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妖》九方莲

8、似曾相识

　　“拿过来。”
　　绯衣少年就这么冷冷淡淡地说了一句。

　　郑荀觉得哪里不对劲。

　　至少，两个素未谋面的人第一次在这种情况下遇见，不该是这样的。

　　可是听对方的语气，总让他有一种朦胧模糊的熟悉。

　　野兔听见声音，毛茸茸的身子瑟瑟发抖，使劲往郑荀怀里钻。

　　郑荀回过神来，轻轻顺了顺野兔炸毛的脑袋。

　　他斟酌半天，开口问：“我们……可曾见过？”

　　就在他以为不会得到回答的时候，终于听到了对方的声音。

　　“不曾。”

　　对方神情依旧没什么变化，让郑荀觉得，好像在他眼里，一棵树，一只兔子，一个人，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区别。

　　真是个怪人。

　　但他竟然更觉得有一种诡异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露出一个十分友好的笑容，意犹未尽地将兔子递了过去。

　　哪知野兔用爪子牢牢勾住他的衣裳，就是不肯放。

　　郑荀也无奈，野兔知道自己一松爪就会被逮回去，要命的事，能随便放吗？求生欲谁没有啊？

　　就在这磨磨唧唧的时候，绯衣少年终于露出一个冷冰冰的眼神，郑荀心里还有些许激动，不过他没敢表现出来。

　　这不就对了吗？

　　他就说刚刚哪里不对劲，这才像个人嘛，又不是棵树，人怎么会没有情绪呢？

　　郑荀将兔子递过去，衣袖还被前爪勾着。

　　“你看，不是我不给你，是它不肯放。”

　　绯衣少年看他一眼，上前来捏住了野兔的后颈。

　　野兔立刻抖如筛糠，毛都炸起来了，却安分地不敢乱蹬。

　　郑荀十分好奇。
　　“它在你手上怎么也不挣扎一下？”

　　少年墨玉般的双眸洇染出微赤。

　　野兔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缩成一团，长耳紧紧贴在背上，也不敢立起来。

　　他的目光从野兔转移到了郑荀身上。
　　“你想知道？”

　　郑荀从这语气里听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他能察觉到这是一种警告。

　　于是他果断摇头。

　　“不不不，你误会了，人家不都说，知道的越多，死得就越快，我哪能自己找死呢？”

　　绯衣少年又看了他一眼，难得对他露出了一个还算友善的眼神，没有了之前冷冰冰的感觉。

　　“你倒有自知之明。可惜这个东西没有。”

　　话音刚落，野兔毛又炸了炸，现在膨成了一团球。

　　郑荀莫名觉得脊背一寒，正欲再问，绯衣少年却转身准备走了。

　　郑荀心中生起遗憾，眼看着那少年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清冷的双眸此刻多了几丝说不来的情绪。

　　他正疑惑，就听对方淡淡开口问。
　　“现在是何年？”

　　郑荀看着那双眼睛，望着望着就出了神。

　　此人不是桃源谷的人，但却对这里丝毫不陌生，完全不像是迷路过来的，那么他的来历就令人怀疑了。

　　良久没听到回答，又见郑荀盯着自己，像是要瞅出朵花来，少年再次冷冰冰地开口。

　　“我在问你话。”

　　郑荀回过神，对他笑道：“稍安勿躁，我是在想，你问的‘年’是什么年？而且，我若回答了你的问题，以示友好，你也回答我的问题，意下如何？”

　　少年目光沉了沉，片刻后，轻轻颔首，算是同意了他的说法。

　　“你姓甚名谁从何而来又缘何来此？”

　　“一个问题？”

　　郑荀朝他笑得灿烂，装作没看见那双眸中的不悦。

　　“你也可以多问我两个，我这个人向来是言而有信的。”

　　半天不见对方开口，可那两道视线却不容忽视。

　　郑荀抬头望天，遗憾道：“呦，瞧我都忘了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现在天色已晚，我要赶紧回家去了。咱们后会有期，改日再见。”

　　“慢着。”

　　郑荀会心一笑，转过身去的时候又恢复如常。

　　“怎么？”

　　“乘月。”他顿了顿又说，“多年前自京州寻亲而来。”

　　绯衣少年脸上不变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野兔瑟瑟发抖，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也不知是不是在看郑荀。

　　郑荀疑惑道：“那就奇怪了，你既然自京州而来，天子脚下，又怎会不知当今何年？你不会……是北国人吧？说来这北国离遥山也不算远。”

　　“信不信由你。”

　　“信，我当然信，我这个人向来善解人意，怎么会强人所难？你不说定有不说的理由。”

　　“你怕我是北国细作？”乘月压下心头的躁意，脸色又沉郁了几分。

　　郑荀看向他墨色的双眸，笑道：“哪个细作会问这样的问题？这都是些人尽皆知的事情，又不是什么秘密。就是不清楚……你为何一无所知了。”

