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妖》九方莲

78、辞行

　　陈锦文被拦得没了脾气，独自一人站在入口处朝里面张望。

　　还是军营里好啊，哪像京州这般规矩繁多，麻烦死了。

　　他烦闷地叹口气，又向寻芳阁里看了一眼，这回好不容易看见花灯下走来一个人。

　　他准备好说辞上前去，希望对方能将玉牌借他一用。

　　“叨扰了，你……”

　　陈锦文颤颤悠悠指着对方半天说不出下文。

　　“你、你你……”他惊诧地睁大眼，退后几步，仰头仔细看了几遍上方的匾额，的确是是“寻芳阁”三字。

　　“阿荀……你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陈锦文难以置信，迟疑了半天才敢确认面前的人不是他看花了眼。

　　果然京州不是个好地方，想当初他多好一个兄弟，怎么就被这烟花柳巷迷了眼，真是糊涂啊！

　　陈锦文恨铁不成钢，痛心疾首地望着对方。

　　郑荀还以为是谁拦住了他，抬眼一看竟是三犷，他愣了片刻，随即惊喜不已。

　　今日他还特意去龙腾军经过的长街等人，没想到百姓太多，将路围得水泄不通，他根本看不见，只能作罢，打算明日再去将军府外询问一番，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了三犷。

　　郑荀一看三犷震惊的目光，再一琢磨三犷刚才说的话，便知道他误会了。

　　“你想什么呢？我是来找柳姑姑辞行的。”郑荀哭笑不得。

　　没想到他这一解释，更让陈锦文震惊不已，看着他的目光越来越奇怪了。

　　“你……你……唉！”你来就来，怎么还找一个能当你“姑姑”的人？

　　不过这话他实在说不出口。

　　“忘了跟你说，柳姑姑是钱爷爷多年前失散的女儿，如今是寻芳阁柳老板。”郑荀无奈道，“而且寻芳阁可不是你想象中的烟花柳巷，三犷，现在你明白了么？”

　　他就说他的好兄弟是不可能变成那种人的！

　　陈锦文终于放下心，像以前一样一把揽住对方的肩膀，高兴道：“明白明白，是我想岔了！”

　　“能不能借你这玉牌一用？”陈锦文愁眉苦脸，低声说，“小将军让我送公主回府，结果她跑这里面去了，我没这东西进不去。”

　　郑荀很是欣慰，他丝毫不意外三犷这么快就被提拔到小将军身边，毕竟三犷一向厉害。

　　他二话不说递了玉牌过去，打消了陈锦文的犹豫：“你进去找找，等你今日的事办完了，这几日有空都可以来国师府找我。”

　　陈锦文问：“你刚才说的辞行是什么意思？”

　　“我们要回遥山去了。”郑荀见他欲言又止，一手拍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你放心，在你来国师府找我履行约定之前，我不会不辞而别。”

　　“好，那你等我。”陈锦文踌躇片刻，捏紧玉牌走进了寻芳阁。

　　郑荀见他身影消失，脸上的笑意才淡下来，变成了一抹惆怅。

　　……

　　宫中夜宴，筹光交错，十分热闹。

　　但席间的楚弋却借着喝酒遮去了眸中沉思。

　　他就坐在新帝右侧，很轻易就能观察到新帝的神情。

　　新帝年岁不大，行事却沉稳，说话也滴水不漏。

　　就在刚才，赵琂趁着众人酒兴正酣，特意对他敬了一杯酒，说：“楚将军，朕与二皇姐关系也亲近，既然二皇姐叫你表哥，那你也是朕的表哥，朕年纪还小，便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陛下，臣担不起。”

　　哪想到赵琂仍不放弃，他本来年纪不大，说起话来也脆生生的，现在又带了些被拒绝的委屈，就让人有些心软。

　　“哪有什么担不担得起？”赵琂道，“大将军为我澧国守边城多年，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如今大将军殉国，朕十分痛心，明日早朝，朕会下旨追封大将军为定王，葬于皇陵，以祭朕之哀思。”

　　环视众人一圈，他脸上带笑，再次举杯，看向楚弋：“大将军一生都以保卫澧国为重任，朕也相信，表哥不会辜负大将军和澧国百姓的期望。”

　　楚弋的目光对上赵琂的眼睛，片刻后，终是一饮而尽。

　　反正他也早有打算，这客套话说不说也改变不了什么。

　　等宫宴接近尾声时，赵琬才姗姗来迟，不过她在曲廊上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她这个五弟，只有在先帝驾崩那天来过一趟宫中，其他时候都称病不出，连新帝登基都没有出现过。

