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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温·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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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
[3]
昔日,清晨的阳光正好,温度不高,警局办公室内还很安静,部分职员外出继续为案子奔波,还有一些关系走访需要落实。
泽村大地走进办公区时,只有痕迹学家泽城山野在旁边捧着咖啡续命,黑眼圈都快耷拉到下巴了。
“泽村,早啊。”泽城山野挥了挥手里的咖啡,以示问好,滑动椅子到侧边,“你的工位上,有惊喜。”
“嗯?”
泽村大地还没到工位,他的工位在最里面,经由提醒,他一步迈过,正好看见椅子上放置的牛皮纸袋。
纸袋有半壁长,半个巴掌宽,开口用透明胶带封住,看不清里面的东西,但袋身圆润,没有尖锐物。
泽村大地提起来,在提带上看到用铅笔留下的细细字体,忽而间明白了。
沿着胶带边缘轻轻撕开,胶带仍旧干净如新,牛皮袋里的神秘露出水面,是平平无奇的一件制服外套。
外套干净整洁,连领口留下的些许灰渍也被整理干净,松动的扣子也被重新缝合紧,衣服被熨烫过,折角处硬硬的手感极佳。
制服外套一夜之间如同换新,泽村大地将衣服小心翼翼的拿起,抖落开来时,顺着风而来的,还有淡淡的月桂香。
最终确认是返还回来的外套,泽村大地当即穿上,转过身时猛的向后退开。
“怎么了?”
“嗯……”
泽城山野盯着浓重的黑眼圈,眼白上的血丝向外延伸,目光如同显微镜般扫视在泽村大地的身上,从外套领口一路观察到下摆。
忽然之间,泽城山野凑近,泽村大地僵持着,心跳飙升,往往这位露出这样的神情只在破案时,并且发现了重要线索。
现在被观察的对象是自己,泽村大地才感受到那迫人的紧逼感,偏生连躲也不对劲。
泽城山野抬起下巴,鼻尖微动,轻嗅两秒后轻轻勾唇,又唰的站直。
“没什么,泽村君真是好运气呢。”
留下一句模棱两可耐人寻味的话,泽城山野抱着咖啡坐上椅子,咕噜噜又滑了回去,边喝咖啡还边轻声哼歌,心情好到不行。
泽村大地:“???”
——
经过一系列的调查和走访后,众人陷入了穷途之中,从少年简单的关系网中提取出来的信息,他是个为人和善且成绩中等的普通学生,不迟到不早退,在学校不惹事也并不起眼。
少年的家庭环境也简单,父母都是企业职员,大学毕业就入了公司一直工作到现在,中途为了孩子就近读书也换过公司,现在就是兢兢业业的普通不起眼的职员。
走访关系网和附近领居对他们一家的评价也都是和睦善良好相处,甚至在有困难的时候还会伸出援手。
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学生,外加普通平凡的家境,又会有什么人杀害他呢?
从法医鉴定报告上看,除了因窒息死亡的尸体表面体征和内脏淤血等表现外,少年再无生前活体表现,连手腕上的痕迹都是死后留下的。
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把一个少年绑起,双手向上举起,以跪拜似忏悔的姿态让其在废弃大楼顶层被发现。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地方被忽略了。”
组长坐在正中,面对一整块黑板,上面的一切所掌握的信息都清晰明了,每一条线都能连接起来。
但这每一条线,都成了掩盖真相的薄纱。
“忽略的地方在哪里?”情报专家半靠在一旁,“从现场勘测、父母反应、关系网探查都很顺利且合理。”
“但是太顺利了。”泽城山野打了个哈欠,从黑板上到下的再看一遍,“而且,现场已经没什么可看的了,那个地方已经被破坏了。”
案件没有突破点,很多行动没有办法施展,也包括接下来的计划。
整个办公区域有些寂静,不同于那天等江口早羽的躁动,是答案明明接近,却仍旧看不清底面的焦灼。
如同在火焰外,不会烫伤,却会被高温沁湿衣物、汗流浃体的难耐。
一时之间讨论下来没有得到良性反馈,焦躁之意逐渐攀上每个人的心头,组长的眉头越皱越紧。
“那个……”
站在一边的泽村大地扫过全场,忽然轻声的试探,见所有人看过来后,慢慢开口。
“和案件无关,我是想说,只要是人的话,总会有遗留或者照顾不到的地方吧。”
毫无发展的进度压力可不小,可转念一想,既然行了凶就一定不会把痕迹完全抹杀掉,从死亡时间推断,也不过是一天一夜,时间太短了。
痕迹只要留下,就绝对能被找出来。
“啊啦,”泽城山野一巴掌拍上泽村大地的肩膀,神情些许放松,“竟然让你这年纪轻轻的小子说出这么酷的话!”
