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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槐中妖 ...

  •   桑榆两树的树冠严丝合缝,漏不下一丝光线,十分阴凉。两树盘枝错节,紧密非常,只在树根处留下一人宽的缝隙。

      郑荀对这两颗树的印象相当深刻,石头旁围起来的杂草早已经枯死了,当时他只顾着往山下跑,都没仔细看看周围的模样,现在静下心来一看,这两棵树果然比其他普通树木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树下石头旁的车前子依旧夺目,似乎比上次他看见的,长得更大了些,也更加鲜活。

      这赤色车前还长得挺漂亮,能在这么大的树下存活也不容易。

      他蹲下去看车前子,转过头问:“它难道也是妖吗?比普通车前长得好看多了。”

      车前子此时晃了晃五片叶子,悠哉悠哉的。

      阿榆听见有人夸自家孩子就抑制不住高兴,它的语气十分骄傲。

      “那是自然,这可是我们乖乖乘月!”

      乘月:“……”

      郑荀目露惊讶,原来乘月竟然是这株赤色车前?

      阿榆很开心,它难得跟郑荀聊得来。

      没暴露身份之前它不能说话,如今都知道了,它这话匣子就关不住了。毕竟这是它家乘月第一个主动交的朋友,那可是意义非凡。

      况且它也很喜欢郑荀,看起来就是个善良可靠的好孩子。

      老桑一直沉默不语,它观察了郑荀半天,突然开口问:“你怎么会沾染上妖气?”

      这股妖气很陌生,既不是乘月的,也不是三叶和五加的,阿鸾那就更不可能了。难道是其他地方的妖?

      “前……前辈,”郑荀道,“这妖气应该是一个槐树精的。”

      他又叙述了昨夜那个离奇诡异的梦。

      老桑听罢,沉吟半天。

      “那槐树精也算是重情重义,可它不该越界去管那些是非。何况它害了人命,受天道谴噬也是难免的,若不是被那铜钉和符篆困住,早就灰飞烟灭了。它刻意将印记留在你身上,怕是觉得你能帮它一把,让它脱离困境。”

      可为何要找他帮忙呢?他又如何去帮?

      槐树长在周爷爷的院子里,既然是人家钉的铜钉,他又怎么会允许别人轻易拔下来呢?还有,周爷爷他到底知不知道铜镜里被困着的不仅有槐树精,还有他女儿的魂魄?

      郑荀长叹一声,若他不帮,那槐树精怕是要一直缠着他,他让脱离不了那个梦。

      于是郑荀瞒着钱昌,又去了那个小巷子。

      这次乘月也跟来了。郑荀本打算一个人去,结果乘月表明他只是对镇上的集市好奇,想去看看。

      郑荀一时心软,就成了现在这样。

      乘月跟在他身后沉默不语,一路上四处观望,好像从未见过镇上这热闹的模样。

      也是,他一个妖,一直在遥山,上哪儿去看这人间景色呢?

      郑荀叮嘱道:“跟紧我,可别走丢了。”

      乘月点了点头。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热闹的人群了。

      孩童的嬉戏声,商贩的叫卖声,混杂着食物的香气,一丝一丝地,都充满了平淡的烟火气。

      乘月嘴角带着笑,眼神却十分冷淡,完全不像是感兴趣的模样。

      郑荀双手提酒,这是他特意跑去买的。既然周簿好酒,投其所好说不定会容易一些。

      他停在那扇破旧的木门前,敲了敲门。

      门吱吱悠悠地开了,小黑又窜了出来。它热情地朝郑荀摇着尾巴,似乎完全忘记了上一次向郑荀扑咬的事情。

      直到它看见郑荀身后的乘月,才低声呜咽两声,安分地跑进院子,缩到那棵槐树底下去了。

      周簿依旧在石桌前下棋。

      似乎他除了下棋就没有其他事可做。

      见郑荀来,他好像一点也不意外,倒是盯着乘月多看了两眼,布满褶皱的脸皮耷拉着,也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周爷爷,晚辈又来叨扰了。”郑荀恭敬作揖,“这位是我的朋友。”

      “朋友?”周簿喉咙里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小子,这人可要看准了。”

      “我知道的。”郑荀不知他是不是看出乘月有什么不同来,这两句话说得意味深长。

      周簿耷下眼皮,又看向桌上的棋局。

      “你小子有什么事就直说。”

      郑荀看向乘月,见他正抬头定定地望着那面铜镜。

      “周爷爷,晚辈只是好奇,院中这棵槐树既然已无生气,为何还将它留着?”

      周簿捻棋子的手停了下来,混沌的眼珠在郑荀脸上转了转。

      “年轻人不要多管闲事。”周簿站起身慢悠悠朝屋里走去,“回去吧,酒留下。不该碰的不要乱碰。”

      他这个样子,像上次一样。一有人提起这棵槐树,他就进屋闭门拒谈,明显是在逃避。

      郑荀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忍不住道:“实不相瞒,您可知道树上铜镜里有人被困住了?”

      周簿身形一顿,慢慢转过身来,浑浊的右眼盯着他,耷拉的脸皮颤动了几下。

      “你想说什么?”

      郑荀恭恭敬敬地向他作了个揖,又直起身看着他,试探道:“铜镜里被困住的两位姑娘,其中一个是您已故的女儿吧?”