　　此时他沉着眉，面色苍白。自从前些时候大雪过后，天气又恢复了暖意，现在不到冷的时候，他竟已经披上了大氅，整个人围在其中，更显羸弱。

　　赵琬问：“五弟，你这是要去哪儿？”

　　赵瑾道：“有些事去见陛下。”

　　赵琬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赵琂。

　　她实在想不出对方有什么事会选择在这个夜间寒凉的时辰入宫，尤其是身体孱弱的五弟。

　　赵瑾打断她的思绪，看了看回廊前方闪烁的灯火，说道：“二皇姐，失陪。”

　　他的身影消失在悠长的回廊中。

　　苒珠问：“公主，我们还去不去见陛下？”

　　赵琬摇摇头：“宴都散了，表哥他们应该也离开了，先去一趟将军府，免得那人一直傻等在寻芳阁外。”

　　赵瑾站在殿外拢了拢大氅，从殿里出来的薛岚对他一笑：“敏王殿下，请进。”

　　赵瑾踏过门槛，将大氅解下递给薛岚，偏头看向他：“怎么不见卫良？”

　　薛岚一顿，面上的笑收敛了，看起来有些难过：“常侍大人，他辞官了。”

　　赵瑾点点头，让他留在殿外，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

　　赵琂正坐在案桌前，见他进来，撂下手中的毛笔。

　　“五哥身体不好，容易生病，这夜深露重的是有何急事？”

　　赵瑾目光沉沉看向他：“一件你想了很久但却不知如何开口的事。”

　　闻言，赵琂神色一动，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他让萧怀带着侍从出去关上了门，这才将目光落在赵瑾脸上。

　　“不如五哥先说说看？”

　　“请陛下下旨，将连妃迁陵与先帝合葬，另，为连家正名定分。”赵瑾道，“若陛下应允，我愿放弃敏王身份，永不回京。”

　　赵琂眸光一闪。这显然是他在思索的事情，既然对方先提出来，那也正好省了事。

　　“既然五哥已下定决心，朕自然不会不应。”赵琂沉思片刻，又道，“朕明日正好一道下旨，念连太傅在世时劳苦功高，追封为文正公。五哥，你看如何？”

　　赵瑾微微垂下眸：“谢陛下。”

　　夜晚微风将檐下宫灯的流苏吹得轻轻摇晃，地下的灯影也不稳。

　　赵瑾接过薛岚手中的大氅披了上去，隔绝了外面的凉意。

　　“敏王殿下，您看着路慢走。”

　　薛岚觉得敏王殿下跟其他人说的不一样，这明明挺温和的，怎么让他们形容得那么可怕？

　　……

　　流霞馆雅间内酒香充盈，让人闻着都觉得像醉了一般。

　　郑荀看着眼前已经半醉的陈锦文，幽幽叹了口气。早知如此，他就不应该由着三犷喝这么多酒。

　　陈锦文抱着巴掌大的酒坛，伏在桌上呜呜哭了起来。

　　一边哭一边说：“阿荀，你知道吗？我去军营的目的除了大将军，还有一个就是因为大哥，我要去找他回来啊。”

　　“可我把军营里能问的人都问了个遍，就是没听到有关他的一丝消息。”

　　“他们说……他们说六年前边城也起了战事，那场战事和前段时间差不多，死了近千人。”

　　“六年前，正是大哥去参军的时候，你说……大哥是不是……我再也找不回他了……”

　　陈锦文这么高大一个人，此时伏在桌上缩起肩膀，看着十分可怜。

　　从小到大，郑荀从来没见三犷哭过，哪怕是连掉一滴泪也没有。

　　郑荀知道，现在任何安慰的话也无济于事，不如让他痛痛快快哭一场。

　　等陈锦文哭完，这醉意也差不多清醒了，现在心情倒是松泛了很多。

　　“阿荀，你……”陈锦文没有说出来后面的话，他知道阿荀报完了仇是一定会回遥山的，留在京州又有什么好？

　　“你帮我给我爹娘和阿姐捎句话，就说，陈锦文一定会闯出个名堂来，日后衣锦荣归，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好。”

　　他顿了顿，又拿出旁边放了好久的包裹递过去：“这些东西也帮我捎回去吧。”

　　包裹不大也轻，摸着里面只有几个小物件，还有些布料。

　　陈锦文挠挠头：“里面是我给他们带的礼物，还有青青的漂亮衣裳。我当初不是答应她了么，那我不能食言，现在不算不合时宜吧。”