“就是!”组长回头,拍拍手站起身,“这种帅气的话应该我来说才是。”
“组长~要不你就卸任吧——”情报专家面无表情的棒读,还不忘躲到黑板后面,“我觉得泽村就很不错呢。”
“不不不,我没有那个意思。”
几番调侃让泽村大地连忙摆手,惶恐的神色里却没有对自己说话的后悔,也不认为那句话是错误的。
组长摆摆手不在意:“没关系没关系,还得感谢你鼓舞大家。”
几番打岔和嬉笑威胁让所有人忽而从焦灼的情况下安定下来,气氛徒然松弛下来,隐隐的压力转化成为了动力。
办公区所有人都打起精神,从头开始梳理线索。
——
郊外,阳光灼热,步入秋季的过渡阶段仍有些躁,阳光散落在树上,光被树枝稀疏的透进来,些许散落绘成丁达尔效应般的美景。
车子停在了两公里外,徒步走在这片不算小的树林里,明明是没什么人迹的地方,却有一条被繁茂树枝遮挡的小路。
小路经过雨水洗刷、阳光照射变成半干的质地,抬脚时还会有灰尘散落,鼻尖弥漫着树叶和泥土的味道,但气氛并不算轻松。
“江口君,为什么会是我和你一起来呢?”
一路沉默许久,跟在江口早羽身后的泽村大地还是忍不住发问。梳理线索时不知什么时候走来的江口早羽听了全程,最后停滞时,请求自己跟她外出一趟。
没说去哪里,但根据导航的目的地看,这片树林直达发现尸体的废弃大楼后方,直线距离不到一千米。
“理由很重要吗?”
江口早羽蹲下身,镜片后的瞳孔扫过路边的杂草、枝叶,又垂头去看泥土上的痕迹。
“也不是那么重要…吧?”泽村大地跟在她身后半米的位置,不妨碍她查看,“只是想知道。”
想知道为什么警局那么多人,为什么选择他。
想知道为什么明明对他冷淡,却又在意外的时候靠过来。
“比起专业的痕迹学家,为什么就选择我呢?”
靠近案发现场,比起泽城山野那样的专业人士来说,他好像并不是最优选择。江口早羽看起来会更喜欢和精干,以及专业聪明的人一起工作才是。
江口早羽扫视完面前的一小块区域,听闻泽村大地的话顿了顿,抬起手推了推下滑的眼镜,镜片反光下,遮住了神情。
·
“泽村是真的很可靠呢。”
解剖室外的走廊正对着办公区域,左侧楼梯从办公区延伸向上,杉田纯子站在外侧,听完泽村大地的鼓舞发言,略微羡慕的发出感叹。
“是吗?”
江口早羽和她站在一块,居高临下的把楼下的人收进眼底,泽村大地站在外侧,并不是靠近中心区域的位置,看起来也并不耀眼。
“对啊!”杉田纯子点头,双手合十,“好几次我都看到泽村君有夸奖大家,感觉他身边一直有一种很稳健很向上的气场…怎么说,就是非常有安全感的感觉!”