      话音刚落,院中槐树颤抖着枝叶,半黄不青的叶片落在了地上。

      小黑竖起耳朵,围着树绕了两圈,又朝槐树嚎叫,如同呜咽。

      周簿佝偻着颤抖了一下,他神色难辨,声音晦涩:“你是怎么知道的?”

      “……托梦。”

      周簿听到这两个字,身形轻微地晃了晃,他伸出干枯的右手颤颤巍巍扶着门缝进去,将门关了起来。

      虽然是白日,屋子里却黑乎乎的,冰凉阴冷,带着股淡淡的霉味。只有案桌上两支烛火燃烧着,映着周簿面色枯槁。

      他看着闪烁的烛火,嘴里喃喃道:“你和你娘还是不肯原谅我,杳杳啊,我是你爹!你们连托梦都不肯托给我了吗?”

      “你们是不是还在怪我?怪我不回来看你们?可我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们?你们怎么能怪我?我是为了你们……为了你们啊!”

      郑荀站在门外,闻到一股香烛特有的气味。

      这门许久不开,里面的人也没有要出来的迹象,他们总不可能一直在这里守着。

      他就知道,别人家里的事,他一个外人人家怎么会理会他?

      乘月站在铜镜前,将符篆掀开了一角,指尖传来轻微的刺痛。

      铜镜里浮现了一张女子的脸,是那个槐树精。脸上淡绿色的脉络时隐时现,额头中间有一个暗红色的血洞,大小正与铜钉一样,看起来十分可怖。

      她嘴里念念叨叨,乘月侧耳凑近,才听见她嘴里说的是什么。

      她说:“杳杳,别哭了……别哭了……”

      乘月伸出手碰了碰铜钉,一股灼痛传来。

      郑荀见他神色不对,拿起他的手一看,手指留下一块红痕,好像被灼伤了。

      “你这伤……”

      乘月对他摇摇头。

      郑荀也伸手碰了,却一点事也没有,看来这铜钉只对妖有作用。

      乘月垂眸,他只是轻触一下就如火烧一般,更何况是被钉在这里这么多年。

      他坐在石凳上看着手指的红印。

      值得吗?

      好不容易有了灵智,却被它自己葬送在一念之间。这么轻易就放弃了,它不会后悔吗?

      郑荀看他一眼,走到门前轻轻敲了几下。

      “周爷爷,都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要永远将她困在这里?她活着的时候失去了太多东西,难道她死后连仅有的自由也要被剥夺吗?”

      郑荀也想不通,周簿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吗?明明他看起来不是个狠心的人。为何会将女儿的魂魄困起来,不让她安生去投胎呢?

      更奇怪的是在那个梦里,周簿竟然在他女儿将要成亲的时候也没出现过,一直是妇人在家中。就算外面有多要紧的事,怎么会连女儿的亲事都不关心?

      如果当时他在的话,说不定就可以避免那姑娘自缢的结果。

      等了许久,屋里才传来响动。

      门吱呀呀地打开,扑面而来一股浓浓的香火和蜡烛燃烧的气味。

      郑荀这才看见,里面放着一张暗黑色桌台,桌台上放着两块陈旧的牌位,下面点着几柱香,正飘着白烟。

      “那是我唯一的女儿,我怎么舍得?”周簿的声音含糊不清,耷拉下来的眼皮遮住了浑浊的眼球,只是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悲戚,“我不舍得,我只是……只是想让她多陪陪我。”

      年轻时他不着家,周围的人都当他是为了养家糊口才出去走南闯北。他心底清楚别人怎么说,也不反驳,就随那些人说了。

      在别人口中,他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为了能让妻女过上好的生活,拼命在外奔波,忙得连家都很少回去。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众人口中的说辞,也是他给自己找的借口。时间长了,他也渐渐觉得理所应当。不回去也没事,反正家里有人守着,他要是不在外忙活,还怎么养家呢?

      他娶妻生子,就像是完成了一件使命似的。对那时候的他来说,这有点像一把无形的枷锁。他迫不及待地离开家,天南海北到处跑,很少再回来。

      他知道他不是个合格的丈夫,也不是个合格的父亲。可这件事情他明白得太晚,等他心里悔悟时,却发现已经没有机会弥补了。

      周簿看着两个陈旧的牌位,眼眶湿润起来,浑浊的眼睛里有了些许亮光。

      有时候他会想,若是当时他能像个普通的丈夫和父亲那样负起应有的责任,而不是去逃避,是不是不会成如今这个样子?

      但是一切都太晚了。

      乘月抬手触向槐树,槐树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枝桠剧烈地摇晃起来。

      他冷冷一笑:“事实是你自私地困住了她的魂魄,把枷锁套在了她的身上。她的痛苦,这么多年难道你一点也不清楚吗?”

      乘月声音微冷,他话音刚落,槐树枝晃得索索作响。

      符篆被风吹得上下翻折,却没从铜镜上落下来。

      周簿转过身来,看向院中的槐树。

      他听到了哭声——不是幻觉,是真真切切的、幽怨的哭声。

      “是爹对不起你,还有你娘,是我错了,我错了……”

      他进屋续了三炷香,沉默地看着两个牌位,泪水消失在那张布满褶皱的脸上。

      他蹒跚地走到铜镜前,伸出双手撕下了符篆。铜镜里显露出槐树精挣扎的脸,她在里面叫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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