　　郑荀笑道：“不算，自然不算。放心，我一定会帮你送到。”

　　……

　　离开京州的这一天，天色意外得好。

　　路旁开着一树木芙蓉，妃色的花瓣像朵云霞。那场大雪没将它冻死，反而让它愈显娇艳。

　　“五加，你真不和我们一起回去？”郑荀坐在马车外，手里握着竹鞭。

　　“等我不想待了自然会回去，你就别管了。”五加面色有些不自然，顿了顿又叮嘱道，“你记得千万不要在老桑面前说漏嘴，算了，你就别去找它们。”

　　裴恙苦着脸：“你们俩真是狠心，抛下我一个人在京州孤零零的。”

　　郑荀笑说：“你哪是孤零零的？不是还有国师大人？”

　　“那也是。行了，不多说了，你们一路保重。”裴恙叹了口气。

　　陈锦文道：“保重。”。

　　秋夕拉着郑湘的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阿湘姐姐，我舍不得你走……你就不能留在京州吗？”

　　她那天就看阿湘姐姐见了公子后脸色都变了，她很难不怀疑阿湘姐姐是因为公子才离开的。可她不敢问，万一公子和阿湘姐姐之间有仇怨，那她今后连去见阿湘姐姐的理由都没有了。

　　郑湘擦了擦她脸上的泪，柔声劝道：“秋夕，连羽不是知道我在哪里？若是你想我了，可以让他带你来明州七里镇。”

　　“那一言为定。”秋夕点点头，“阿湘姐姐，你可别忘了我呀。”

　　马车顺着来时的路离去，只是人的心境不同，便觉得风景也不一样了。

　　直到身后再也看不见人影，郑荀才察觉到突如其来的寂寥。

　　山川绵延，江河奔涌。

　　他以后恐怕再也看不到了。

　　“阿姐，我不认路，回去的时间恐怕要加长了。”郑荀笑了笑。虽然是这么说，但语气里没有丝毫对走错路产生的担忧。

　　郑湘探出头，一路经过的美景冲淡了离别的思绪。她索性坐在另一侧靠着，视线落在远处飘渺的云雾里。

　　“不怕，那就当做游山玩水了。”

　　郑荀望着远山，忽然觉得脑中轻声地嗡了几声，随之一阵眩晕突如其来，不过片刻后便消失不见，就像是他一瞬间产生了错觉。

　　他闭了闭眼睛又睁开，转着手里的竹鞭问：“阿姐，你以后可想过要做什么？”

　　“我？”郑湘脸上带了浅笑，“还没想好。你呢？”

　　郑荀仔细地想了想：“做个教书先生。”能教多久就教多久，也算完成了爹对他的期望。

　　……

　　“人都走了，你这府里冷清不少。”百里霁倚桌撑着脸，一只手拨弄着茶盏。

　　“事情已如你所愿，你还来澧国做什么？”江沅没抬眼，似乎不太想看见对面这个人。

　　然而对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态度，丝毫不在意，反而凑上来笑眯眯道：“你怎么每次看见我都要问这句话？”

　　他知道不会等来下文，便又自顾自接着说：“这回我来，本是想去探一探新帝，不过……他似乎有些不太想见到我。”

　　百里霁话语里带着一丝苦恼和无奈。

　　“罢了，总归是有萧怀在他身边，我也放心了，这下我那傻姐姐泉下有知，应该会安心了吧。”

　　他说完又将视线落在江沅脸上，露出一丝揶揄的笑意：“你这个国师留在这里恐怕也讨不到好了，跟去我北国？”

　　江沅淡淡看了他一眼：“我已跟昭元帝说了，三年之后我会离开澧国，回云镜洲。”

　　“为何是三年？”

　　“等一个人。”

　　“那你何必要回云镜洲？”百里霁叹了口气，“你也算半个北国人，更何况我还算是你同堂兄长，让你来北国做国师岂不是理所应当？更何况云镜洲早就……”

　　“家父早已与百里一脉断绝关系，独此一人，再无亲属。”江沅微微蹙眉，语气也变冷了。

　　百里霁摇头：“罢了罢了，就当我没说过刚才的话。”

　　云镜洲早就被毁了，又回去做什么？徒惹伤悲？

　　他看着江沅，不禁失笑。

　　这么多年了，他看清了太多人心，却从来都没看清眼前这个人。

　　算了，反正今后或许也不会再见了，看不看得清又有什么关系？还是他的温柔乡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