夸赞之意不绝于耳,江口早羽半挑眉头,指腹在栏杆上轻轻敲击,修剪圆润的指甲点了点,慢慢歪头。
虽然并不耀眼,但存在却不可忽视,记忆里的身高和肩宽都很完美,横在身前的手臂也看起来有力健硕。
的确,很有安全感。
“那请求他帮忙,是不会拒绝的吧。”
·
树林里默了默,没得到回答的泽村大地注视着蹲成一小团的江口早羽,看阳光散落在她身上,些许碎发被微风抚起,又在风停时跌落。
“虽然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请让我保证你的安全,”
许久,女声才慢慢传来,声音不大却很清晰,一字一句说得很恳切,缩着的一团也慢慢直起了腰。
话语很熟悉,是情急之下不顾一切的真心实意,时隔一周再听到,恍惚间还有些耳热和羞涩。
江口早羽起身,弯下腰拍掉衣摆蹭过的灰尘,慢吞吞的反问,“是你说过的,对吧?”
泽村大地从低头到平视,抬起手摸了摸有些烫的耳朵,“我是这么说过……”
“而且大地桑很可靠很温柔。”
江口早羽忽然转头,背光看他,光线让她的五官轮廓更深邃,阴影落下的眉目间凝聚着冷静与平和,薄唇微张,一针见血。
“想着请求你,应该是整个警局内最好的选择,他们不都觉得我很难相处吗?除开纯子。”
从江口早羽入职到现在已经将近两周,讨论和好奇在一次次的直白拒绝中退到底线。除了纯子以外的同事,都有讨论过:江口早羽到底是不是因为性格原因才从东京离开。
比起性格,泽村大地更觉得是其他原因。江口早羽能力的耀眼可以覆盖掉她的性格,这些天更是帮整个警局大大小小的忙。
她看起来冷静且严谨,工作时戴上眼镜后更添几分疏离感,让人望而却步。
明明、明明也是个会捂住他的眼睛,还出言安抚他的人啊。
“还有。”
越来越近的声音拉回泽村大地的思绪,江口早羽已经向他靠近,迈过一步到他身边,抬起头望向他。
“你又为什么觉得,我不会选择你的原因是不专业?”
银灰色眼瞳从镜片后透出来,澄澈干净的眸子如同银河,流转间发出的光芒细碎,看着冰冷,像一层薄薄的纱,触碰上的时候是柔软的。
江口早羽抬起手,指腹轻轻抚过泽村大地的肩膀,捏起掉落在他衣领上的落叶,递到他面前。
“你有比其他人更好的优点,我欣赏且需要这样的人在我身边。”
“就是这样。”
泽村大地接过江口早羽递来的树叶,触手冰凉,叶片顺滑,纹路清晰漂亮,弯弯的又很柔软。
在短暂失神时,江口早羽已经向前迈步,双手收回在口袋里,半扎的小揪一晃一晃,随着心跳,一次又一次的加快。
原来,她也是需要我的。
——
从树林向外,因为问话而起的一段路不再寂静,江口早羽并不是回避社交的人,只要递出话头她都会接下,不敷衍不撒谎的诚恳回答。
原本一前一后相距半米的位置变成了半臂,泽村大地为了更好的听清回答而靠近,余光扫过周围,时不时提醒江口早羽注意脚下。
“而且泽城前辈真的太八卦了,咬着钩子就不放手,很麻烦。”
泽城山野是警局里的痕迹学家,擅长从细枝末节的地方找到线索辅助破案,这个优点也覆盖在人际交往上。
每次和泽城山野聊天是江口早羽最累的时刻,总觉得他会在下一秒给你留个坑,哪怕江口早羽并不觉得有什么可以隐瞒的。
“但是,不让人讨厌。”
泽村大地笑了笑,拨开及膝的草丛预备向前时,忽然抬手拉住江口早羽的胳膊,迈出的腿又退了回来。
“怎么了?”
