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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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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晖靠在走廊的长椅上,后脑勺紧贴瓷砖墙,两腿间的缝隙上扣着一本复习资料,一股股寒意从头皮渗进大脑,但他却没有半分挪开的意思。
窗外的喷泉广场上人来人往,有不少人正在放风筝。
余晖的视线从高飞的风筝顺着银线下落,降至一双双牵线的手。
不管风筝飞得多远,只要放风筝的人拽一拽手中的线,风筝便会被拉动。
然而,牵引着风筝的线太过纤细,稍有不慎,便会有折断的风险。
有的风筝幸运,不管飞得多么高,多么远,都能找到回家的路,而有的风筝不幸,只能做一只随风飘荡的孤魂。
幸运的人是褚向光,他有亲人,有牵挂,有割舍不掉的亲情,有始终能牵动他的那根线,而不幸的人是余晖,他无亲无故,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飘在空中,随风浮动,无依无傍。
上都和下都不可随意通讯,每半个月,从下都来到上都的人会得到一张通讯卡,通讯卡上有十五分钟的时长,持卡者可在各区执行处与下都取得联系。
余晖和褚向光的交情,正是从一张通讯卡开始的。
下都新生来到上都后的首次通话,是在一片混乱中结束的,有人不厌其烦,有人草草收尾,有人意犹未尽,有人依依不舍,还有人……泪流满面。
余晖递出一张纸巾,褚向光别过头,一把拽过余晖手上的面巾纸,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
“可能是早上水喝多了。”
“你用吧,我没有可以联络的人。”余晖把手中的通讯卡递给褚向光,轻描淡写地说。
余晖回忆起往事,自那之后,他每次都会把自己的通讯卡给褚向光用。余晖低头看了眼手表,时间还剩五分钟。他没有继续复习,而是掏出了手机,随便刷起了新闻。
“重大消息。”余晖心中毫无波澜,因为通常情况下,这些消息无论是好是坏,都与他无关。
但一次,他错了。这个消息,不仅与他有关,而且是息息相关。
上午,在光明塔举行的高层会议上通过了几条改革方案。方案包括光明学院将扩大在下都的招生人数,以及延长下都学生考取正见者的期限,时间从两年延长到了三年。
余晖向着光明塔的方向看去,远处模糊的高塔逐渐清晰。
光明塔十七层的一扇落地玻璃前立着一个人。他许久没有站在这个位置,从高塔上俯瞰整座光明城。
上都的格局方方正正,极为规整,如同被整齐切割的蛋糕,而光明塔便是蛋糕正中的蜡烛。这块美味的蛋糕独属于上都人,下都有无数双眼,无数只手,齐齐向天空祈求,终是可望而不可即。
今天的会议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不是结果出乎意料,而是一个人的举动,令他完全意想不到。
昔日,任慧向光明塔递出的建议,并不是没有人在意,而是这些提议始终遭到一个关键人物的强烈反对,而今天,在赞同改革方案的人群中竟然多了他的身影。
城主赵续章。
陈厚生无法揣测出城主转变的原因,只是长期以来隐匿在心底的不安加剧了。
光明城上空的积云,也许会渐渐散去,也许会形成雷雨。
渐渐地,余晖眼中的光明塔又从清晰变得模糊起来。
褚向光和家人通完电话后,整个人心情舒畅。虽然半小时的时间转瞬即逝,但他如愿听到了父母、哥哥、姐姐的声音,和家人们分享了近期的生活,互道平安。虽然他还有一箩筐的话没说,不过只需等上半个月,就可以打下一通电话了。
半个月!
褚向光又开始动摇了,如果他选择留在上都,以后和家人的联系也就只剩下短暂的语音通话。成为正见者后,如果到达一定等级,倒是有可能把家人接到上都来生活,然而以他的起点,期限恐怕是遥遥无期。
他再次陷入了天人交战,但很快,留下的念头又占据了上风。
因为他发现,自己身上沾了“血”。他绝不会轻言放弃,更不可能再回到每天浑浑噩噩混吃等死的状态。
于祈的死,让他意识到自己浪费的绝非是他个人的时间和生命。他挥霍的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机会,是每一个深陷泥沼,仰望星空之人的希冀。
从下都到上都,的确是一场令人作呕的残酷厮杀。但他不能一边踩着战场上血腥的尸体,一边说自己根本不想活下来。
他可以厌恶规则,但必须尊重对手。
“学弟,好久不见!”说话的人比褚向光晚一步出来。
“计学姐!好久不见!”褚向光一回身,连忙打起招呼。跟在他身后的人名叫计长之,同样来自下都,比褚向光高两届,现在已经是第三区执行处的工作人员了。
计长之点点头,顺势看了看表,忙道:“学弟,我赶时间,咱们下回聊。”
褚向光刚发出一个细微的语气,计长之的背影已消失在拐角了。
计长之走得匆忙,完全没有注意到坐在门口长椅上的余晖。余晖站起身,目光跟随着计长之离去的方向,竟又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她!”
