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青的梦》星滴森芒

4、我认得

　　剪完短发三天了，仲青还是有些不习惯轻飘飘的脑袋，时不时会伸手去摸刺刺扎手的后脑勺。

　　顶上的头发长度也夹不住发卡了，仲青让奶奶把那两个亮晶晶的蝴蝶发夹锁到柜子里。她不放心把它们放到自己那个装小玩意的饼干铁盒里，怕弄坏弄丢。

　　虽然还是不习惯不喜欢自己的短发，但仲青已经不伤心了。真正算起来，剪完头发当天下午她就不伤心了。

　　她原本就是个粗神经的人，忘性大，事儿多，很少有一件事能让她的坏情绪持续很久。

　　那天下午小伙伴们按约来喊仲青出去玩，仲青不肯出去，他们进屋才发现仲青短得异常的头发和哭得通红的眼睛。

　　这几个人一起玩，有的是开心热闹的时候，也有吵闹打架的时候。特别是苏森林和仲青，吵哭打哭对方的事数都数不清。所以平常大家对惹哭仲青这件事并没有特别的感觉。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这一次看着仲青哭，都觉得要哄一哄她，让她开心点。估计是仲青那顶滑稽的短发让他们生出了难得的同情心。

　　“恁爱笑就笑……”仲青破罐子破摔，放下了捂不全整颗脑袋的双手。

　　“有咩好笑。又唔比我们头毛短。”苏森林稀奇地没有毒舌。

　　“谁说！我头毛项顶短！（项顶：最、第一）”对着苏森林，仲青又冒出了不合时宜的胜负欲。说完立马反应过来，在头发短这件事上赢了苏森林他们，并不是件好事。

　　也确实，几个小男生的短发都比仲青的头发长，特别是他们后脑勺，并不像仲青那样，一推子给剃得只剩下短短的毛茬。

　　看着仲青又低头安静下来，几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

　　苏瑞想了想说：“那是我们还没去剪头。”

　　苏旭和苏昱跟着说：“对，晚些安嫲也要带我们去剪头。”

　　苏森林点点头：“我也去剪。”

　　也不知道这四个人有没有一起商量过，最后居然全都剪了个板寸。剪完头发，他们第一件事不是回家冲凉，而是直奔仲青家，给仲青看自己新剪的头发。

　　仲青又成了五人小团体里，头发最长的一个。

　　陆陆续续地看了四颗光头，仲青当下就顾不上伤心了。她知道自己不是因为小伙伴们头发比自己短才不伤心的，但也不知道，不是因为头发，又是因为什么。

　　现在摸着后脑勺，仲青会想头发什么时候才能长长，会想锁在柜子里的蝴蝶发夹，会想妈妈等着要看她的照片，却不会想掉眼泪了。

　　“青啊，出来食糖。”苏旭在门口喊着仲青。

　　明天就过年了。苏旭和苏昱的爸爸妈妈终于在今天早上回到家。这会他们妈妈正带着两个儿子，给邻居们发糖。

　　谁人家里有喜事的，都会给邻里发糖，这向来是村里的规矩。

　　红白喜事发糖有一定的要求。硬糖软糖，糖方糖饼，什么种类，多少数量，都有相应的规定。甚至会精细到，多少岁以上的老人要多发多少块糖饼以示尊敬之类的。

　　外出打工的人回家，给邻居们发糖就随意多了。糖、饼干、话梅，果子等等，种类随意。数量也随意，关系好的就多给些，关系平平的就少给些，只要给个双数就行。当地人认为双数吉利，单数不详，有“好事要成双”的说法。

　　仲青走出大门，苏旭双手捧着一把巧克力糖，倒到仲青手里。

　　“勿再拿了，”仲青奶奶一边穿针引线，一边用嘴努努自己绣花架上的一把糖，“我这放了一堆了。”

　　仲青奶奶和几个邻居正一起坐在太阳底下绣花。过年的各种准备料理妥当后，她们就又端起了绣花架，想要争取多绣几针。

　　绣花，在当地叫“做花”，是妇女们创收的主要手工活之一。

　　当地人接的绣花活计，都是衣服绣，就是在衣服上完成花绣。绣花的原材料：衣料、纱、珠子珠片、花式图样这些都由头家提供；绣花的工具：绣花架、绣花针、纱布、图钉、别针这些就需要接活的人自己买。一打十二件衣服，绣完能拿到十几块钱到几百块钱不等。价高价低由花样的难易和篇幅决定。

　　另一个主要的手工活，就是织毛衣，当地人叫“钩花”。

　　织毛衣技术要求可比绣花高多了，学起来也更难，所以不是所有人都能学会。但是学会了，几根毛衣针就是所有的工具，可比绣花轻巧得多了，也比绣花更挣钱。一件毛衣能挣百来块。

　　绣花有绣花的小团体，织毛衣的有织毛衣的小团体。织毛衣的专注力要更集中，偏喜安静；绣花的第一件过后就越绣越娴熟，偏喜热闹赶走无聊。仲青奶奶就是绣花团体里的一员。

　　天气好的时候，她们就会在巷子里头绣花，夏天聚在屋檐下有阴影的地方，冬天聚在挡风且阳光晒得到的地方。天气不好的时候，她们就会去收放绣花活计的“花棚”里。聚在一起，有茶喝，有话聊，才有劲绣花。偶尔活计重、限时紧，也会串个门，收起茶具和闲话，三三两两地，绣花架对着绣花架，一起安静埋头猛绣花。

　　今天她们聚集的地点是在隔壁苏森林家的门前。

　　“嗳，奴仔伙（孩子们）都拿多些。”双胞胎妈妈摸摸仲青刺挠挠的头，“一年无看着，阿青照高啦。”

