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烟直》银松露

19、第十九章

　　一元复始，大地回春。

　　草原上气温回升，积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冰雪逐渐消融，露出草叶尖尖的嫩芽。风也变得和煦起来，不再是刀子似的西北风，变成了温暖柔和的东风。

　　经过疗养，张首和的腿伤已无大碍，只是蛇毒多少有点侵入心肺，落下了心悸的病症。赵谦担心他的身体，常翻《万方录》，想找出能治本的方子。张首和自己却不以为意，总推辞道：“不过是年岁到了，这个年纪的身体多多少少是会有些毛病的。”

　　去上京行宫过冬的大队人马也陆陆续续地回了草原。马一多、人一多，草原上重又有了生气。

　　这一日，赵谦在营地里闲逛，不知不觉地便走到完颜宓的帐篷前。他看见婢女们进进出出，从马车上卸下行李，再搬进帐篷，他惊觉，完颜宓回来了。

　　他知道自己应该看一眼，然后事不关己地走掉，可他的心被定住了一般，着实迈不动步子，便默默地站着，注视着。

　　“大人？”忽听身后一个稚嫩的声音叫出他。

　　赵谦回过头，看到顾十捧着一沓书，站在自己身后。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毕竟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站在这儿。

　　“可是有什么急事要找公主？”顾十问道。

　　赵谦抿了抿唇，略有些赧然，“是。”

　　“那我帮你传话，你稍等。”

　　顾十捧着书经过赵谦身前时，赵谦瞥见最上面的一本：《庄子注》。

　　不一会儿，完颜宓出来了。她掀开帐门，远远瞧见了赵谦，灿烂地一笑。三月未见，完颜宓出落得更加窈窕，少了一分少女的青涩，多了一分女人的韵味。赵谦只觉得霎时间春光明媚，春暖花开，草原不再是阴天与冰雪两种颜色，春天这才是真的来了。

　　“看什么呢？”完颜宓走到赵谦身前，问道。

　　赵谦如实道：“公主好像变样了。”

　　“可不是吗，”完颜宓俏皮道，“行宫那么小个地方，天天睡了吃，吃了睡，可不得胖吗。”

　　赵谦不便说得直白，只是笑道：“公主不胖。”

　　“你倒是瘦了。冬天的草原不好过吧？”

　　“的确冷了些。”赵谦的喉间动了动，想再说点这三个月的境遇，却还是忍住了，“但托公主的福，还算好。”

　　完颜宓点了下头，“顾十说你有急事要找我，是什么事呀？”

　　赵谦从怀中掏出世子令，交给完颜宓，“多谢公主。现在，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这个不急的，”完颜宓道：“哥哥还没回来呢。棠婉姐姐去行宫了，他们后天一起回来。”

　　“棠婉？”

　　“嗯，东潮部落的郡主。她和我哥哥订过娃娃亲的，虽然还没过门，但也算是我的半个嫂子了。”

　　赵谦不禁问道：“公主可有订过娃娃亲？”

　　完颜宓摇头道：“我出生的时候，我们的部落已经一支独大了，没有人敢和我订亲，准是怕我长大了飞扬跋扈。”

　　“那他们现在肠子都得毁青了。”赵谦笑了笑。他忆起方才看到的《庄子注》一书，问道：“我刚见顾十捧了本《庄子注》，公主最近在读吗？”

　　“是呀，”完颜宓道，“世人皆以儒学为正道，我以前也一直读的孔孟，最近闲来无事，就想了翻一翻老庄。”

　　“读到哪一篇了？”

　　“刚读到人间世。”完颜宓道。她想到些读书时遇到的疑惑，又道：“我读齐物论的时候有些地方想不明白，我可以问你吗？”

　　太上皇笃信道教，极其推崇庄子的思想与著作，因而赵谦自幼看了《庄子注》不下十遍。他自信道：“但问无妨。”

　　“首先······”完颜宓刚问出口，突然意识到问题会有点多，于是她把问题咽了回去，试探性地问道：“你可以等我一下吗？”

　　“当然。”

　　完颜宓小跑回去。她跑出两步，回眸道：“可能得要个一盏茶的时间。你有别的事的话，你先去忙，我晚点去找你。”

　　“没事，我就在这儿等你吧。”

　　“嗯，”完颜宓报之一笑，“我会尽量快一些。”

　　那笑容宛如春日的阳光，穿透赵谦层层的铠甲与防备，直直地照入他的心房。他自嘲地笑了笑，还想了趁三个月不见忘了她呢，原来是这么的白费功夫。

　　过了一会儿，完颜宓拿着宣纸出来了。她将宣纸递给赵谦。

　　赵谦接过，不由得惊住，完颜宓的字小巧秀气，而纸上密密麻麻地列满了问题。他打趣道：“公主是要考状元吗？”