　　“如今是永安十二年，一国之君明帝赵桀。”

　　话音落下，他明显察觉到对方的情绪低落了几分。

　　郑荀还以为自己说了什么过分的话，便问：“你怎么了？若是有什么事，可以说出来……”

　　乘月双眸微垂，站在那里像是融进了身后静谧的山林。

　　过了许久，乘月才看向他，那双墨玉眸又恢复了原本的冷淡，仿佛刚才都是他的错觉。

　　“我走了。”乘月看着他，像是猜准了他的心思，意味深长道，“这里一草一木皆可为耳目，你可要想清楚。”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是怕我跟踪你？”郑荀望过去，面露伤心，“我这么光明磊落，怎么会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呢？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见乘月不说话，郑荀又道：“虽然我这人，对美人总是宽容一些的，但我也不能容忍别人随意污蔑我，你也一样。”

　　对方似乎不想再与他废话，直接把野兔塞回他怀里。

　　“这东西给你，就当解答的酬劳。”

　　“哎……都这个时辰了你跑后山里干什么，很危险的。”郑荀抱着野兔，看他向后山坡走去，吓唬道，“据说有凶猛可怕的山魑，会吃人的那种，你可得小心点。”

　　乘月转过头，眼神有些微妙。

　　郑荀又提醒：“对了，我叫郑荀，若下次再见，我请你喝杏花酒！”

　　乘月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郑荀和野兔四目相对，野兔又挣扎了起来，这时郑荀才注意到，原来这只野兔的耳朵缺了一块，也不知是被什么咬掉了。

　　“蠢兔子，你走吧。今日我心情好，就不吃你了，以后见着人躲远点，耳朵缺了脑子可不能缺。”

　　郑荀看了看少年的背影，将野兔往地上一放，转身离开。

　　待郑荀下去时，陈锦文已经醒了，看见郑荀过来，急忙迎了上去。

　　“阿荀，你跑哪儿去了？到处都没看见你，可急死我了。”

　　“三犷，你说这话之前，先把口水印子擦干净，说不定我还会信你几分。”

　　陈锦文跟在郑荀身后，抬手擦了擦嘴，嘿嘿一笑。

　　“我这不是睡过头了吗？好歹咱也是兄弟，你就给我留点面子。”

　　郑荀看着他笑了两声。
　　“要不要我在你老爹面前夸一夸你？”

　　“那倒不用了。下次还有这好事记得叫上我，咱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看来你这酒劲还没过，刚才做的梦还没醒吧？没下次了，快走，再不走太阳落山，回去你老爹又得收拾你。”

　　两人顺山坡返回，身影绕进芦苇深处。
　　乘月站在山坡之上，神色在树影下晦暗不明。

　　待郑荀回到家中，已是夜幕将至。

　　郑湘听见脚步声，连忙掌灯走了过去。

　　郑荀这一天天喜欢往外跑的毛病到现在都没改过来，整天让人担心。

　　桃源谷里有个规矩，天黑了是不能往后山跑的。

　　虽说他们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过遥山有什么恶兽妖灵，但传言都是那么说的，总不会是空穴来风。

　　毕竟人的运气哪说得准？

　　偏偏郑荀不屑一顾，他说，井水不犯河水就好，书上都这么说的。

　　她问是哪本书？这下郑荀不说话了。

　　要是让阿姐知道《志怪杂谈》还被他藏在箱底，下一个知道的就是他爹了，他可舍不得。

　　郑湘常感叹，要是阿荀像小时候那样听话多好，小时候又乖巧又可爱，不过前提是不和陈家三小子出去疯跑的时候。

　　“阿荀回来了？”许云秀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郑荀接过灯应了一声，又笑着说：“阿姐别担心，我看下学时间早，跟三犷上山捉野味去了。”

　　郑湘看他两手空空，问：“野味呢？”

　　“跑了。”郑荀摸摸头，眨着眼，一脸无辜。

　　郑湘气笑了，催着郑荀去清理一下。

　　桌上放着一只小瓶子，瓶子里插着一截不长的藤枝，藤枝上的三片叶翠绿如新。

　　许云秀问：“这是什么树上的枝条？都过了这么久了，既不长根也不枯落，像刚从树上折下来一般，怪稀奇的。”

　　“不是阿荀拿回来的吗？”

　　郑荀咽了一口饭，摇了摇头。
　　“捡的，看着好看而已。”

　　两人都不理解，一截树枝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郑荀也说不明白。

　　只是当时心念一动，想捡就捡了。他甚至都不知道当时自己在睡着之前，什么时候折下的这一截树枝。

　　奇怪的是，看着这截枝条，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