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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佛手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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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突然到来的庞统,赵祯没有太多惊讶。他依旧背着身,平静的望向眉目慈祥的佛像,一如当年那个看似软弱无害的小皇帝。人一生中有太多的罪过,尤其身为万人之上的君主,更要懂得如何用利刃维护自己,哪怕是不择手段。赵祯的手上沾过太多人的血,或许身处于宫廷之中,学会残忍和隐藏自己的才能,是活下去的唯一方法。这样的人,却是信佛,却希望被佛拯救,无疑是可笑的。而当初以为他无用的庞统,却觉得自己更加可笑。在那样的世界中生存下来的人,怎么可能会是善良到无能的。
庞将军,近来可好?毫无波澜的淡漠声音,却隐藏着不容被接近的冷漠和防备。话一出口,赵祯却忍不住苦笑。这话问的太过多余。公孙策走了,他庞统,怎么可能还好。
不劳皇上挂心。同样冷漠的回答,甚至省去了君臣之间应有的客套和礼仪。庞统毫不客气的在嵌玉的檀木椅上坐下。地板与椅子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遮掩不住的鄙夷和怒意。
怎么,庞将军这次来,是同意了朕要你出兵伐辽的请求么?语调微扬,却带着浓重的试探意味。赵祯终于转过身来,自然而然扯出的笑容,虚伪而敷衍。他是如此深谋远虑,习惯于隐藏自己的情感。或许要将除了天下以为所有的事情都放下,他才能坐稳他的君主。或许他注定要无情无义,不把任何事放进心里,不在乎任何东西。而现在,他这副若无其事的态度却让庞统莫名的火大。
赵老六,你别太过分了。满腔的怒火压抑在心中,转变成了掌心灼热的力量。庞统的手掌狠狠落在旁边的木桌上,巨大而清脆的声响,桌上的杯子几欲跳起。桌面上裂痕显现。庞统并非气量狭小之人,也并非是轻易将喜怒表现出来的人。他恼怒,并非是因为在太庙那场争斗中输了天下。而是因为,事到如今,他赵祯怎么还能笑的出来。他怎么还敢笑出来。
身为君主,要自己的臣子去边关抗敌,有什么过分的么?赵祯的笑意终于淡去,恢复了如初的冷若冰霜。纵使千百般的不愿意,有些人,有些事,终究还是必须要去面对的。
为什么把他牵扯进来。压抑住心中的怒意,庞统已经厌倦这种不着边际的对话。我和你的事情,为什么要把他牵扯进来?
他?公孙策?明知故问,身为罪魁祸首的赵祯,竟然还显得那么无辜。公孙策,这个名字在他赵祯心中藏了多少年,如今却这样戏谑又轻易的脱口而出。声音虽轻,却字字锤进心里,在别人看不见的阴霾角落激起阵阵疼痛。庞统,有什么资格能霸占那人全部的情感,能日日夜夜伴其左右,能直视着他毫无杂质的明亮的眸子,欢喜而又深情的轻吐那三个字。公孙策。
赵老六。你觉得装傻有用么?或许是感觉到赵祯此时微妙的感情变化,庞统的语气稍稍软了下来。刻意隐藏的君王的感情,也许别人看不出来。但在他眼前的是庞统,同样深爱着公孙策的庞统。那失去至爱之人时刻骨铭心的疼痛,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
那庞将军你呢?赵祯拢袖与庞统相视而立,毫不退避的与庞统犀利的目光对峙。赵祯从未惧过他。纵使他曾是企图谋反的乱臣贼子,纵使他会为了公孙策不顾一切,纵使他会毫不犹豫的杀了自己。他赵祯决不能在这个人的面前退避。庞统是自己的敌人,无论在哪一方面。在敌人面前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自己的脆弱表现出来。也许赵祯的心底是希望庞统杀了自己的,那样他就不会日日夜夜的被愧疚和思念折磨。可是他不能,他还有他的国,他的责任,他的天下。背负着使命降生的他,注定自己的一生连选择死亡的权利都没有。
