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见者》楼五

13、第十三章

　　0318的房门已关闭了许久，但余晖还是没有回答褚向光的问题。也许是答案太过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也许是，他忽然没了说话的心情。

　　似乎每个从下都来到上都的人都背了一身沉重的故事，她只需从你身边经过，过往的苦涩便会飘散出来。

　　一张无用的通讯卡，一个和他一样无亲无故的人。

　　“这个问题对你来说实在是太简单了，我换一个。”褚向光见余晖神色不对，连忙说。

　　他摸摸脑袋，灵光一闪：“番茄炒蛋是先放番茄，还是先放鸡蛋？”

　　“先放……油。”

　　褚向光前仰后合，一阵大笑。

　　几声之后，他见余晖没什么反应，便一边笑着，一边拉开背包掏出一沓笔记。

　　“看完了。”褚向光扭了扭下巴，把笔记递给余晖，最上面那本笔记的右下角写着笔记主人的名字，两个字。

　　然而，那两个字不是余晖，而是陈燃。

　　没错，褚向光还给余晖的笔记是陈燃的。

　　多亏余晖，陈燃才没有变成车下亡魂。所以，陈燃到第三区图书馆找过余晖几次，专程来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但余晖对这份救命之情看得很淡，只说是举手之劳，叫陈燃不必放在心上。

　　陈燃能明显感受到余晖对他的疏远，余晖不想和他扯上半点关系的心思全部写在脸上，明明白白。陈燃有些无奈，他努力回想自己和余晖相处时的所有细节，甚至追溯到了他第一天到光明学院报道时留宿在寝室的那一晚。似乎，他们之间并没有结仇，好像也没发生过什么误会。

　　陈燃很识趣，那之后便再没来打扰。几天后，余晖收到了一箱资料。资料是陈燃寄来的，全部是关于正见者选拔考试的，其中还有不少他的笔记。

　　“字不错。”褚向光不忘夸赞了一句。

　　余晖高深莫测地向他的寝室方向甩了甩头。

　　“还有？他到底是在练字还是在记笔记啊！”褚向光连声抱怨，但还是乖乖跟在了余晖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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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书馆经过一次大的人事变动之后，余晖已经不在馆长助理办公室担任助理了，如今，他在阅览室整理图书。

　　和之前的工作类似，余晖每天来到阅览室，只是检查一下智能设备是否正常运行，然后就可以离开。

　　偶尔，他想放松一下紧张的情绪，便会在阅览室逗留一会儿，随意看看书。

　　余晖依稀记得母亲提起过，她和父亲之所以离开上都，是因为一件事，一件发生在上都第九区的事。

　　但二十年前那件事，就像用木枝写在沙滩上的字，印记随着涨潮被海水反复冲刷，没留下一点痕迹。他在阅览室翻了很多资料，还是没能找到关于那次事件的蛛丝马迹。

　　余晖的父母也曾是光明学院的学生，不过，他们在毕业后，放弃了考取正见者的机会，选择返回下都生活。

　　余晖很想弄清父母的往事，但现在看来，只有他考上正见者，获得一定的管理权限之后，才有可能了解那段消失的过往。

　　而在此之前，它只能是一个谜团。

　　余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光明城简史》，昨天，他看到了第89页。

　　“蔚蓝色星球已成灰烬，从废墟中侥幸逃脱的人们驱使着一架巨大的飞船步入了茫茫太空，他们的目标是一颗崭新的星球。三十年前，工程师们在一个极为遥远的星系，发现了这颗星球，它被总工程师命名为C1226。新的家园被人们称为光明城，总工程师带领工程师们绘制了蓝图，再由普通民众建造，最终打造出了一座梦幻的都市。光明城中的人不分彼此，没有差异，工程师和普通民众居住在一起，这里自由、平等、欢乐，共同劳作，共同收获，如同古籍中的‘世外桃源’。总工程师没有为自己设计住所，他仍然居住在那艘老旧的飞船上，在他心中，这里并非真正的家园，只是一个临时住所。不仅是因为这颗星球并不完美，更是因为他放不下自己真正的故土，放不下那些在灾难中英勇牺牲，以及无辜惨死的人们，他们被埋葬在过去，没能获得新生，这一切都被他归咎于自己太过无能。他常常在深夜听到痛苦的嘶吼，凄厉的惨叫，他尽力了，但他救不了全部的人。不久，总工程师过世了。他去世后，人们在工程师中推举出了新的总工程师。”