褚向光走过来,见余晖一直盯着广场的方向,便循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余晖的目光落在一个与两人都颇有缘份的人身上。那人上着黑白格子衬衫,下身穿着一条浅蓝色牛仔裤,头戴一顶灰色帽子,帽子下伸出垂肩的长发。这女生不是别人,正是和他们俩住在同一层楼的女同学。灰帽女生手握一张通讯卡,站在广场边缘与几个人交谈。
“看样子,她应该是在出售自己的通讯卡。”原来,她也没有可以联络的人。余晖把腿上的本子卷起来,攥在手里,缓缓站起身。
褚向光一见通讯卡便双眼冒光,心中发痒,眼见几个人的交易就快成了,他更是焦急万分,但最终,他还是克制住了内心贪婪的想法。比起别人,他已经足够幸运了。
余晖、褚向光以及那个和他们住在同一层楼的女生,是一前一后走回图书馆的。对某种人而言,时间是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拮据的人,绝不会花钱来省时间,只会花时间去省钱。
余晖和褚向光在前面走,灰帽女生不远不近地跟在两人身后。就在快到图书馆的时候,褚向光无意间向后瞥了一眼。谁知,一直跟在两人身后的灰帽女生竟然不见了。好好的大活人竟在忽然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褚向光大惊,差点拔地而起。
余晖淡定地把目光移向停在马路边的一辆黑色轿车。
褚向光长出一口气。原来灰帽女生并没有消失,而是上了那台豪华车辆。
余晖反手拍了拍褚向光的胳膊,褚向光收回好奇的目光,跟在余晖身后,一前一后走进图书馆。
电梯一开,并排站在轿厢里的余晖和褚向光一并跨了出来。余晖握着笔记,嘴里念念有词,而褚向光的思绪似乎还停留在方才那辆黑车上。
那辆车,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光明城……”
余晖背诵的声音终于传进了褚向光的耳朵。
褚向光冷不丁问了一句:“我们现在所在的行星叫什么?”
“C1226。”
“光明城建立了多少年?”褚向光又问。
“276年。”
“光明城的起源……”褚向光话音刚落,电梯再次响起。灰帽女生从电梯走了出来,好像全然没看见正在电梯口玩你问我答的余晖和褚向光。
灰帽女生径直走向了0318。
她一进门,便把脖子上挂着的项链摘了下来,随手丢在一边。项链是方才车里的人为了向她赔罪,特意去珠宝店定制的,价值不菲。
项链银光闪闪,中间坠着她的名字,一个“瑜”字。
0318的女生叫林瑜。林瑜最近总会做一个梦,一个无助的、痛苦的、绝望的、永无止境的梦。曾几何时,她一度以为自己早就走出了那个陈年旧梦,但原来,根本没有。
有些痛苦如同绕不出去的迷宫,看不见出口,更不知何时才能走出去。
十一岁那年,父母把林瑜寄养在了亲戚家,双双外出谋生,从此,她过上了寄人篱下的生活。父母邮到亲戚家的钱,是亲戚们能容纳她的唯一原因。可惜这些钱,并不能保证她的生活,而仅仅是让她免于流落街头的命运。
她没有合身的衣服,没有合脚的鞋子,常常吃不饱饭,甚至连哭与笑都由不得自己。
她住在舅舅家时,每时每刻都要忍受表姐的白眼,即便她逆来顺受,百般讨好,甚至是帮表姐洗内裤和袜子,都换不来一个好脸色。表姐喜欢嘲笑她身上廉价的旧衣物,挖苦她在吃饭时多盛了一碗饭,多夹了一口菜,取笑她的一言一行。每当这时,舅妈会笑着附和,而舅舅一言不发。
她住在姑姑家时,更不时遭受表哥以游戏为名的动手动脚,几次之后,她终于鼓起勇气,战战兢兢地拒绝了表哥的提议。那之后,一向和善的表哥终于变了脸。她只是在菜盘边夹了一小块肉,表哥就要大喊她没有教养,竟然敢用她手里那双脏筷子在盘子里随意乱翻。
她已记不清自己曾在深夜哭湿过多少回枕头。然而,她总是把悲伤留在夜里,第二天,依旧笑着面对生活。每次妈妈打来电话,她都会咽下满腹委屈,违心地说自己过得很好,让妈妈不要担心。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身处“地狱”,殊不知,这只是炼狱的入口。
两年后,她的母亲因突发疾病而过世,从那之后,父亲便不再定期寄钱回来,直至杳无音讯。
终于,她被打入了地狱更深处。
那是一个阴天,天不算太冷。她放学后没有回到亲戚家,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家了。
她背着破烂的书包在街上游荡,仿佛孤魂野鬼。
她没有掉一滴眼泪,只是麻木地向前走,想走到一处有阳光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她拐进了一条小巷。巷子里倚着几个千娇百媚的女人,各个浓妆艳抹,口吐烟圈,正拉着几个满脸胡茬的邋遢大叔有说有笑。
不知为什么,一瞬间,她竟有些恍惚。眼前的场景,似乎发生在她的过去,又似乎终将发生在她的未来。
她站在巷口,阴风扑面,双腿僵直,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
然而此时,她的背后好似生出两只粗糙的大手,竟不由分说把她往巷子里推。
就在她快要动摇之时,有人将她一把拉出了巷子。
“姐!”
林瑜的姐姐林璇在十六岁时离家出走,自此音讯全无。林瑜本以为,她此生再也见不到姐姐了。
林瑜和姐姐林璇一起渡过了她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之后,林璇用自己全部的积蓄把妹妹送到了一所颇有实力的寄宿学校,她希望林瑜能考到光明学院,从此离开下都,到上都生活。
起初,林璇会定期到学校看林瑜,但慢慢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最后,姐妹俩的交流从见面变成了通话。唯一不变的是,林瑜的账户在每个月月初都会收到姐姐寄来的汇款。
林瑜最后一次和姐姐通话时,姐姐告诉林瑜,她马上要去上都工作,以后不方便经常联系,让林瑜不要担心。她还反复叮嘱妹妹一定要考上光明学院,这样姐妹俩就能在上都团聚了。
一年后,林瑜考上光明学院,如约来到上都。然而,令林瑜意想不到的是,姐姐并没有出现,她仿佛人间蒸发般,再无痕迹。
姐姐究竟去了哪里?她真的来了上都吗?
最近,林瑜总是想起阴天里的那条小巷。如果那天姐姐没有出现,她已没入那条巷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