你什么意思?庞统危险的眯了眯眼睛,屋内的空气霎时冰冷下来,有隐隐的杀意弥漫。袖中的飞刀光芒刺眼,赵祯并非是没有看到。只是他觉得,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这天下扔给庞统也没有什么不好,毕竟他也是个治国之才,有身为王者的霸气和聪慧,他会好好的善待他的百姓,他的山河。只是,有些话,不说出来总会觉得不甘和窝囊。庞统,公孙策的死你觉得你没有责任么?你既然早已知道他是朕派过去的,为什么又要带走他,为什么要对他那么好。
我……庞统哑然。赵祯总是这样,于平静的话语中埋藏着犀利,残忍到不留余地的将你内心的痛楚全部挖掘出来。对,赵祯。当初我留下公孙策的确是为了对付你。但你想过没有,那样善良而聪明的一个人,除了你,谁还忍心去利用他。他总是考虑着如何让大宋国泰民安,如何化解你和我之间的矛盾。甚至想着如何保全我。但是他从未想过自己。他以为他死了这个秘密就没有人知道了,我就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而你,也会因为那残存的一点良心,而放过我。他总是竭尽所能的把事情处理到完美。可是他从来不知道,宫中的一切,我早已了如指掌。
如果当初,公孙策不是那么年轻气盛,非要和包拯一教高下。也不会与他成为挚友,进入皇宫这是非之地。
如果当初,赵祯能用他身为君主的宽容,饶恕包拯,饶恕庞统,饶恕公孙策。那么被拯救的,不止是他们三个人。还有自己。
如果当初,庞统能早一点发觉公孙策的脆弱。如果他不让他和自己走。如果他没有留下他。
交错的生命线,纠缠其中,错的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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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说,为什么不进去。
公孙策浅笑,拱手行礼,儒雅而从容。佛祖在上,我一介山野幽魂,怎敢踏入您庇护之地。
佛将手掌置于胸前,微欠身回礼。眉宇间慈祥而淡然,让人安心。施主若要进去,我不拦你。你只有一次见他的机会,见了,心愿了了,你们便都能放下。
佛祖,我自会见他,但不是现在。若是如此现身,恐怕那人,永远都回不了头。
你又何苦这么执着。
佛祖,执着的不是我。是在屋中,不肯把我忘记的庞统。这件事,只有他自己能做到。谁也帮不了他。
既知谁也帮不了他,你为何还要留下。
我在等他。若他能放下了,我便也能放下。
佛轻叹,仔细打量着眼前的人。清幽的眸,俨然超脱世外的淡然和安静。这样的人,却是比任何人都坚强和执着的。许久,他用慈爱的目光注视着公孙策,轻语道。施主,请把手掌打开。
公孙策一愣,未了解佛的含义,身体却不由自主的照做了。佛将手指点在他冰冷的掌心中,有微热的温度传入公孙策的身体。手中渐渐汇集起一团金黄色的光亮,像是一直围绕在佛像周围的散不去的光。于光芒之中,花朵的轮廓显现。叶片革质,长圆形,先端分裂如拳状,或张开似指尖。花瓣内白色外紫色。公孙策欣喜,是佛手花。
对,是佛手花。佛祖赞许一笑。施主你既然与佛有缘,我便将这花赠与你。想必施主在人间停留的太久,阳气即将散尽。这花,可以让你多留于人间几日。
多谢佛祖美意,在下却之不恭。
公孙策若有所思的将花放置手中把玩。有多久没有人送过他花了。很久很久之前……庞统曾经送过他一盆昙花,那一刻,似乎世间的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从此人世中只剩下他和他俩个人。公孙策精心培养的,是花,是对他热烈而隐忍的爱,是自私,是奢望。哪怕欢愉短暂如昙花的开落。公孙策只知道,自那温暖的掌中接过柔弱花朵的时候,他的生命瞬间流光溢彩。
一朵花的温度。是爱,也是奢侈。
泪难收,沉恨细思许多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