“你有没有觉得,这一路走来的草丛,很奇怪。”
循着泽村大地手指向后所指的方向,泽村大地转身而望,及膝的杂草被风吹倒,越远的覆盖在近的上头,远一米就高一点。
整体变化很细微,尤其树林里的路不平,走过来的路还是下坡,如果不是特被仔细观察,根本看不到变化。
越看越觉得心惊和兴奋,泽村大地回头和江口早羽的目光对视,在那眼底看到了浮现出的笑意和浅淡的胜利,嘴角的笑也越来越大。
江口早羽深呼吸一口,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放松下来后,顺着泽村大地的评价提示。
“现在得请那个不让人讨厌的痕迹学家了。”
·
在郊外树林的发现直接推动了案情发展,走访的小组也配合心理学家再次交谈了少年的朋友,发现了破案的重要线索。
从案发到结案一共七天,所有部门都松了口气,抓到凶手时,还是从学校直接拷走的,不过是比受害人大四岁的高三生。
“叩叩。”
“请进。”
解剖室的门被打开,穿着白大褂和一次性无菌衣的江口早羽正在清理她的法医箱,这是她每月必做的一件事情。
泽村大地从门外探头:“江口君,没有打扰你吧?”
“没有。”江口早羽擦拭完最后一件收进箱子里,盖上盖子锁好,“什么事?”
“这个案件的凶手抓到了。”泽村大地得到允许才从门外进来,一手搭在门把上问,“你要去看看审讯情况吗?”
“不用了。”
没有犹豫的,完全不停顿的拒绝紧跟而来,江口早羽脱下无菌衣和手套丢进垃圾桶,站在洗手池边洗手。
凉水冲在纤细白皙的手指上,气温下降带来的影响不小,水温都凉了好几度。
泽村大地被拒绝后有些意外,两天前那个还在一寸寸寻找蛛丝马迹的人又消失了,如同那晚过后的江口早羽。
他看着江口早羽半垂的眼睑,睫毛如鸦羽般遮住了神情,薄薄的唇瓣拉直,面部肌肉放松,显然并不是在撒谎。
很多时候泽村大地觉得江口早羽很矛盾,就比如现在,也比如熬夜在档案室看档案,也会无人的时候仔仔细细查看监控并记录,为什么到了人前却又如此拒人之外。
“为什么?”
江口早羽揉搓的动作顿住,半抿唇,牙齿咬上颊侧的腮帮子。
“不是所有人会对后背的故事好奇,从我解剖开始到结束,死因是由我来确定的,案情真相精不精彩引人唏嘘与否,我都不在乎。”
感应水龙头的水哗哗留下,泡沫被一点点冲洗干净,已经凉透的指尖向内,手掌握成拳,紧紧拽住。
“法医的存在是帮失声的尸体说话,而让生前事水落石出的,是警察。也是你,泽村大地。”
江口早羽转身,抽出纸巾一点点把水分吸干,干脆利落的把纸巾丢进垃圾桶,脊梁挺直。
在仅有的几次对视里,泽村大地这次看到了漠然和居于高处的寒凉,那薄唇微张,语气傲然又自信。
“不管死者生前如何,他杀还是自杀,自有我来鉴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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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讯室的门打开,泽村大地看着那个满眼红血丝的凶手垂头走过,面如土色的模样,可眼底并没有后悔。
他眉头轻皱,跟着走出来的审讯专家拍了拍他的肩膀,同样的面色凝重。
“原生家庭的不幸,总会让孩子们深处泥沼,怎么可能会长成茁壮的树。”
哐的一声,审讯室的门关上,从耳蜗直撞心门。
这一刻,泽村大地忽然间有些理解江口早羽不好奇不关心的态度了,不参与其中,不深陷于此,就能保持冷静的态度和缜密的思绪,剥开自己,以完全旁观的角度去看清。
看清细节,看透人性。
但是,太冷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