　　完颜宓也觉得太麻烦他了，不好意思地说道：“如果要占用你太多的时间，那还是算了吧。”

　　“我试试吧。”赵谦道，“只是，待我解答完这么多疑问，公主有什么赏赐吗？”

　　完颜宓一愣，“啊······”

　　赵谦见她呆愣住，下不来台面的样子，甚是想笑，心道还是那个傻丫头。他解围道：“公主帮了我这么多，我自然会尽全力替公主答疑解惑的，不求赏赐。”

　　完颜宓这才放下心来，“你慢慢看，我不着急的，多谢啦。”

　　“不用客气。”

　　熏风吹拂起完颜宓的鬓发，完颜宓伸手捋了捋。

　　赵谦道：“公主刚回来，舟车劳顿一定累坏了，快去休息吧。”

　　“嗯。那我先回去了，我们下次再聊。”

　　“一定。”

　　赵谦目送着完颜宓跑回营帐，直到寻不到一丝芳影，这才返回自己的住处。

　　***

　　张首和正坐在桌边自我对弈，一见赵谦回来，便说道：“殿下，方才完颜烈着人过来，想邀您一叙。您恰好不在，传话的人说他傍晚时分再来。”

　　赵谦点点头，坐到张首和对面，“老师猜得到他要说什么吗？”

　　张首和落下一子，沉声道：“无论他说什么，殿下千万不能露馅。”

　　露馅？赵谦略一思索，便知张首和所言。最近两三个月，他们与外界来往密切，尤其是与周朝互通有无，已不是初来草原两眼一抹黑的状态。张首和这是在提醒他，戏要做足。

　　赵谦颔首道：“老师放心，我会有分寸的。”

　　“那便好。”说罢，张首和又闷头沉浸在棋局之中。

　　赵谦见状，将完颜宓给的宣纸摊开，研读起来。张首和对弈间隙，侧头一看，问道：“这是什么？”

　　“哦，”赵谦忽然有点做贼心虚，但一时之间也寻不到更好的托辞，只得实话实说，“完颜宓罗列了些她读齐物论的疑问，我试着帮她解答一下。”

　　“那小妮子还读齐物论？”

　　“是。她最近在看郭象的《庄子注》。”

　　张首和走到赵谦身侧，低头看完颜宓列出的问题。齐物论是庄子最形而上的一篇，其词藻之瑰丽、想象之博大与思想之深刻常令人叹为观止。完颜宓未经世事，也未对汉学有多深的研究，读不懂十分正常。张首和见完颜宓提的问题显然是经过思考，答案并非显而易见，不禁若有所思。

　　赵谦内心不由得有些忐忑，生怕张首和会发现什么，然后严令禁止他与完颜宓继续接触。

　　张首和沉吟片刻，道：“殿下这也算是传播中华文化了，给那帮不通教化的蛮夷开开眼，彰显我华夏之威仪。殿下有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赵谦一怔，万万想不到张首和竟会如此解读。赵谦如释重负：“让老师来答这些问题，岂不大材小用了。”

　　“非也，”张首和指着纸上的第一个问题说道，“就光一个‘吾丧我’的状态，我敢说，当今朝堂上有一半的文臣无法准确描述出来。”

　　赵谦一想，的确，庄子只说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可什么是槁木，什么是死灰，“我”忘却了“我”又作何解，这中间可以衍生出长篇大论。赵谦道：“我先依我的想法写一段，再给老师批阅，如何？”

　　“好。”张首和应道。

　　赵谦摊开纸笔，开始书写。他洋洋洒洒写了一页，回过头一读觉得自己啰里八嗦，讲了半天都没有切中要害。他又拿过一张纸，在心中打了个草稿，然后斟字酌句地写上，从吾丧我，谈到人籁、地籁与天籁。偶有表述欠妥，他将字句划掉，又重新写过。如此屡次三番，待他写好一篇自我满意的解读，已过去了近两个时辰。

　　笔墨干透后，赵谦拿着纸张交予张首和，“老师，请过目。”

　　张首和接过，仔细读起，频频点头。

　　这时，帐外传来婢女传唤的声音，“请六皇子前往大汗帐中。”

　　“殿下先去吧。”张首和道：“这篇文章我大体是认同的，只是细枝末节之处还需推敲，我来给您写批注。”

　　“有劳您了。”

　　***

　　赵谦进帐前，完颜烈正伏于案前，读着奏章。听到通传声，他把奏章合起，坐直了身子，深深地吸进一口气。

　　见赵谦进来，完颜烈一改先前的严肃，和颜悦色道：“请坐。”

　　前几次召赵谦入帐商谈时，均有苏青云在侧，而此次只完颜烈一人，且他的态度变得和善许多。赵谦察觉到完颜烈的变化，拱手道：“多谢大汗。”

　　待赵谦坐定，完颜烈客客气气地问道：“楚王殿下可用些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