝的大殿。大殿里留下的是他最后的心腹暗卫。
突然有一人拔刀刺向他,江济明侧身,刀尖扎入他的左肩胛骨,钝痛。下一刹那,其他的暗卫冲上来,把这人降服,要杀他,被江济明阻止了。
江济明对老太监道:“取一壶老酒来。”
老太监称诺退下。
暗卫以为江济明要审问刺杀的人。江济明却兴致寥寥,他坐在殿阶上,下令打开殿门,就像等待什么一样。
很快,老酒送来了。江济明以目示意,放在他身侧的台阶上。
皇城也起了火,在茫茫夜色中,从殿门看去是滚滚浓烟。
快要天亮的时候,窦硷率兵到了殿门外,他身上的铠甲已被血浸染,长刀上也滴着血滴。
他大无畏地踏步进来,周边暗卫都被他的一身杀气所震慑,好一会儿,才拿刀站在江济明身前。江济明挥了挥手,暗卫犹疑着退下。
江济明极度镇定,他道:“宁宁呢?”
窦硷并不意外,他摘下头上盔甲,对身侧的将士道:“请云安郡主。”
江济明笑了笑,云安郡主还是他册封的。
天亮了。龙女一袭暗金黑袍走了进来。裴谦华在她身后,不远不近两三步的距离。
“时至今日,陛下还有何话可说?”窦硷拱手,面上却没有了恭敬的神情。
江济明摇摇头,目光只停留在龙女身上,他开口,问道:“宁宁,近日安好?”
龙女垂首,行了万福礼,道:“陛下,宁宁一直很好。”
“是么?”江济明淡淡笑了笑,就像话家常一样,“你和我的孩子送出宫了,乳母照顾他,在你曾经生活过的桃源小筑,你想去看他,随时都可以。”
龙女神情凄恻,她望向江济明,高贵的天帝之子,也会在人间落得如此穷途末路的景象吗?
江济明打开壶盖,将一瓶药倒入酒壶中。
龙女不认识那个瓶子,却觉得有点眼熟,像曾经给自己上金疮药的那个瓶子。
江济明晃了晃壶身,往酒杯里倒了一杯,举起,洒在了眼前的玉阶下。
他诚恳道:“朕走到今时今日,是朕之过,非天下人之过。这一杯,敬天下人,恕天下无罪!”
他又倒了一杯,洒在了玉阶下,道:“自魏国开国二百三十七载,今日终结在朕的手里,这一杯,敬魏国列祖列宗,朕愧对他们,死后无颜。”
他倒了第三杯,才对龙女道:“宁宁,从来我有两瓶药随身,一瓶金疮药,护身,你见过;一瓶鹤顶红,是毒药,刚才你也见到了。”
他一口饮尽毒酒,道:“宁宁,吾爱,永别。”
江济明吐血,倒地,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