　　“哈哈哈，伊就是生竖不生横，都无肉的。（生竖：纵向长高；生横：横向长胖；无肉：不胖）”奶奶笑呵呵地说。

　　“别人奴仔生过猛（别人家的孩子不常见所以看到会觉得长得快的意思）。”

　　“是啊。”

　　“对了，阿青爸妈今年又不返内过年吗？”这是个亲戚邻居每逢过年都会问的问题。

　　“伊人唔闲。（唔闲：忙）”仲青奶奶每次都会帮儿子儿媳这样解释。

　　“我前几日还说青妹长这么大都不认识她爸妈长什么样的。哪天走在路上遇到了，她也认不出自己爸妈来。”一个邻居接过话打趣道。

　　“我认得！”仲青抢着回答。

　　前几天仲青他们在巷口跳方格，刚好邻居们那天也聚在这条巷子口绣花。相亲邻里不要太熟悉了，大人们聊来聊去八卦话题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聊着聊着就聊起了在旁边玩耍的孩子们，当然就说到了仲青的爸妈。

　　当被问到是不是都不知道自己爸妈长什么样，仲青就愣愣地摇摇头。

　　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仲青就跟奶奶说了这事，问奶奶爸妈长什么样。

　　“下次伊人再问你就讲你认得的。”奶奶有点生气邻居的挑拨。

　　“可我不认得啊。”

　　“你爸唔是前几年返来过吗，你忘了？”奶奶说。

　　“我不记得。”仲青没有印象。也难怪，是她三岁的时候了，仲青爸爸是回来办什么事的，在家里吃了一顿饭就走了。三四年前的事，小孩子哪里记得住。

　　“你就这么讲嘛，她们就不问了。”奶奶习惯性地敷衍小仲青。

　　仲青不是很明白，但她一向很听奶奶的话，也就不再说不记得爸爸了，只是问奶奶：“那安妈呢？”她是真的没见过妈妈，这要怎么说认得？

　　奶奶想了想说：“你就说你看过小影认得的。”

　　“小影呢？”

　　“无，是叫你这么讲。下次有人再这样说，你就讲你有看小影，认得爸妈的样子。”

　　“哦，好。”仲青继续扒饭。小人儿这时还不懂，奶奶这是在教她撒谎。

　　“嗯，阿青项听话。”奶奶很欣慰仲青的听话。不管儿子儿媳怎样，她都要在外人面前维护好他们的形象。在中国人传统的观念里这叫，家丑不外扬。

　　“你又无看过，怎认得？”邻居继续逗仲青。

　　“我看小影啊。”仲青按奶奶教的说。

　　“伊人寄相片返来啦？”邻居问仲青奶奶。

　　“嗯，是，托朋友带返来的。”仲青奶奶淡定地编着谎言。

　　“是恁宽容，哪家有出去了就不返内的。”另一个邻居接着说。

　　“是啊，可好过年都无返？”

　　“是我我骂到伊人返来，骂到伊人不敢再出去。”

　　“哎呀，伊人后生要挣钱养老人小孩。”仲青奶奶不为所动，坚决不说儿子儿媳一句坏话。尽管，他们从来不往家里寄钱，没有给两个老人的生活费，也没有给小孩的抚养费。

　　“说来说去，阿姆你同阿伯都心胸宽阔。”

　　“哎呀，这样讲…”

　　……

　　苏旭妈妈又往仲青两边的裤兜里塞了几块饼干，跟仲青说有空就去他们家玩，她这次回来又给儿子们带了很多漫画书和玩具，然后领着双胞胎兄弟继续去下个邻居家发糖。

　　仲青开心地带着满满两兜饼干和一捧巧克力回到了屋里，爬上阁楼，把小零食藏到奶奶用钩针给自己钩出来的零食袋里。

　　放好糖果，仲青打开阁楼门，走到外边的露天的阳台上。

　　这个时候的阳台还没有被以后时兴起来的钢铁外罩焊住。朝向门口的一面是镂空雕花栏杆，高度刚好到仲青头顶，透过栏杆镂空的部分，可以看到巷子里的情景。左右两面是比栏杆矮的统一样式的砖墙，把相邻人家的阳台分隔开来。

　　大家都很喜欢在阳台上种花，不讲究品种，有什么种什么，不讲究修剪，只要茂盛就好。万年青、刺球、仙人掌、富贵竹、五瓣梅、茉莉花、薄荷等等，红的黄的绿的，富有生机地装点着一片片阳台。

　　而每一个阳台的花花草草中，都会有两种必不可少的花傲立着。一个是仙草，一个是石榴花。这两样花是当地人在红白喜事、迎神拜佛、祭祀庆典中，一定要用到的。

　　红事里仙草石榴花代表着祝福，随礼迎送；白事里仙草石榴花用于除秽，人们会在家门口准备一盆仙草石榴花水，让参加完葬礼回来的家人在进门前先洗脸净手；敬拜神佛的贡品上要插上仙草石榴花，祭祀庆典也要用仙草石榴花水来净场……

　　仲青家就种了两盆仙草，一盆石榴花，和茉莉花、千日红一起，满满当当地摆在栏杆上。在这些花的正中间，是一个比其他花盆大两倍但浅一半的铁质花盆，种着仙人掌。

　　这盆仙人掌是仲青奶奶嫁给爷爷的时候，从娘家带过来的。养了这么些年，仙人掌不见长大，也没有新涌出幼株，一直保持着最初来时的样子。

　　仲青夏天喜欢茉莉花，秋天喜欢千日红，但，每一天都最喜欢仙人掌。

　　喜欢那个守着阳台，守着阁楼的仙人掌灵。