　　就在余晖陷入沉思时，书架的另一面传来一阵呜咽。

　　余晖向着声音移了过去，透过错落的书籍看到了一个侧影。

　　这个人他非但认识，而且昨天刚刚见过。她就是在第三区执行处工作的计长之。

　　计长之戴了一副黑色大墨镜，一张脸被遮住一半，含胸低头，长发挡住了两颊。她把手中的书籍随手扔到了书架上，便飞快离开了。

　　智能系统识别到书籍未被归放到原位，伸出机械臂开始调整。最终，书籍被放回了亲子图书区。

　　余晖把《光明城简史》放回了原位，最后又巡视了一圈，这才放心离开。他刚走出阅览室，就在走廊里撞见了褚向光。

　　褚向光不住回头，满脸疑问。

　　“怎么了？”余晖问。

　　“也没什么，就是我刚才看见计学姐了，但她好像有什么急事，匆匆忙忙的，都没听见我和她打招呼。”褚向光撅起嘴，一脸无辜。

　　“也许是急着上班吧。”余晖见褚向光大包小裹的，以为他的老毛病又犯了，要临阵脱逃，“你这是……”

　　“逃难！”褚向光哈哈一笑，“当然不是。我准备去园林背书，背书就是要大喊大叫，走，跟我去释放一下。我刚才给你发过消息了，你没回就代表同意了。”他拍了拍鼓鼓的书包，“你的东西也在里面，周到吧。”

　　余晖掏出手机，果然有一条未读信息。他方才在阅览室工作，手机一直是静音状态，所以根本没看到。

　　余晖本想拒绝，但无奈自己的复习资料都被褚向光“绑架”了，而且褚向光还使出了杀手锏，“连拖带拽”。余晖实在招架不住，只好从了。

　　余晖和褚向光找了一处较为隐蔽的凉亭。褚向光在凉亭里走走停停，嘴里念念有词，偶尔背到兴起，还大叫一声。

　　余晖则靠在凉亭的栏杆旁，望着流经此处的人工河出神。

　　人工河的水清澈透明，一望见底，水气略带香甜。旁边还立着可以饮用的牌子。

　　他想起在下都时，孤儿院附近有一条水沟，沟里常年散发出腐臭的气味。小时候，他常常站在孤儿院的院子里，向上都望。上都边缘有一道巨大的瀑布。站在下都向上看，那条瀑布如同从九天倾泻而下的银河，磅礴壮观。长大后他才知道，那条瀑布的水绝非天河之水，不过是上都处理过的污水。

　　“你……渴了？”褚向光见余晖半天不出声，一直盯着人工河的水愣神，于是问了一句。

　　“啊，有一点。”余晖回过神来，笑了笑。

　　“那还不好办，装备齐全。”褚向光撸起袖子，从包里掏出了余晖的水杯，他刚才出来找余晖的时候，把余晖桌上的东西全部装了起来，一样不落，“喝这个，还是去河里打一杯？”

　　“这个，这个就好。”

　　褚向光见到余晖喝水，才发觉自己早就口干舌燥，于是也拿出水杯喝了起来。

　　“如果考上正见者，你想去哪里工作？”

　　“治安处。”余晖的回答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治安处是个好去处。”褚向光不由想到了自己，余晖想去治安处，他呢！他究竟想去哪里呢？

　　“你呢？”余晖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便反问道。

　　“我？治安处挺好的，执行处也不错，光明学院也不是不可以，研究院也凑合，光明塔也不妨试一试。还有公园，图书馆，都值得考虑考虑。当然，如果不用工作就最好了。”褚向光的人生就像顺水而行，随波逐流。他总把自己比作一只嗡嗡叫的无头苍蝇，四处乱转，没有目标，没有方向，东落一下西落一下，追寻他人的残羹冷炙。

　　“咳……”余晖听着长长一串去处，愣了一下，结果被嘴里还没咽下去的半口水呛住了。刹时面色通红，狂咳起来，眼角尽湿。

　　“慢点，慢点。”褚向光及时出手，照着余晖的背一顿猛拍，直到余晖举手投降，不，是举手示意，这才停手。接着他张开双臂，抬头朝天空望去，“我是不是在痴人说梦？上都可不是养闲人的地方，就算养，也轮不到我。”

　　“不止不养闲人，而且也不太养人。喝个水都差点呛死。”余晖眨了眨布满血红血丝的眼，可怜巴巴。

　　不太养人……

　　不想，一句随口而出的戏言，竟让余晖再次想起不久之前从图书馆十五层坠落的于祈。对于下都人来说，上都绝非山明水秀的人间桃源，每一个生活在上都的下都人，都如同踩在一根悬于万丈峭壁间的钢丝之上，随时可能粉身碎骨。

　　一个人若是已习惯了暗无天日的生活，反而不容易陷入到不可自拔的绝望中。可怕的是，原本漆黑的世界透进一点光亮。当光明出现时，人们就会明白黑暗是多么令人难以忍受，承受不住落差的人便会彻底崩溃。

　　如此说来，上都的确不养下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